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百川抚者杨夕的头,那个上面生满了枝枝杈杈,已经木化得有些刺手的脑袋,似乎激起了他心中的无限温情:
“所以你明白了吗?这世上有太多活着值得追求的东西,更高远,更伟大,更有意思,而你眼前看到的爱恨、对错、是非、得失,那都是虚的。”
灭绝人性的人,连温情都是不一样的。
这番看似劝慰实则荒芜的话语,戳得杨夕心头一阵阵发堵。
她下意识的抬眼,问:“那什么才是实的?”
陆百川一展袖,豪放的笑道:“闻大道,拜仙山,超脱你与生俱来的束缚,方得我心自在。”
他这么说着,逐渐开怀起来,在杨夕眼中,若不是山洞内狭小的空间限制,他的灵魂已经开始狂放的且歌且舞了。
“你以为只有身份是束缚?地位是束缚?出身是束缚?殊不知在问道者眼中,你所纠结的爱恨是非同样是束缚。三千年后回头再看,你会发现今日的不想活,多么的幼稚。你所觉得活不下去的理由,是多么的云淡风轻。活着没意思?不,十几万年,我尚且没有活够,你根本还没有知道活着的意思。”
杨夕明白了,这个陆百川与她絮絮叨叨了这么多的内容,并非他心中有话,需要一个听者,他竟然是在劝自己活下去。
而杨夕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说的那些似是而非,那些听的半懂不懂的东西,的确激起了她一些活下去的愿望,和执念。
她开始变得好奇,迫切的想要知道,她所遭遇的这些,到底是不是人世的常态?
对错究竟有没有?是非到底在不在?
三千年后,回头再看,今时今日所行的一切,是不是真的那么没有意义?
在花掌门眼里,在邢师叔眼里,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问道……
杨夕敛了敛心神,镇定下来,头脑中并不算凛冽的风暴,一轮刮过之后,终于注意到了一件事。
陆百川连自己心灵宫的假出身都告诉她了,可是要带她一起走吗?否则如何能够放心?
陆百川却摇头微笑:“不,轮回池的碎片只够二人转生,我并无余力,带着你跟我走相同的路。”
杨夕于是愈发不解了。
陆百川指了指杨夕的脚下,杨曦本人却因为无法低头看不清脚下是什么情景。
陆百川说:“这是千年地髓,是精修圣物,只要这里还没坏,哪怕只剩颗头也能把命从阎王殿里拉回来。”陆百川抬起二指,点了点自己头,又到道:“你精道借的是梧桐之力,梧桐本有再造之能,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不过你未醒之前,我试着把你种下去,却不能够成功。”陆百川摩挲了一下手中那枚,想正就正想反就反的铜钱,“想来你是真的不想活了,这才只好用招魂曲把你唤醒过来。”
杨夕默了半晌,回忆一个倔强的眼神。
喉中嘶嘶只想说三个字――“我没有”,却终究不能成音。
陆百川一脸洞悉的笑意,极纵容似的道:“有没有,再种一次便知晓。”
抬手在杨夕头顶虚虚按下,后者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视角向下沉去,脚下漫上黏腻冰凉的触感,并不舒服。甚至因为无法低头看清,使人心中升起无名的恐慌。
这恐慌落在陆百川眼里,也不过值得一笑。
他并不是诚心的要帮助杨夕,他只是在遵从自己的心意,不希望这么个还让他有一丝挂念的小东西,就这么没了。
他想杨夕活,杨夕就得活――要不是第一次下种没有成功,他甚至不打算跟杨夕面对面――至于杨夕本人的感受如何,那并不重要。
杨夕还有疑问没来得及向陆百川征询,也还有剖白不能像陆百川阐明。然而对面这个男人慢条斯理的说完了道理,却从头到尾根本没给杨夕出声的机会。
脖颈间嘶嘶的冒着气,杨夕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还想问这里是哪儿,云家怎么样了,昆仑又怎么样了,距离自己当初作大死的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陆百川的一只大手已然压过来,没搭理杨夕说不出话的喉咙,而是覆在了她的头顶。
“既然诸般都是苦,不若先忘了。”他这样说。
杨夕的视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陆百川看着沉下去的杨小驴妞,半晌,终于笑一下:“成了。”
转身便缓缓地向外走去,既没有多看一眼,也并没有什么留恋的眼神。那个一直坐在篝火堆旁沉默不语的俊美青年,这时才站起来,抖开手中一件披风。
陆百川微微倾了倾身子,青年把披风披到了他身上,二人就已经走到了山洞口。风雪斜斜的刮进来,青年自己却是一身白色的丝质夏衣,身形消瘦,好像完全不知道冷一般。
“师兄让她忘了什么?”
陆柏川自己把披风的领子系上,又扣上颈后的风帽,道:“昆仑有关的事情。”
青年垂下眼,沉默的不说话了。
陆百川顿了顿,似乎这个青年心中的感受,对他来说还是重要的:“小池,我并没有在未经你同意的情型下,改动过你的记忆。”
青年沉默着点了点头,继而又摇摇头,最后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他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以什么立场来说。
陆百川目光复杂,全不似刚才对着杨夕时的洒脱。
半晌,方低沉的道:“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带着你走跟我相同的路,是不是错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把记忆当纸张,涂抹书写,而你每次都是在转生后,前世没有被唤醒的时候才更快乐。”
青年这一次却很坚定的摇一摇头:“不,师兄心软,怎么能是错?你原本可以不管我,不管她,不管很多人的。”
陆柏川沉默了半晌,轻轻地叹一口气:“但是很多时候,心意并不能决定结果的好坏。”
二人并肩走进山洞外的尖风细雪里。
白衣青年原地化作一条皎白巨大的雪龙,载着陆百川腾空而去……
陆百川这一次说对了,心意并不能决定结果的好坏。
他本是想让杨夕忘了与昆仑相关的事情,就像一个从未入过昆仑的普通散修一样,当年程家的事她会记得,修仙的事她也会记得。真真正正就像当年陆百川的一魄初遇杨夕时,杨夕所求的那样,自由的散修修士。
可不知是昆仑二字在杨夕心底太重,抑或她活过的年岁太短,是以所有的记忆都是错综交织的,又或者因为五代守墓人们的灵魂刻印使陆百川的术法发生了偏差……
总之那个叫杨夕的姑娘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是的,“什么都”。
不记得姓名,不记得来历,甚至不太记得很多常识,隐约的甚至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
因为有人说她是棵树。
那是一个身上有着和她相同气息的男人,天生一副笑里藏刀、阴险狡猾、不择手段的小人相。
他往带着一头狼。
某一次躲避暴风雪的时候意外闯进了山洞,看着咱们失忆的女主方向,挺惊喜的道:“天不绝我江怀川,这山洞里竟有一棵树,劈掉半棵当柴烧,就不怕冻死了。”
咱们的女主感觉虎躯一震,心中升起了无限的危机感。
结果还是那头狼比较有人性,绕着咱的女主转了三圈儿,闻了一闻,对着那个叫江怀川的畜生龇了龇牙。
原地化成一个赤果上身、眉目凶野的年轻人。这年轻人鼻梁挺直,双目介于兽性与人性之间,乍一看就不太好相处。当然,后来咱们的女主看久了,自然知道……他的确是不太好相处。
年轻人用生着尖利指甲的手指,直接在山洞的石头地面上,切豆腐一样的写字:“是个精修,不能烧。萝卜你的眼残怎么就没点长进?”
那个自称江怀川,却被人叫做萝卜的男人,很是惊异的研究了我们女主许久。似乎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但还是悻悻守着冷坐下。
半夜,寒风呼啸,雪花沿着洞口灌进来。
他二人(或者是一人一狼?)熬不住冷,睡不着觉,互相散漫的说这话提神。
“我说小狼啊,你都在花掌门手底下学了三年了,怎么就还不会说话?我看花掌门教你的耐性,仅次于交足下谷的那群兔子。你连勾的小姑娘都学会了,怎么说人话就这么难?
“不说炼化喉间横骨最难的是鸟吗?你明明是个走兽啊?”
那被叫做小狼的青年懒得理他,也没有什么被戳中了痛脚的样子。只原地化回那头黑色的巨狼,一身皮毛厚厚的蓬松,径自趴在洞口,挡住了吹进来的一半寒风。
江萝卜笑一笑:
“花掌门面冷心热的性子,倒是被你学了个十成十。”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摩挲着狼妖的脊背,让冻僵的双手,在厚厚的毛皮中慢慢回温。
“哎,你说这杨夕,还能找着吗?明明她的命牌就没有碎,显示的方位也大约是这一片地方。可咱们都找了三个多月了……”
狼妖不能说话,只是半眯着眼听着,偶尔动一动挺拔的耳朵作为回应。
“这要是能撒网去找,我估摸着就是尸体也掘地三尺挖出来了,哎,可是现在昆仑除了咱们俩,哪还有第三个闲人呢?连刑堂都撤回去帮忙了,你是没看见高堂主那个青黑的脸色。”
狼妖不干了,转过大头,动了动耳朵。
江萝卜翻着白眼道:“行行行,狼爷您不闲,您是讲义气。我才是闲得蛋疼的那个,可好?”
狼妖又舒坦的趴回去了。
江萝卜望着洞外的风雪,怔了许久,才叹一口气:“半点音信也无,照这么下去,我也撑不了几天耐性了。”
山中无岁月,我们的女主长在山洞里头,且看外面的风雪来算时间。
七日一场风暴,三日一次雪灾。
事实证明,这个叫江怀川的男人果然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他明明说他也撑不了几天耐性了,然而就这个山洞,他在那次之后又反复来了五六回。
那狼妖一直跟着他,还是不会说话。
她从那个婆妈的江怀川的自言自语里,慢慢的拼凑出了很多山洞外面的世界的讯息。
比如昆仑剑派,天下第一大派,是个一等一的好门派,造福苍生,有教无类,关键是还很有钱!对了,以前这个词也是我们的女主新近学会的,就是可以用它来换任何东西的意思,听江怀川的意思,钱这个玩意儿好像就是昆仑制造。我们的女主很想用钱去换一点传说中的土豆,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嗯,她好像依稀知道吃是个什么意思……
再比如仙灵宫,乃是昆仑身后第一狗腿,据说全派伪君子,为了跟在昆仑后头挣钱,不惜费尽心力要把他们的掌门嫁到昆仑去。
但是昆仑掌门说自己有媳妇,昆仑战部首座说自己这辈子不打算撤男女关系,昆仑刑堂堂主的媳妇亲自上阵跟仙灵宫掌门干了一架(据说刑堂堂主因此被迫同更多人干了架,我们的女主百思不得其解),昆仑大长老据说是个一脸褶子的老人都没有被放过,吓得躲去闭关了。
于是仙灵宫正等着五十年后,昆仑开山,放出更多的受害者,不,是更多的高层来备选。
再比如多宝阁,据说这好像也是一个特别有钱的门派,而且还很坏。好端端一个天下,生生被它们给搞了分裂,据说叫什么什么解放?他们的门主加多宝,听江怀川的描述是个无事生非,背信弃义的蛇精病。
再比如那个杨夕……
嗯,我们的女主听到江怀川谈论最多的就是那个杨夕,依稀是个离家出走作大死的蠢货,但是偏偏对江怀川有恩。江怀川于是心中过不去,只好出来找,还是偷偷的找,那个夫妻俩都爱跟人干架的刑堂堂主不让。
我们的女主作为一棵树,每每听到杨夕这个名字,心口上总有些莫名的蠢蠢欲动。她甚至有些怅然的想着,有人这样冒着风雪一直一直的找你,你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呢?
要是有人也这样找我就好了啊……
可惜我在这个世上谁都不认识。
于是我们的女主终于生出了她树生中的第一个愿望,她要修出一个人形,像那头狼妖一样,可以满地溜达。
她想溜达出这个山洞去,去认识一些谁。
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脑海里自然而然的出现了一个圆脸大眼睛,胸大腰细的姑娘,眼神中满满的都是犟,手指上细细的仿佛有伤痕。只是这个姑娘的右眼附近,她却怎么也看不分明。仿佛什么被封印的,禁忌的东西一般,若想用力去看,那整个形象就都散得无影无踪了。
江怀川那个小人又一次食言而肥了,明明上一次走的时候,说的是不找到杨夕就不回昆仑了,找了这么久没找着对不起自己的坚持。可是下一次山洞外面暴风雪刮起的时候,他却没有来。
我们的女主等了他许久,许多次暴风雪,直到她化形的那一天,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小人,和那头狼。
但是她却等到了另外的人,一群新的,没有见过的人。
“帝座,这里有个山洞,进去避一避风雪吧。”一个容颜娇俏的姑娘,扛着一杆锋锐逼人的方天画戟,一低头走进了山洞。潇洒利落的举止,隐隐的英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