事情发生的时候, 无妄海前线,昆仑邢首座刚刚与掌门正在大行王朝的领土上, 跟掌门花绍棠商议极寒剑域里困住的那一万来人的问题。
“有没有可能, 把极寒剑域收起来一下, 把我们的人先放出来, 再把杀神封回去?”
邢首座脸上带伤, 嘴角有血,花掌门白发凌乱,斩龙在手,一众的年轻弟子贴着墙根站成一排,几乎气都不敢喘。
可以想见, 刚刚发生在这间战备室里的事情定然不怎么好看。
“里边儿那是个杀神,不是一只兔子!活了几万年的老怪物, 同样的手段再来一次,你猜他还会不会中招?开战之前想什么了!你那些心眼子都被屎糊了吗, 知道剑域在旁不知道防备一下?”
邢首座又指了指桌面上极寒剑域的立体舆图, 那是一个光影生成的东西,多宝阁出品, 只要留影球照下来的地方,就能立体的呈现出来。
“掌门,你看能不能这样。杀神所在的位置是靠近水面的无妄海中央, 我们的人基本都印在接近天羽帝国海岸的空中。能不能先在杀神周围再放一个极寒剑域把他包进去, 然后再把封了我们自己人的这个释放掉?两边的距离很远, 我看有一定的操作性……”邢铭说到一半, 忽然察觉到花绍棠的反应不太对,“掌门?”
花绍棠垂着眼睛,斩龙剑尖儿拖在地上,半晌:“你们都先出去。”
邢铭敏锐的从掌门人少见的沉默中,
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师父?”
墙角里立正的苏不笑、景中秀、游陆等人互相瞄了一眼,不用说也知道掌门人那句“你们”指的是谁。景中秀还企图赖在墙角装傻,偷偷听上那么一耳朵。结果被游陆这个冷面医修,提着脖领子拖出去了。
景中秀:“师兄住手!裤子磨破了!”
苏不笑最后一个出门,回头看了一眼,还贴心的带上了房门。
房门关闭的瞬间,邢铭抬手落下了一道静音禁制。
直接问道:“掌门,极寒剑域……到底是什么东西?”
花绍棠抬起眼来,眸色深黑:“你猜到了?”
邢铭抿了一下削薄的嘴唇:“只是隐约有点想法……“
花绍棠点点头:“那其他人猜到,应该也不远太了。我今天告诉你的话,只有你我,你大师伯和你无面师叔可以知道。”花绍棠手中斩龙剑花一挽,在邢铭的静音禁制内,一连又落下了十六道禁制,然后才开口:
“剑域,不是我发明的招式。它与剑气、剑意相类,应该是一种可以悟出来的境界。”
邢铭拧眉:“从没有被人发现过的新境界?”
花绍棠却道:“未必。我是妖修,无论悟性还是气运,六道之中都要倒着数,如果说我有什么与众不同,大概在毅力和寿命上还可以找补找补。我或许的确是当世第一剑,却并不觉得自己一定是史上第一剑修。”
邢铭:“那为何从未有剑修前辈施展过剑域?”
花绍棠忽的闭了一下眼:
“这就是我一直担忧的,倘若真有前人达到过同样的境界,他们终生不曾施展的理由,只怕是他们比我更加聪慧,所以提前发觉了我在用出来之后才逐渐发觉的事实。”
邢铭:“是什么?”
花绍棠睁开了眼睛:“我施展出的剑域,却根本不受我的控制。”
邢铭心底里一沉,所有猜测当中被证实了的竟然是最坏的一种。
花绍棠道:“我没有办法把它收起来,就像发出去的剑意不可能再召回来一样。但它却会吸收天地之力自然生长,并且反补于我。它的每一次扩张,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在变强。刚开始我还以为,待我有一天死了,这东西总会像剑意一般自然消散,但如今我却渐渐察觉,逻辑上的顺序或许反了。是有它在一天,我根本就死不了。”
邢铭望着花绍棠的眼神闪了一闪。
花绍棠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巴不得如此,但没有那么简单。我至今没有感觉到半点它有停下来的趋势,或者它生长的尽头在哪里。而就在之前,我想大约是内陆那一万人陷入到极寒剑域里的时候,我忽然察觉到,我的力量之中正在逐渐生成,关于生命的部分……”
“它有自己的意识吗?”邢铭立刻问道。
花绍棠很肯定的回答:“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邢铭:“听起来像一个进阶版的聚灵阵。”
花绍棠沉默了更久:
“在我初入昆仑的时候,我的小师叔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他说洗剑池下,本是没有秘境的,是他一剑劈出了昆仑剑冢。他是个常年醉醺醺的酒鬼,我和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只以为他是喝多了吹牛。
“直到后来,小师叔死在外海,师父带回了他的剑,葬在剑冢之中。原本草木丰盛,鸟语花香的剑冢,忽然就像死了一样,变成了一片昏黄的死地。
“外间传说是小师叔死的太惨,剑冢慕英雄,以身相殉。咱们昆仑自己敲定的却是,小师叔生前杀孽极重,他那把歃血剑下亡魂接近千万,大约是太邪秽,魇死了那些草木花鸟。”
花绍棠微微抬起眼来,与邢铭对望了一眼:“但是如今再想,究竟是血歃剑先入剑冢,还是那些草木花鸟先枯萎,前后那么两三天昆仑上下震动,其实是没有人能确定的。如果昆仑剑冢,真的是小师叔一剑劈出来的……”
邢铭:“您怀疑剑冢是那位祖师一剑劈出来的剑域?”
花绍棠:“你觉得呢?”
邢铭想了片刻,
摇一摇头:“虽然关于秘境的生成,在修真界早有人为所致的猜想,但无论是天羽皇朝留下来的‘溯世书’,还是昆仑剑冢,纵然环境气候都十分特别,但大框上都还没有跟现世脱节。”
花绍棠一凛:“你是说极寒剑域中的时间?”
邢铭却突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掌门还记得高胜寒的腿是怎么废的么?”
花绍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想忘也难。那是你们第一次背着我闯了那么大祸,八个核心弟子去了六个,只回来三个。你和白允浪是高胜寒扛着回来的,结果这唯一一个清醒的,最后伤得最重,那是两条人腿!黄泉里面趟回来,没死都是他命大……”
花绍棠忽然一顿:“你是说?”
邢铭沉着脸:“小四儿一直怀疑,曾经消失了的地府,是一个人为造出来的秘境,至今没有变过。”
花绍棠猛地抬头。
邢铭继续道:“当年地府走一遭,我和大师兄亲眼见到里面种种超出常理的规则,所以我们当时否定了小四儿的猜测,觉得这应该不是人为可以做到。但如今您连极寒剑域都造出来了……”
花绍棠直接抬手打断了邢铭:“让高胜寒立刻传送阵过来,我们一起去那个地府遗迹的入口。”花绍棠说到一半忽然又站起来,“不,传送阵太慢,我直接去接他。”
正在此时,战备室的大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景中秀一脸惊惶的闯进门来,游陆在背后拉都拉不住,苏不笑也跟在后面,失了平日里嬉笑的神色,神情凝重。
景中秀哇啦哇啦喊了一大串,因为静音禁制的存在,花掌门和邢首座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邢铭抬手消去了禁制,循着刚刚隐约读出来的唇语问道:“怎么回事?你吐字不能清楚一点?什么楚久、杨夕、十六州的?楚久在南疆十六州找到杨夕了?”
苏不笑作为相对还冷静的人,按住了景中秀的肩膀,精确的回复:
“不,简而言之,是杨夕在南疆十六州干掉了楚久。”
战备室里,花绍棠、邢铭同时脱口而出:“什么?!”
……
杨夕站在一片狼藉的马车残骸上,指尖灵丝环绕,整个人一动不动。
马车周边,是一地的尸体。
三天前,多宝阁的车队从容驶入了南疆十六州。云想闲派来尾随护驾的军队,终于搬师返程。
藏于暗处的伏击,就是在这时候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先是骚扰似的袭击,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
他们成功引走了一半的高手,连带着一个金刚芭比尹逐梦。
当他们发现,剩下的一半高手,不论怎样都无法引开的时候,终于发起了正面的强攻。
绊马索,铁荆棘,刀剑在手,以伤换伤。
当百里欢歌第一时间发现,袭击车队的竟然是一群画风凶悍的凡人时,他犹豫了。
这种犹豫并非出于什么功利性的轻视,也没有什么脸面上的不好意思,这是一种单纯的被人戳中了死穴的,心理防线被抄底突破的迟疑。
而这种迟疑,被无数横死街头的前人证明过是代价巨大的。
十分突然的,云中子被一个凡人剑侠一刀穿胸,再也没有站起来。
杨夕第一次在百里欢歌脸上看见那样的表情。
像一个深夜里找不到家的孩子,终于丢失了最后一只抱在怀里的小布熊。家还没有找到,他还不能哭,但是那种藏在眼瞳深处的惊慌,让这个老男人身上活过的三千年岁月一夜之间仿佛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他又一次被清零成了那个误入异世,一无所有的凡人。
百里欢歌尚未回神,多宝阁的其他成员先就疯了。
接下来的战场便不复刚才的试探袭扰,束手束脚,真正惨烈了起来。
多宝阁御下还是很有一些修真高手的,所以凡人剑侠们付出了血的代价,才冲进了杨夕与百里的座驾。一把乌黑的长剑穿透车帘刺过来,杨夕发动了天罗绞杀阵。
那一刻,她以为她是在保护百里欢歌,可是那个一脚踏进车门的男人,挂着半张脸上的血腥,狰狞神情忽然就凝固在了震惊上。
“杨夕?”
楚久一眼认出了杨夕,所以楚久没动。
但是杨夕不识得楚久,所以天罗绞杀阵横颈而过,直接切下了楚久的头。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长剑鬼灯掉落在车厢里,发出叮当的声响。
杨夕却忽然在此时,想起了自己见过相似的场景。一个年轻男人的头,被细韧的灵丝切割下来,仿佛拉长了时间似的落在了地上。
那也是天罗绞杀阵,却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当时的自己是在一处阴暗的洞穴门口,跪在地上哭,声嘶力竭的喊着:“马师兄――”
眼泪溅落在未经漂染的麻布袖口上,一枚小小的青山宝剑标记,在回忆里闪着奕奕的光辉。
杨夕怔了许久,回过头,问百里欢歌:“我以前是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