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走在请降小队的最前头,天羽云氏的正规军,千兵万马横列眼前。
雪亮的铠甲,健壮的战马刺痛了她的眼。
即便是昆仑的手下败将,也是真正的百战之师,沸腾的杀气逼面而来,甚至无需战鼓与呐喊。
三百步的距离,杨夕已经感觉到那刀剑上传来的冰冷,出城请降本来轮不到她这样的无名小卒,然则叛乱的暴民之中,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领袖了。
她双手缚于身后,几乎被卸了全部的武装。
那道幻彩的羽箭在空中拉出一道迷梦的弧光,杨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看一眼劈面而来的箭矢,再看一眼远处十几座战车上立着的,白衣银羽的云氏族人。
那皎白典雅的战袍,是她与方少谦长久以来不能忘却的耿耿于怀。
战马的铁蹄焦躁间踢踏起漫天尘沙,黎明的薄雾中,脚下的黄土似乎格外辽远。
三百步,太远了……
杨夕暮黑的双眼,没有任何表情。
穿过尘土与薄雾,望着战车上的云氏族贵胄。
说时迟,那时快。
天空中一道闪光的白影,在羽箭射出之后的立刻,便扑将下来。
后发而先至,人们几乎看见了那白影身后几乎爆裂开来的,喷薄的灵气。
“什么人?”云氏的军队,这才微微有了一丝骚动。
那些钢浇铁铸的军士们面庞上,终于有了丝丝的裂痕,让人看到千人一面的冷硬面具背后,或狂热,或疲惫,或同情,或麻木。
“当啷”一声脆响,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如同撕裂雾帛,那支被射出来的彩箭停在杨夕眼前半尺距离。
箭头血红,淋淋漓漓的沿着箭杆滴落,箭尾被握在一只略微粗糙,骨节粗韧的手掌心里。
海怪羽毛制成的箭羽,锋利而不倒毛,握在血肉的手掌里,与握了一把刀子无异。
然而手的主人却好像全不在意,只手肘拉向身后,兀自用力抓着去势未竭,挣扎不休的彩箭。
雪亮银甲,披风飘荡。
他脸对着那边战车上射箭的天羽云氏,嘴上调笑,声音却冷硬:“不都说云氏是弓箭起家,战技‘天羽’乃是必修课吗?万箭齐发的壮观,区区前两年有幸也是正面见过的。这么矜贵东西,还是好好收着丢一根就不好了,你看咱们昆仑打仗都得上手脚,一根儿都用不起。来,我帮你捡回来!”
说着,只见他上臂肌肉猛地隆起,用力向前一抽,那根仍然不死心的羽箭,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忽然被缰绳勒死了似的,生生拽回去了。
雪白的披风浮荡起来,拂过杨夕蓬乱的头发,和消瘦的脸蛋。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一时竟失神:“小师兄……”
释少阳回过头来,如今高她一头有余。
眉峰冷硬,唇角锋利,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气质却几乎有些认不得了。这几年战部历练,邢铭手下大约是没少挨拾掇。
他把“帮你捡回来”的羽箭往袖子里一收,对着杨夕眨了一下眼睛。
这才有了几分昔日的脑坑神采。
释少阳低声吐了两个字:“作货。”
伸手在在杨夕脑袋上扑棱一把,亲自抓过杨夕被反剪的双臂,这是要亲手把人“押”过去了。
杨夕原先的面无表情,却在看清释少阳的一刹,产生了一丝裂痕。
她急急的低吼一声:“小师兄,你别管我……”
然而释少阳已经下意识的,按着接收战俘的原则,顺着她的手臂捏到了手掌。
针对修士的死结儿,是真的。
十指反向索死,掐不得什么法诀,连小师妹擅长的天罗绞杀阵都用不得。
如果不是杨夕低喊出来,释少阳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那交叉着反向索死的十指中间,似乎比通常女修士的手指,粗厚了一层,仅仅够握住一些足够小巧的东西。
比如芥子石……
释少阳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天羽云氏,那几个激进的云王爷被刚刚的话语打了脸,兀自压着火儿。
他一眼又扫见了邢师叔,透过层层晨雾,苍白的面色如同一张画出来的纸人。
释少阳垂下眼睛,一边推着杨夕往前走,一边伸手去掰杨夕的手指。可那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竟然格外有力,连他也掰不动。
再看前面举旗的年轻修士,还有几个士兵打扮的送降小队,已经无声的跟了上来。看见他二人手上较劲,半点声音都没吐出来,只是神情动作又僵硬紧张了不少。
释少阳还有哪里不明白,这特么哪里是投降的队列,这分明是个刺客敢死队!
释少阳从背后稍稍的俯下身来,他目视着前方,嘴唇贴在杨夕耳边,从前方几乎看不出在动,“松手,师叔和云家都知道,你从云氏私库掏出来的法宝,不够再炸死一人了。”
杨夕薄薄的耳廓煽动了一下,没出声。
“不然你当云氏如何敢现身,昆仑又为何会在此时出兵?”
“杨夕,你让师叔省省心吧。十年征战,邢师叔一直不曾修炼境界都倒退了小三层,掌门陷在无妄海上不能妄动,高堂主前次一昏两月现在还卧着床……为了保你一命,你知道昆仑要在桌面下头对云家费多少口舌,做多少让步么?”
“我知道。”杨夕两脚一边往前走着,一边静静的数,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五十步……
她忽然停下来,
“但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昆仑让步,让邢师叔操心的。”
“什么……”释少阳心中突的一跳。
他不知道师叔算漏了哪里,杨夕手上大量低阶法宝,算是个不咬人膈应人的东西,不使用却单是拿来炸的话,的确令人防不胜防。
云家人自己的库藏,也是有个大概底数的,那种消耗法,一次要上千都未必够,昆仑又暗自派刑堂去现场查验过,大致能算出个消耗。
双方默契的都知道杨夕的危险性已经是过去时了,才能如此平和的在城外列阵。但要是……
前方军阵里拉车的战马,仿佛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忽然扬头嘶鸣了一声。
杨夕说:“小师兄,我就是想让昆仑再不用对云家让步,邢师叔也不用再为了姓云的操心,还有我的性命,”她忽然哂笑一声,“也没必要保全,一起见鬼去吧。”
话音未落,杨夕忽然拔地而起,就着双手反绑的姿势,整个人像只腾空而起的白鹤,直扑云氏最近的一辆战车。
“就是……对不住了你……”最后一声叹息,从风中吹过来,轻得释少阳几乎一愣。
举着白旗的青年修士,连同身后扮作士兵的人,同时开始后撤。
那举旗的小子半点节操也没有,正面旗挥了一下挡住杨夕向前的身形,然后丢下就转身,好歹也是个体修居然跑得四肢着地。
另几个扮士兵的,地遁的地遁,神隐的神隐,飞天的飞天,竟然活似他们刚才护送的是个什么威力十足的炸弹,丢向敌阵就跑的模样。
这个昆仑有史以来前程最坦荡的青年,怔住了。
晨风掀起他的碎发,眼睁睁看着小师妹一跃而起,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不是他的错。
谁也没看清,杨夕是怎么飞上战车的。
白允浪的门徒,向来以近战著称,剑不离手,而身法迅速,是这一脉与众不同的特点。在他之前,强大的剑修都是以人剑合一,或御剑杀敌为终极形式的。
可是释少阳快,是因为人所共知的奇异经脉。
瞬行战技,号称瞬到地老天荒者,古往今来者唯此一人。
白允浪这个闭门女弟子,又是凭什么呢?
众人仿佛就是眼前一花,杨夕便已经迎面越过了最近的战车,双膝曲起,凌空在车上的云氏王爷肩膀上空停了一瞬。
“最后一战了……王爷们好给面子,来得真齐。”杨夕幽深的瞳子里,是几乎凝成坚冰的疯狂。
释少阳终于眼尖的看清了杨夕那反向交握的十指中间,到底夹了什么,不是她在一系列刺杀中惯用的芥子石。
那是一把被碾碎的灵石,或者根本不是碾碎,而是本来就是碎的。毕竟叛军的物资窘迫,无论昆仑仙灵还是云氏皇族,都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放心大胆的预判,杨夕只有降,或者死,或者宁死不降。
逼人的灵气从杨夕的指缝间泄露出来,因为缺了品制,释少阳看不出它们整齐的时候是几个角,但那至少也是五品以上的灵石。
五品灵石足以驱宝船飞舟,七品可为宫殿之镇,九品则可为护山大阵所用。
关键还不是价值,而是稀有难得。
用于阵前发招,实在是奢侈之极。
并且,以人之经脉强行承受如此暴烈强横的灵气,期间痛苦不说,那根本是自毁经脉,自断道途。
信念电转之间,释少阳忽的想到了,杨夕或许并非是有意如此奢侈的。
窘迫到饭都吃不上的暴民叛军,一帮子凡人加乌合之众,哪里去给她找灵石?
她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个可能的灵石来源……
那些她不曾炸碎的法宝之中,当有一些是镶有灵石辅助的。
边边角角的小小块,扣下来法宝就是废品。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是有意把这种款类的法宝留下,又或许,她早已把它们扣下来备着今天了。
小师妹她是打从一开始就豁出去自毁道统,自断经脉的,释少阳只要这样一想,就觉得心中阵痛难忍。以他昆仑好儿子的性情,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好好儿的小师妹,怎么就能任性到不要命的程度?
可即便不要命,她又能任性几瞬呢?
一瞬……两瞬……三瞬……
第七次瞬身停驻的时候,杨夕的身型终于在一个云家女爵爷的头顶上显出身来。
“嘭――”一声喑哑的爆响,杨夕浑身染血,全身经脉具都爆裂开来。
那位女爵爷的头顶仿佛下了一场红雨,淋淋漓漓的满脸猩红。
被淋的女人却好像恍若未觉,神情麻木,入坠白日梦中。
其实杨夕的境况,比外界分析的还要差些。
她不是剩下的法宝不多了,而是手上再也没有剩下任何一件法宝秘宝了。
除了被炼制成秘宝的自己的眼珠儿,因为某种微妙的心里始终也没舍得用――其实单那一件也没有什么用处,她距今最近的一次刺杀,甚至没能炸死那个狂嚣的云氏混账,而是近身搏杀后才弄死了那个扬言要灭昆仑的王ba蛋。
云氏对自己私库中家底的估量没错,但是他们毕竟不能算清连天祚先前那一场天劫,霹烂了多少法宝。
云氏的箱子质量很好,竟然扛得住连天祚最初的那一顿天雷的,可那些箱子中有不少已经被杨夕、阴二他们打开了。
即便再精细着用,杨夕还是很快就到了山穷水尽,无宝可用的程度。
她深深的知道,单凭己身的战斗力,正面对垒云家随便一个王爷,她都是实打实不够看的。她终究入道的时间太短,学会的东西也太少。
好在,她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
“那是什么?”一个惊住了的云氏王爷惊呼,目光锁定在杨夕身后纵横相连的灵丝上,那透明的丝线在天光中隐隐的发亮。
“人偶术?”一个来凑数的云家后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已经开始仓皇后退。
“慌什么,你是傻的吗?没看她人还能动!”
众所周知,人偶术号称最鸡肋同时也是最防不胜防的刺客暗杀术,当神识侵入目标的识海后,刺客自己的身体是出于行尸走肉状态的。就算白允浪这个闭门女弟子,神识强横威猛,也没有自己肉身清醒着使人偶术的,哈?
这特么哪里是刺杀,这简直是正面强攻!千军万马列阵身后,被一个生年不满百的小修士杀得丢盔弃甲、惶惶后退像什么样子?
那又不是昆仑花绍棠!
“杀了她!”自持身份的云氏王爷们,一方面忌惮着被杨夕进过身那几位此时看起来都有点不好,一方面又不肯信煌煌天羽、威威云氏会杀不死眼前这个小瘪三。
离得近的天羽士兵,只好持着□□刀剑,列阵捅过去。
经脉爆裂的红雨尚未落尽,杨夕屈膝在那女爵爷的肩膀上点了一脚:
“不……不是你们……”
她居然在经脉爆裂的情况下又一次开启了瞬行!
“是连偶术,能清醒着用的,能用一片,我在炎山秘境里见过!”
天空中,一个昆仑战部叫起来,他也是先前炎山秘境的被困者之一,侥幸被邓远之的魔气罩所救。私心里,他是期待着杨夕大发神威,最好能干掉云家所有军队的。
战部次席张子才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声调甚重而扭曲:“她在那秘境里就这么强了?那她还玩什么炸法宝?直接冲上去跟云家军队正面开干不完了?这么逆天谁玩儿的过她!”
先前那战部的声音卡了一个壳:“呃……连偶术好像是,只能传传话,转转视角什么的。并不能做杀术用……”
张子才揉着一头被他自己抓乱的短发,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我估摸着也是,人偶术之本是用自己的神魂入侵别人的识海,不动肉身直接对磕别人的神魂,这要能一对多,不成精神分裂了吗?”
同一时间,杨夕身后的城池里,那张铺满了正面城墙的巨大白旗上方。一只灰嘟嘟毛茸茸的小斥候,正在一只鸟笼里疯狂抓毛:
“这不可能!人偶术怎么可能这么用?”
鸟笼搁在城墙垛子的上方,刚好看到前方的整个战场。
它身后密密麻麻占满了各种衣衫褴褛的修士和凡人,年迈的老修士伸出满是老人斑的,粗糙皴裂的大手,轻轻拍了拍鸟笼:
“安静的看吧,这是杨姑娘的最后一战了……”
灰麻雀安静下来,纤细的爪子透过鸟笼抓着那脏兮兮的白布。它忽然想起来,这样挂下去的巨大白布,除了可以是降旗,还可以是白幡。
诚如张子才所说,人偶术要是能一对多,那得先精神分裂。
可是张子才做梦都想不到,杨夕她还真就有精神分裂的绝学,三百二十六位守墓人,三百二十六道精神刻印,外加一个尽拖神识的焦则。
杨夕那出奇强大的神识,从来就不是她自己的。
人偶术的开创者,大约做梦都想不到,这世间竟能有几百个人的神魂,心甘情愿的打碎了、揉散了,化作相同的执念,带着各自不同的记忆,印在同一个识海里。
“犯我昆仑者,杀!”
“阻我昆仑重兴者,杀!”
“挡我昆仑重开民智者,杀!”
“……,杀!”
“……,杀!”
“……,杀!”
三百多道濒死的执念,他们中许多人甚至从未亲眼见过一次昆仑,单是那传说中“奉天伐罪”“道泽苍生”“天下大同”的美好,就足以让他们沉默坚守,汲汲一生。
那沉默而坚毅的信仰,本就是疯狂的。
带着于世不容的天真与反叛,从杨夕身后的灵丝中,聚众扑向灵丝所系的另一端,不顾一切的围杀祸首。
他们连魂飞魄散都不在乎了,他们还有什么是豁不出去的?
三百二十六代守墓人,或许不够强大,但他们人数够多,也足够灭绝人性。
还有什么比为了一个许诺,一个遥不可知的将来,牺牲自己一辈子的意义更加灭绝人性的么?
就算每一个神魂跟敌人相比只有巴掌大小,数十个一齐扑上去,一人一口也能咬死那些被扑杀进识海脱身不出的云氏勋贵了。
那些定格在或木然、或嘲讽、或不屑、或震惊的矜贵脸上,人们听不见他们的神魂在识海里怎样惊恐的哀嚎。
而杨夕,在爆裂了经脉之后,精道全开强行修补,继续“瞬”向下一个目标。
还没完,还没有完!
眼前的云氏还没有死绝,她杨夕还没有化灰化骨这个仇就不算完!
他们逼死了阴二,逼死了焦则,害死了马烈,迫得炎山秘境里成千上万的人自相残杀,还有死狱里的邪法师、喜罗汉、古存忧,南海边的四百八十个大和尚,自尽的巨帆城主,自爆的锈刀甘从春,以及方少谦那数百个杨夕见都没见过的同门……
杨夕在战争的最底层,以最惨烈的姿态反复见证了它的残忍,此时她把一切罪愆都算在了云家的头顶上。
精道四轮的运转疯狂抽取着她体内的灵力甚至生机,但她不在乎了。反正自原本栽进头顶的梧桐叶被云家拔了之后,她的精道早就陷入了旁门,再也无法从阳光雨露中合成养分,变成了只会抽取。
脸上呈现了木质的年轮,手臂的皮肤开始僵化变成褐色,每一次瞬行现身,踩踏在活人身上,活人的血肉肢体就是一片塌陷,再抬起脚来,就是一片断裂的根须和淋漓血肉。
有什么关系?
捆仙索的死结儿都捆不住她的手指,她本来就没有手了。
南海死狱,炎山秘境,她的两只手臂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依靠脑海中的残留的印象,以草木枝条凝成的幻肢。
她为三百余位守墓人开辟战场,前辈们在身后杀伐,相隔六年,她今日方第一次真正有了前辈守墓人们相同的领悟。
孤身前行于世,我心天地不容。
她知道这一片战场上,天上地下,数千战部,上万仙军,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拦得住她。
那个人在昆仑开山之日,就展示了他强横神识的碾压性。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快得人来不及眨眼。血脉爆裂的红雨尚未落尽,杨夕的第十八次瞬行,终于落在了邢铭所在的那辆战车上。
半跪在地上,她仰起头,透过垂落的发丝看着眼前厚重的黑袍。
邢铭凝立着没动,暮黑双眼里满是难以置信:“那是什么?”
杨夕顺着邢铭的目光所示,回头去看身后,除了一片站成木桩的“云氏人偶”,什么都没有。
邢铭似乎是回不过神,又问了一遍:“他们是谁?”
杨夕于是就能明白了:“师叔能看见吗?真好啊,可惜我看不见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