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岩浆是炙热的,烧得皮肤一寸寸碳化,元婴修士也不能幸免。
卫明阳从火山口里爬上来,头顶的魔气罩尚未完全散去,魔气藕断丝连的护着周身要害。抬起眼,外面已然变了天。
大雪纷飞,夜幕里飘着片片棉絮似的白。
棉絮似的白绒,在靠近火山口五六丈的远处才开始融化,水滴随着迎面的朔风吹落在脸上。
卫明阳抬起烧得焦黑的右手,抹一把脸上的水迹。
漆黑的眸子里有点茫然。
他是法术大家,熟悉自然界一切五行生化,走南闯北数百年,从来也没有见过能够逼近到活火山口的暴雪。
所以这雪是非自然的力量。
夜城帝君的外表看上去有些凄惨,银黑相间的短发被烧焦了一半贴着头皮,另一半也是卷卷曲曲没个人样。衣衫破烂,整条右臂和肩膀露出来的部分一片焦黑,右半边脸颊上被烧出一片黑红相间的水泡,用手一抹就破了,流出透明的□□和浓水。
但他已经相当幸运了,魔气是天然的惰性能量,它在准备得当的情况下具有相当强力的隔绝效果。花绍棠也是因此,才选择了魔道的身外化身,抽出一大片滚滚浓云似的心魔,来隔绝控制极寒领域的范围。
卫明阳摇摇欲坠的立在火山口的边缘,抬头望着夜晚的苍茫大雪。
到底是谁造就了这场雪?
或者说造就了这片仍在不断降温的极度深寒……
眼睫毛已经被烧秃得一根不剩了,扑面而来的雨夹雪里,卫明阳有些睁不开眼。但他仍是尽力的让视线穿越风雪,去看天空尽头的那一轮洁白的盘子。
天地间那种束缚般的狭窄逼仄的感觉不见了,秘境里的天空即使没有一团云朵,也无法令人从心底升起那种天高云淡的感受。
而现在,卫明阳把神识和全部感知毫不控制的发散出去,久违了六年的自由,豁然降临在感知里,空空荡荡,仿佛无处不可去。
他能感觉到天地间那无限广阔的寂寥。
因为没有生命。
草木鸟兽,修士凡人,甚至蛇虫鼠蚁之类,平日里充斥了身边各处空间的活动的气息,全部都消失了。
即便满眼纷飞的大雪,雪花热闹得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在卫明阳的感觉里,周围却仿佛是忽然就空了。
“发生了什么?”
――卫明阳不知道。
“为什么我落到了秘境外面?”
――卫明阳想不通。
“其他人呢?”
――那些微如蝼蚁的乌合之众,昆仑小妞儿带领的剑修们,还有该当被杀死的云家的恶人们,通通哪里去了?
天地之间,放眼都是恶劣的气候,暴风雪和已经熄灭或者尚未熄灭的火山。活物却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卫明阳小心翼翼的出溜下火山口,脚踏在地面上,向着神识感知里最奇异的一片区域前进。
那是一片仿佛不存在的区域,没有风刮出来,也没有飞舞的雪花。无论多少神识探入其中,都仿佛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回应。
一炷香后,突如其来的不寒而栗,勒令他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卫明阳知道,这就是到了。
他没有狂妄的直接往前走,而是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火山地貌特产的透明火石,贴着地面丢过去。
“当啷――当啷――当”
石头在地面的滚动声,在身前四五步的位置戛然而止。
年轻的人帝魔君皱起了眉,挥手打出一道狂猛的魔气。
为了起到足够的试探,他这一道魔气毫不留力,若在寻常空间,纯净的黑色足以弥漫十丈方圆,侵吞掉五六名低阶的修士。
然而这魔气一触到那片空间,便如沉入了沼泽的石头,再也没能收回来。
卫明阳心下有些惊慌,然而他豪横惯了,并不肯信邪。右手燃起一团整个人高矮的火焰,在前方照亮,脚下坚决的向前迈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第四步刚要抬脚的时候,年轻的人帝魔君露出一个震惊的神情,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就在他的面前,几乎要贴上脸,前方整个空间的雪花都是静止的。
晶莹的六角型小冰晶,悬浮在他眼睛的高度,不论身边的狂风有多么猛烈,既不坠落,也不摇摆。
而这还不是卫明阳先注意到的景象,最初使他停下脚步的景象是,熄灭了一半的火焰。
那里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边界,魔法火焰在触及到边界的一瞬间,便向被切割似的熄灭了一半。没有声音,没有过程,那一半的火焰仿佛突然就消失了,连带着点燃火焰的灵力也没有回到经脉里。
最诡异的是,留在边界外面的火焰,竟然还能正常的燃烧着。
无形无质的魔火,如同被那边界隔出了一个神秘的切面。
然后,他找到了自己先前丢过来的石头,贴着地面三四寸的高度,定在前方的空中不动。似乎也是进入了那个边界之后忽然被外力强行静止了。
还有他发出的那一团魔气,卫明阳觉得,自己应该也看到了。
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那一块凝固的黑,根本就不像是气体,而是浓密的龟缩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浓郁的黑晶。
“天呐……”卫明阳禁不住叹出声来,连他师父孟浅幽,最多也只能做到把魔气凝成水滴。凝固的魔气,他只是在猜想中认为它们可能存在,却从未真正见过。
“这简直是……神鬼难测的力量……”
在这片整齐的,凝固的空间里。
有进无出的法则,不知为何独独放过了光。
在相当遥远的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散发着莹莹白芒的影子,穿透雪花交错的阻挡,映在卫明阳的视网膜上。
卫明阳眯起眼睛去看,那是……一个人!
雪白的法袍垂到小腿,赤足立在冻结的水面上,那个曾经的人,现在的人形冰雕,整张脸上凝固着不敢置信的惊恐。
栩栩如生。
走南闯北的夜城帝君,息了手上的火焰,掉头就往回飞。
开足最快的遁术,半点也不敢再装悠闲。
他全不知那片空间是什么鬼,在他的认知里地狱也就是这种有进无出的模样了。
关键是有人冻在其中,看他那惊恐又意外的神情,天知道是不是这片诡异的地方自己生长扩大,把原本在外围看热闹的路人给装了进去。
他受够了一次次因为意外,被困在诡异莫名的空间里,也受够了那些不得不打的仗。
夜城帝君虽然好斗法,嗜杀戮,但不代表他不希望自己有选择的余地。
顶着呼啸的寒风,卫明阳越飞越是心凉如雪,三百里距离在脚下一掠而过,他始终放出超远距离的神识在感知。
然而所过之处,没有半点有生命活着的痕迹。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带来了这场弥天的暴雪,和所有生命的消逝。
他想要搞清楚。
继续飞行了大约一炷香左右,魔气缭绕,外表狼狈的夜城帝君,终于从空中降下来,落在了一只睚眦的尸体旁边。
就是这种怪物,曾经把他困在肚子里几年。
闭了闭眼,他把一只手按在睚眦胃部的位置,沿着海怪的*,刺入了自己的神识。
“噗通”
“噗通”
“噗通”
作为一个喜静不喜闹的魔修,卫明阳生平第一次因为耳边传来的,人类几乎已经濒死的虚弱心跳,而感到一丝天然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喜悦。
其实已经接近强弩之末的卫明阳,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成功剖开了上古神怪皮糙肉厚的外皮。
他从那一堆恶心粘稠的胃液消化物里,挖出了六个还有热气的活人。
“喂,醒醒!”
“还活着吗?”
“能听见我说话吗?”
“……”
“……”
卫明阳一连用冷水浇灌了五位修士,冰天雪地里被淋了一身冷水,但凡是还有一点意识,恐怕早就跳起来了。但是这五个修士全都没有反应。
皱紧了眉头,燃起一堆法术火焰,把人横七竖八的堆在周围,差不多就是帝座大人体贴旁人的极限了。
随手捡了一根干枯发黑的树枝,卫明阳终于老大不情愿的捅了最后一个的脸蛋。
“咳――咳――咳――”
沐新雨狂咳猛喘着转醒了,开口吐出一地酸水,险些喷了卫明阳一脸。
而她自己,一头一脸的酸性胃液,整个人被腐蚀得烂烂的,没有半点漂亮姑娘的样子。
卫明阳:“……”
想叫的叫不醒,象征性捅一下的自动自发就活过来了,卫帝座觉得这几年天道老是跟自己作对,不论人生还是魔生,都十分之不开心。
卫明阳连火都懒得给她点,用树枝拍了拍沐新雨黏糊糊的脸蛋:
“脑子清醒吗?能不能认出我?”
沐新雨两眼虚焦了很久,从不离手的方天画戟也不知道丢去了什么地方,半晌才怔怔出声:“卫……明阳?所以我……到底是死了?”
卫明阳冷笑一声:“呵!”
沐姑娘很粗犷的晃了晃头:“不对,应该是你没死。”
卫明阳用树枝指了指一旁火堆边儿上叠罗汉的几个修士,示意还有那几个也没死。
沐新雨很是愣了一会儿,看着夜城帝君那张已经基本毁容的中二脸:“你救了他们?”
卫明阳直接就着手上的破树枝子,把沐新雨的脸掰回来,尖端抵在那丫头的喉咙上: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话仿佛是被突然拨出来的,梗在心头的一根刺。
那时候的悲愤,绝望,惶恐,死志,还有无能为力的茫然,全都五味陈杂的从记忆的深处泛上来。
沐新雨抬眼望着茫茫风雪,眼神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最终停留在一个心如死灰的神情上。
许久之后,她转回头看着救了自己的卫明阳,仿佛第一次发现身边的世界如此好笑,而自己竟然曾努力的生存其中。
身体一松,她软软的倒向了身后冰冷的雪地里,低笑道:“其实没什么,就是花掌门一剑劈出了个秘境的末日,而昆仑没有来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