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闲目光向北, 遥遥望着那杀神的所在:“可又不能真的让花绍棠去死了, 他死了谁还能镇住那个能正面硬抗所有合道的杀神……”
云想闲转回眼来看着杨夕,既像是在告诉杨夕, 又像是在告诫自己:“怪只怪,这天底下的其他修士全都那么不争气, 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抵消这极寒剑域的影响,或者镇住那杀神。”
杨夕清楚的看见, 云想闲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 眼中是有杀机的。
如果不是他打不过花绍棠, 如果不是因为那杀神的存在花绍棠死不得,他是真的有心为了不让剑神域吞掉脚下的土地,去灭了那天下第一剑。
杨夕怔然看着那一片凝固的风雪:“亦即是说……”再回首望向海岸边冉冉崛起的那一座新城, 繁华而兴盛, 收容了天下来客,
“所以这座城,终有一天会被吞没?”
云想闲道:“不,是这座大陆,都终有一天会被吞没。如果,花绍棠活得足够久的话。”他偏开眼睛, 回头望着那座小巧精致城市, 整座城市的建筑风格都带着浓浓的工业化味道, 简单、高效、集成。
“而新港城, 它是注定会消失的。因为, 它原本就是为了防御极寒剑域而建立的城市。是人类驻守在无妄海边的,最后一座堡垒……”
杨夕猛然回首盯着那座城,骤起的狂风把她的长发吹得翻飞,海岸眼线千余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以离火眸的目力,再没有看见第二座城。
“我能做什么?”
云想闲看着她。
这种昆仑子弟的烙印即便失忆了都还深深的刻在生命中,凡有任何灾祸、厄运、悲剧,昆仑出身的人在问过为什么之后,下一个问题永远是――我能做什么?
云想闲抬头看了看远方,他无法理解这种对于世界,对于他人命运,对于天下兴亡的参与感究竟是从何而来。在他心目中,永远只有自己兄弟,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百姓才能让他感到责任。
“我们无法阻止极寒剑域的扩张,又不愿意放弃土地。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云想闲扳着杨夕的肩膀,使她回视漫长海岸线上那唯一一座人类的堡垒,仿佛永不陷落的灯塔,“把新生成的天羽帝国,推离这片海域,远离原本的大陆。”
杨夕回头猛瞪向云想闲,仿佛这样就能把这疯狂不可思议的主意,怼回他脑袋里去。
云想闲:“这不是我的主意,我还没有那么疯。你看着它,从这个角度看新港城的造型,像什么?”
杨夕盯着那座区区数年历史的人类城市,归功于她这几个月在新港城的各个地方打了无数的黑工,她看出来了。
“飞舟上的……灵动机……”杨夕呢喃的说,“天呐……”
“把这片大陆跟原本的大陆撕开,的确是我的主意。但我并不觉得这是疯狂。”杨夕一落下地面,就去找百里欢歌,多宝阁主一双深沉的眼里,是杨夕并不能理解的淡然坚定。
“既然杀神是世界级的灾难,就要把他当成世界级来对待。而不是花绍棠一剑封印就完了。”
杨夕抿了抿唇:“还要如何?”
百里欢歌望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花绍棠死了以后怎么办?杀神忽然解冻了怎么办?既然他是个杀神,几乎屠光了整个炎山秘境,以整片大陆的生灵为要挟,逼迫六道众生妥协听命,也不是不可能的。冰冻时间,绝对零度,这些并不能杀死这个神。换句话说,整片大陆上的傻瓜都以为封神之战,花绍棠赢了。然而事实的真相应该是,昆仑第一剑,弄不死那个玩意儿……”
为祸天下的杀神,在多宝阁阁主的口中说出来,就是个玩意儿。
杨夕想了想,点头:“你说得对,否则不会留着它。这不是展示仁慈的时候。”
百里欢歌笑着摸摸杨夕的脑袋:“花绍棠是个意外,剑神域这个东西史无前例,后继无人。即便有人在未来练成了,准备在花绍棠死后接班,可我记得剑修的招式都是跟本人剑意相关的,谁又知道新的剑神域是不是能完美的封印杀神呢?”
杨夕把脑袋从百里欢歌的手掌下钻出来,抬起眼:“那玩意儿是世界级的灾难,容不得一点侥幸。”
多宝阁主抚掌大笑:“正是这样,所以我们这些不会剑神域的区区屠狗辈,说得高尚一点,总也得为世界和平做点贡献。说得自私一点,总得为自己今后的小命,做点打算……”
杨夕道:“嗯,封神之战再来一次,昆仑可是不会顾及我们的死活,而放弃封神的。”
百里欢歌:“你……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杨夕看了他半天,忽然问道:“我该记起来吗?”
百里欢歌敛去笑容,想了很久,终于摸摸杨夕的头:“不,做一个新的人,或许对你幸福。”
杨夕看了百里欢歌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我信你。”
百里欢歌心中一跳,面上不动声色的转开了脸:“我们这个世界,海洋无限广大,大陆却从古到今都有限。没有地壳运动,也没有大陆漂移,诞生之初是什么样的版图,如今就还是什么样的版图。
“众生为了生存下去,北方的雪岭门派,早就开始对极北冰原那一片进行攻坚了。如果不是突如其来怪潮……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杨夕道:“我明白,土地有限,生命无限。所以一丝一毫土地都不能放弃,否则就还是败给了那个杀神,他被封印了依然在欺负咱们。”
百里欢歌笑道:“如果那些高门大派,都像你这么明事理,事情就好办多了。”
杨夕了然:“他们都不同意?”
百里欢歌压低了嗓子笑得阴沉了一些:“没有人肯让天羽帝国的土地,彻底脱离主大陆,怕天羽成为第二个蓬莱。”
杨夕点了点头,蓬莱之所以能搞事情,就因为他们的大本营占据了海外唯一的大块土地。而今天天羽帝国,连同更南方的南疆十六州一片,显然比蓬莱区区一个岛,具有更多的不可控。
她低下头想了想:“所以我们要自己干,偷偷干?”
百里欢歌道:“我本是这么规划的,但是有个小问题。”
杨夕沉吟了一下:“多小?”
百里欢歌摸摸下巴,笑道:“现在新大陆跟原本的大陆,并不是完全断开的。炎山秘境倾泻出来的物质,在中间填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陆桥,而且海面以下,也还有些藕断丝连,这也就意味着,我们慢慢把新大陆像开航母似的开走,就一定会扯断炎山大陆桥这根钉在岸上的船锚。”
杨夕只微微想了一下:“这不算问题,炎山大陆桥上没人住。”
百里欢歌微妙的笑道:“是啊,炎山大陆桥,至今没有摆脱花绍棠斩断大陆那一剑的剑意,千里冰封,两岸皆是无妄海的弱水,根本不能住人。可那里如今,是昆仑的地盘……”
决战蓬莱大胜,兼之花绍棠封神之战的缘故。
当今世界的局势,昆仑势力最强,势力最大,威望最高,更难得是民心所向。
没人敢动昆仑的地盘,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昆仑也不会允许有人把一块打上自己标记的地盘,给扯断,更别说“开着”大陆给带走半块……
而且把大陆“开走”这事儿,被昆仑知道了,就等于天下都知道了。威逼利诱联盟互惠,在昆仑这里全都行不通。
因为昆仑剑派已然是最强,除了一个人心尚可左右它,它并没有必要去跟任何人妥协谈判。
“如果天羽不顾昆仑的立场,强行‘开船’会怎样?”杨夕问。
“会地震。”
百里欢歌盯着杨夕道,“给一块沉寂了几十万年的土地,人为的开启大陆漂移模式。大地可不会老老实实的躺着,任你搓圆揉扁。”
杨夕想了一下下:“那也得干。”
百里欢歌眯了眯眼:“天羽帝国把他们最后剩下的一个懂兵法的闲王爷,也派驻到无妄海边,就已经是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了。但即便是终有一战,我也还是希望,这场战争能够尽量来得迟一些……”
杨夕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回首看了看灵能动力机造型的新港城,看了看绵延千里无人的海岸线,又瞧了瞧面前血腥斑驳的极寒剑域的边界。
以及西北方,那远在天边的,对于杨夕离火眸的目力来说却几乎近在眼前的炎山大陆桥。
“我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杨夕闭上眼睛,忽然说。
夜色入墨,凉风飒飒的吹人。
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白衣银甲、羽纹生辉的天与士兵,沉默的守在海岸十里处,生人勿近。
杨夕一身黑色随身的轻薄法袍,正是由她自己织造的翰墨缎缝制。
锦绣坊三百多名织女齐聚在她身后,每人身前陈列着两块阵盘,以及三二箱色彩不等的织造材料。
锦绣坊主颜红娇站在她身侧,眼神复杂的看看杨夕,又眺望一下远处的云想闲:“二丫,三百个织女同织一批缎,这可是没有过的事。”
她本只想带了翰墨缎的织造者去显摆一下,可是仅仅一天,事件的发展就完全脱出她一个军衣织造坊坊主的控制了。
杨夕头也不回,凝望着眼前那一片如墨夜色都遮盖不住的浓郁血腥,手、脚、肩膀、兵器、甚至头颅。
“没关系,所有的纹样都由我来织。只可惜我灵力不够,她们帮我织出一片底色就好。”
颜红娇:“你在看什么?”
杨夕没想到她会这样问,顿了一顿,才指着那些血迹:“你看,这些本是那些死去的人,留在这世间仅有的痕迹。是他们的碑文,可是今夜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得见了。”
颜红娇顺着她目光看去,伸出与她娇艳长相不太想和的,掌心生满茧的素手,指着其中一处:“那是闲王爷的左手。”
杨夕一惊:“什么?他的手不是……”
颜红娇红了红眼圈儿,笑一笑:“犯了军纪,军法处置的是不是?”
杨夕惊异道:“他骗我作甚?我又不值得他骗!”
颜红娇摇摇头:“本来已经接回去了。闲王爷当初在天羽刚刚投降昆仑的时候,也是有资格争大位的。可是王爷不肯跟昆仑低头,非要在这里建城,占住北方土地,昆仑就没了进驻天羽北境,帮忙治理天灾的借口……”
“所以昆仑是为了逼迫天羽低头,才不管这个极寒剑域吞噬大陆的?”杨夕忽然十分莫名其妙的火了起来,“你们每一个人说得都不一样,我到底该信谁的?”
颜红娇一双妙目,水润润的瞧着她:
“然后,闲王爷带着自己的亲兵,想要亲自整治这个极寒剑域。昆仑不肯提供任何资料,说是把这个绝招的资料外泄,会威胁他们掌门的安全。
“可那姓花的已经是天下第一剑了,谁又能威胁得到他呢?”
杨夕忍了许久,才道:“然后?”
颜红娇这个泼辣的女人,难得软软的笑笑:“然后闲王爷他们就自己研究,然后就死了那么多人。昆仑的那位掌门,根本是神一样的存在,连他留下的招式,都像神迹一样不可撼动。天羽输给昆仑,闲王爷从没有甘心过,所以他不承认。”
杨夕久久看着颜红娇,又看看刚才指点过得那一处,一只隐隐约约的手臂,套着雪白的法袍,银羽精致。
“我不信你。”杨夕最终说。
十里之外,云想闲一身银甲,百里欢歌宽袍广袖,两人在朔朔夜风里并立。
百里欢歌忽然淡淡道:“云小王爷真是能耐,昆仑撒网遍天下都找不着的人,竟是让你藏起来了。锦绣坊?”
云想闲浅浅一笑:“彼此彼此。我从来也不知,遍布天下的多宝阁,竟然每一栋都设有,瞬间把数千修士关门打狗的机关。”
百里欢歌冷漠的看云想闲一眼:“哈!”
云想闲只是笑:“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