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背对着方少谦,轻笑一下:
“方师兄,如果不是抗怪联盟之中,立场最稳的门派除了昆仑就是仙灵宫,我对着你脑袋砸下去的就不是剑柄。叶清欢的哥哥叶青和,如今带着全族投了昆仑,现在他们那一群猫妖也算是我们昆仑的人。留你在这自生自灭杨夕已经是仁至义尽,救你?我真没那个海纳百川的气量。”
阴二不知前情,几番起落全都摸不着头脑,疑惑的问声:“仇人?”
“不算。”杨夕说,“昆仑入门大典上,我惹的祸连累了旁人,”抬手指了指水池里不成人样的仙灵宫大弟子,“他就是那个祸。”
阴二了然,“那你该剁了他,不然这事要成心魔。”
方少谦在池水里挣扎得狼狈,那铁链是穿过骨头锁进肉里的,角度险恶,刚好让他站不直,蹲不下,想舒服些儿就只能堪堪的跪着,膝盖却又不能完全着地。
水面刚好没到他的下巴,稍一松懈垂下头就得呛水。
仙灵宫这位方大少爷,似乎是这些年水呛得多了,不复昔年的傲慢飞扬,低低咳喘了几声。
不恼怒,不辩驳,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南海抗怪的前几年,我并没有上过战场。仙灵宫与昆仑不同,三百岁以下的内门弟子,那都是丹药法宝供着的宝贝,资质越好越受保护。师叔师伯们像栽小树一样耐心修剪着我们,不调理到独当一面,不会让我们去冒险……”
“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你应该能想象,那些年里真觉得资质好就是天生高贵,这辈子都能横着走了。”方少谦摇头笑笑,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在怀念那些浅薄而骄纵的时光。
阴二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屁,我和我哥的资质也不差,出门在外没见更好混。”
方少谦挺轻佻笑笑:“那是你还不够好,仙灵宫撒出去十几万探子,几乎把每年大路上新生的天才都搜罗到了门下。我在仙灵宫横着走,不因为我娘是方沉鱼,而是因为整个仙灵宫金丹以下的弟子,我资质最好。”
阴二愤愤不平的瞪了他一眼,心说你就是逆天的资质,今儿个爷爷也要让你饿死在这儿。
“直到蓬莱叛变,云家跳反,那些穿兽皮的狗贼把毕方放生到了仙灵浮岛上,一夜之间灭掉了水行宫。最后我们连赖以立门的浮岛都不得不放回了天上……”方少谦虚虚的眯起眼睛,那不堪回首的一夜骤变,至今想起来都清晰如昨。
仙灵是家。
至少对他们这些资质出众的内门弟子来说,他们得到比家人还温暖的关怀。
方少谦并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跟母亲的关系,除了知道自己有一个可以借势身份之外,并没什么慈恩与孺慕。
教化弟子,是由长老们来做的。
仙灵宫的掌门人忙着的是对外争斗,给这个大家庭争夺更多的发展资源。
但是那一夜,他真实感受到了家破人亡的疼痛,从心肝肺腑的深处,猛然刺破了师长们撑起的美好,生生把他拉进了“原来仙灵并非不败”的冷酷现实。
“我是那时候,才上了战场。”方少天看着杨夕,目光沉静,“在蓬莱-天羽血洗巨帆城,昆仑-仙灵退走南海走廊,但凡像样的修真门派全被釜底抽薪,整个内陆修真界哀鸿遍野之后。”
杨夕看着他:“你想说你很勇敢?”
“不,”方少谦摇头,“我只是想说,我很傻逼。我带走了当时仙灵宫内门,资质最好的四百个年轻弟子。没有想到找任何一位长辈商量,也不曾跟高层打探前线的战局。”
他浮肿的双眼有些失焦,依稀是进入了什么永生难忘回忆,“没有准备,不明情况,带着一腔同归于尽的热血,我们星夜兼程赶赴了南海战场。才知道,抗怪联盟大规模撤退,转移战场。我们走的是地面,没能够遇上,前线撤下来的仙灵宫主力。”
“我们真的很慌乱,因为根本没想过这场仗是会打输的。战无不胜的仙灵圣宫,和它永远的敌人昆仑剑派联手,曾经前线传来再惨烈的战报,我们只以为是胜利的必然代价。
“茫然之中,我失去了对这些仙灵弟子的控制力,我们中产生了三种观点,一种观点固执的不肯接受现实,认为战败必定是谣言,我们身为仙灵子弟,应该冒险进入战场一探究竟;另一种观点则被吓怕了,认为我们应该趁着宫中高层正因为失去浮岛忙得焦头烂额,立刻返回宫中,主动坦白自己的贸然行动,争取宽大处理――他们已经认为这一次向前线增补是错误的,不明智的;最后一种观点更明智些,认为应该留在原地,联络退走的主力大军,看看自己能不能为眼前的形势出一点力……”
“你是哪一种?”杨夕问,她平静的面容看不太出情绪。
“更明智的第三种,当然。”方少谦笑一下,嗬嗬的粗喘几声,沉重的喘息,“至少在当时看来,我以为它更明智。”
“战局的发展,根本没给我们讨论出个结果的机会。我们在原地停留了三天,等于是还在执行我那一种看法。一次小型的反向怪潮,从一处南海附近的秘境中袭来,把我们困在了南海大阵与秘境的中间。我们彻底的失去了,另外两种选择……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联系上了仙灵宫宫主,我的母亲。得到了原地待命的命令,我们终于暂时安心了。”
从小到大,方少谦都知道自己的母亲与别人的不同。她是仙灵宫宫主,拥有这整个世上都少有的权力与威势,并且号称智计无双,神机妙算。
他与母亲的关系,总是很疏离。
似乎沉鱼落雁的方宫主,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在别人面前就都已经用尽了。在亲生的几个孩子面前,她总是一张有点虚假的,疲于应付的,后娘似的微笑。
“吃个橘子。”
“修行如何?”
“不要惹祸。”
或者“多喝点水……”
究竟几分关心,各人自知的。
母亲不只他一个儿子,方大宫主的私生活作风,大约是这个近乎完美的女人身上,唯一可使人诟病的缺点。
并不是她有多少捕风捉影的情夫的问题,而是方宫主莫名的生孩子有瘾,隔上百十年就生一个,却没有一个孩子能明确的说出来自己的亲爹是谁。
方少谦,因其千年难遇的资质,在母亲面前比其他的兄姊们,还是多得了一点脸面的。
是的,脸面。
方少谦少年时候并没有想过,当孩子们在母亲的面前争的甚至不是宠爱,而是脸面,这到底有多么的冷酷和荒谬。
等他想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迟了。
美艳优雅的母亲,在那座成像阵里,第一次对他展露了那温柔得体的笑容之下,隐藏的峥嵘。方少谦看惯了“后娘的微笑”,从不知褪去了微笑,亲娘的眼神原来这么冷硬。
“少谦,是你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是,母亲。”
“叫我宫主吧。”方沉鱼负手望着远方,没有笑,“你们是近几百年仙灵宫最有天赋的弟子,本来舍不得你们牺牲。但是现在,”她微微摇头,似乎遗憾,“显然天赋与才能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
“……宫主?”
这个仙灵宫最具天赋的年轻人,当时并不能理解,仙灵宫最高瞻远瞩的掌舵人,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少谦。”
“弟子在。”
“接下来,这可能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为仙灵宫的发展做出实质性的贡献,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方少谦并没有畏惧,这话语的背后显而易见的潜在危险。
“少谦定当竭尽全力!”
“等命令吧。”方沉鱼点了点头,半晌,并未撤去成像阵。
在方少谦这一头的成像阵灵石快要耗尽灵力的时候,才淡淡补充了一句:“等你回来,我给你剥橘子。”
影象随后就消失了。
那最后一句话,方少谦反复思量了很久,都不是很能确定,是母亲真的说过,还是自己的幻想。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喜欢过吃橘子……
大不了一死。
――这是方少谦对众位初经战阵的年轻人,传达了宫主的意思之后,众人普遍的心态。宫门育我,我卫宫门,仙灵弟子并不畏惧死亡。
即便被保护得再好,也不代表他们活了几十上百年之后,仍不知什么这世界人命如草芥的凶险。
他们只是……不知什么是草芥。
也不知,宫主话语中的两个“可能”,真的只是――可能。
“留守南海的那几年,我们一共接到了两次具体的任务。第一次,是接应你们昆仑的锈刀甘从春,以及他率领的从蓬莱地牢里逃出来的‘战俘’。
“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们四百个一起出发的仙灵弟子,其实已经剩不到二百人了……”
杨夕这才神色一动,“你们接应过甘从春?”
方少谦凄楚的笑了一下,嘴唇微微颤动,涩声回答:“并没有。”
要不怎么说,只是一种可能……
杨夕的神情,一下子就退回到了之前的漠然。
方少谦继续说:
“我们被困在南海隔离阵以外,那个小秘境冲出来的海怪撵得我们像四处逃窜的耗子,却又把我们困在当地,进退不得,减员的速度快得惊人。直到一个同样困在夹缝中的清修小派救了我们,劫后余生的就只有二百多人了。清修的门派你听过么?
“一般人数不会太多,我们遇到的只有师徒三个人,追求的是境界和长生,不在乎实力是否强大,也并没有太多的攻防手段。但是他们,很有智慧。他们研究出了一种把修士伪装成凡人的办法,骗过了海怪的鼻子。
“但海怪是不会追着我们咬了,经常在附近溜达,踩坏了庄稼和房子一样让我们害怕得彻夜难眠。而且那师徒三人伪装的方式,必须要借助他们的祖传大殿。我们每天晚上睡下去,都恐惧着大殿被海怪无意中踩坏,然后我们就再也醒不过来。“
杨夕神情淡然看着他:“这并没有什么特别,我在前线做过战场清扫,那里的人每一天都是这样。而且我们并没有一幢房子。”
方少谦怔然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很快的清醒过来。
“是啊,特别的不是这种遭遇,特别的只是我们自己。我们做梦都在期待,期待有人来救,或者有任务派到我们这支潜伏部队的头上,甚至干脆是一觉醒来发现一切是梦。
“可以结束这种,无能为力的狗屎日子。我们并不是怕死,你明白吗?”
杨夕沉默了半天,幅度很小的点了一下头。
方少谦居然就因为这微小的幅度,欣慰似的舒了一口气。
仿佛急于证明什么的人,依稀自己也不是那么百分百的确定,终于得到了来自外界的认可。
“接到命令之后,我们迅速的整装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约定好的,锈刀甘从春他们将会抵达的那个单向阵。那是南海隔离阵布下的时候,昆仑-仙灵商量好留下的后手,最后一批从南海撤离的修士,你们昆仑首座和……我娘,他们也是走的这种阵。
“他们用过的阵自然被云家捣毁了,可南海海岸那么长,这种后手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很巧的是,我们这批人被困的附近就有一个。
“而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当时距离南海战场最近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我们是,整个抗怪联盟留在南海的,最后一支伏兵。”
方少谦闭了闭眼:“当时我们就明白,作为一支无法深入敌营刺探情报的伏兵,除非抗怪联盟重开战端反攻南海,我们才可能作为出其不意的先锋军。否则,这次接应逃狱的俘虏,可能就是我们,留在南海唯一的一次任务,唯一可能的用处。”
“我们几乎是不计代价的赶路,生怕这个任务执行的不够好。一百八十多人,赶到隔离阵下,守候了十天,活着的剩下一百四余。可是……”
方少谦的双眼空洞而死寂:“甘从春,最终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