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无间认识邢铭五百年,还很少见到他如此失态。
邢铭的脸色有点发青,脖子上也绷出几根淡绿色的青筋:“什么?”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没看清楚,下意识的出声,定了定神,又对着镜子里时占机打着手势:【请您再重复一遍,晚辈刚刚似乎是看错了】
高空的劲风猛地吹过时占机宽大的法袍,从邢铭那垂直的角度看过去,像一朵凌厉绽放的巨大白花。
时占机漆黑的双眸在白花中间看上来,暗如长夜:
【我可以助你们战胜蓬莱,代价是,邢首座放弃继续攻打秘境中的天羽云氏。】
邢铭脸上的眉眼鼻梁,一整套锋利五官全部皱起来,身型也跟着晃了晃。薛无间见势在身后撑了他一把,邢铭则趁机在薛无间的手心里里勾了勾,示意他稍安勿躁。
而后又对着镜子里的秃头花心打手势:
【百万大军,历时三年,死伤愈万,方才将天羽云氏围困至此。前辈一句话,就想让我承诺放弃,邢铭还真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权力。顺便问一句,前辈这是与云家有旧?】
【素昧平生。】时占机简略的回答。
邢铭于是皱了皱眉,【那是云家什么人,求到了前辈头上?】
时占机忍不住笑了:【经世门以避世清修为山训。天羽皇朝年间,道门一统,神狩帝散尽府库,三起刀兵,都没能拉拢经世门天机阁主为其所用。如今,天羽凋零,云氏沦落,又拿得出什么让我心动的条件呢?】
经世门避世清修的决心,邢铭倒是十分有体会的,于是眯了眼睛没有立刻开口。
薛无间却扯了扯自己的斗笠,不大以为然的跟上一句:
【未必吧,时前辈。人心易变,何况是山训?】
时占机不以为忤的点点头,笑容里有种不容拒绝的深意:
【是啊,人心易变。所以你们才这样举棋不定,再拖得三五日,外面的百万大军指不定就要变成六十万敌人,和四十万逃兵了。】
邢铭当场就变了脸色。
薛无间更是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好像要从这逼仄沉凝的祭天坛浓雾里,抓出个监听的叛徒来。
时占机摆摆手,示意他们放轻松:
【算的。】
邢薛二人对视一眼,都从未听说经世门中也有占卜道统的传承?
时占机仰头看着二人反应,缓缓的抬起右手,坚定的比出了一个“六”:
【我还算出来,半年之内,蓬莱的飞升大典就会举行。你们一路从无妄海打到云家,花了整三年的时间,天羽帝国到蓬莱岛这一路,山高水长,海怪更多,驻派也大都是蓬莱派的死忠。
【邢首座你自己估摸,抗怪联盟收拾了云家,再按部就班的沿着地面推过去,能不能赶上?】
薛无间一震,脱口而出:“蓬莱真有群体飞升的办法?”
邢铭却好像对这个命题早有了解,丝毫也不意外。抬起眼来,直接问道:【时先生刚刚说,会助我等战胜蓬莱。如何助?】
时占机看一眼薛无间,怜悯似的目光一闪而逝。而后正视了邢铭,一笑,缓缓抬手:
【最弱合道,毕竟也是合道。修者三百六十城,艳阳城入口的通道见过吧,前辈大能飞升渡劫时留下的虚空隧道。修真之城大半都是依着这种通道而建……
【我可以强引天劫,破开一条同样的隧道,送你百万大军直抵蓬莱双岛。】
邢铭抬起双眼,里面有一道闪电,划过黑夜的颜色。
苍白的手指,缓缓打出几个简练的手势:
【前辈有几成把握渡过飞升大劫?】
时占机笑一笑,摇了摇头。
【我是最弱的合道,渡劫飞升的难度能逼得仙灵宫陆百川直接背叛人类,这种天才方能成功的事业,我一成的把握也无。】
这世间任何一种道统,皆只有最后一境能触碰时空的规则。
人道至高的合道期修士,均有能力破开虚空,建立两个毫不相干的地点之间的链接。然而这种链接,与传送阵相似,可以通过的人数有限,并且要不停的消耗灵力以维持。
纵然合道,也绝不可能有足够的灵力传送百万大军,更何况虚空一旦破开,蓬莱修士一旦发现必然来攻,而虚空裂隙极不稳定,稍有波及便是千万人灰飞烟灭的后果。
所以即使邢铭也从未想过借花绍棠破碎虚空的力量,来运送百万大军直抵蓬莱仙岛。
而是老老实实的,一座山、一座城的向前攻克。
但其中也有一种例外,便是合道期大能在渡最后一道天劫飞升时刻意破开的虚空。那是这世界的生灵,在飞临上届之前所能达到的极致,是一个生命对自己所在空间终极探讨。
它可以真正的开辟一处不存于世的空间,稳定牢固,万事永存。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如何做,但这世上的修士都知道它能。
在晃晃天雷当头劈下的时候,在长生的尽头,留存于这世间最接近于仙的强者,能够看到那个极限。
秘境中,赤色的夕阳泼洒在时占机消瘦的脸孔上,抹平了他眼角的细纹。宽大的白色法袍,在高空劲风中狂舞成一张乘风破浪的帆。
让人骤然想起,这个沉稳恬淡的修士,也曾经肆无忌惮、年少轻狂、恨不能把天日出个窟窿的年轻过。
年轻的时候,谁人不曾感受到过这个世界的束缚,并妄图凭打破。只是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有的人仍在坚持,有的人已经放弃。
这个曾经的少年,用他已经老去的双手,对镜子另一边的人絮语:
【我是渡不过天劫的,两千年前刚晋升合道期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有飞升的命数。但时人修道,总有千万种理由,并不一定都是为了飞天长生。否则,又如何会有你昆仑一脉代代掌门心甘情愿的不飞升?】
【时占机踏上仙路,三千年孜孜以求,不过就是为了一点忿忿不平。天道有轨,万物皆驯。那最初的天道命数,到底是谁定的章程?冥冥之中,到底是谁的天意不可忤逆?时某研究了一辈子的天理命数,今天才有了证道的机会。
【我想要知道,以时某三千年合道之身自殒于此,到底能不能逆天改命?】
他向天仰起头,暮黑瞳仁里映着邢铭的倒影:
【与天挣命,是一场旷世豪赌。吾尝闻,昆仑战部首座是牌中的老手,赌桌上的将军。可这一局的对家是蓬莱千客,公平对赌你赌不赢。所以这一局,我替你坐庄,赔上这条五千年的老命。百万大军为筹码,邢铭,你敢不敢跟这个注?】
邢铭两脚钉子一样钉死在“溯世书”前,血丝一根根缠上眼球,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子里的先辈。
薛无间从未见过邢铭这个牲口,在做一个决定时这么艰难。
百万大军为筹码……
嘴里吐出来轻巧,拎在手中却忒沉。
输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一开始就决定错了怎么办?
他跟邢铭今日站在这里,难道就真有那个权力去定夺百万修士的甘冒奇险?
薛无间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祈天坛上的弥漫的浓雾遮住了他的视野。头顶并没有天空的蓝色,那里只有一片莽莽的白。
邢铭终于开了口:“我跟。”
薛无间被从目之所及一片莽莽的白色中惊醒:“什么?”
时占机却终于老怀大慰似的一笑,带着三分热血七分豪情的打着手语:
【你们尽管带着百万大军奋勇向前,不必担心秘境里的天羽云氏跳出来抄你们的后路。这炎山秘境里头有杀神,此时秘境里的人,活不出去几个了。天羽云氏独霸这天下十万年的气运,如今,该尽了。】
……
天空中的合作还在徐徐商讨。
地面上,杨夕他们却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云氏残兵败走炎山秘境,杨夕他们这些跟云家仇深似海的苦主儿,只来得及匆匆激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扑面而来的法术、飞剑砸得上天入地,找不着北。
众人混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算云家被昆仑-仙灵打败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天羽帝国的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收拾自己这一帮乌合之众,海还是跟拿着牛刀切吧小鸡崽子似的――都有点浪费。
秘境中央,坍塌成一片废墟的地宫,成了杨夕他们这群乌合之众最后的屏障。
杨夕半蹲半跪在一截断墙的背后,被空中暴雨般落下的攻击压得抬不起头来。两只眼睛透过断墙上的一道裂缝,一瞬不瞬的盯着远处渐渐逼近的天羽军队。
“三三……三四……三五……阵法……一一……一二……一三……”
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把,杨夕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沐新雨。这丫头长得娇气,拍人的时候总是力大得像个牲口。
“点完战损了?”
沐新雨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一个照面,不到两里地撤退。阵法修士死了一半,医修干脆只剩了三个。辅助修士都死完了,这仗怎么打?”
杨夕把眼睛从墙缝儿上移开了一点:“辅助修士,腿短防低不抗揍。一般是怎么安排他们的?”
沐新雨挺粗鲁的爬了爬头顶的乱毛,烦躁的道:
“别家我不清楚,咱昆仑要是撤退的话,辅助先行,还会安排专人保护。可刚才撤退的时候,那帮孙子竟顾着自己跑。移动慢的阵修都给扔到后头抗雷了……妈的!”
“不是有那些剑修,都听你的么?”杨夕微微挑起了一点眉毛。
沐新雨一屁股瘫坐在杨夕身边,仰起脸来无力的道:“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出不去了,自然拧成一股绳。现在……这不是有希望了么……”
她直直的指了指头顶,双眼有些漠然的盯着裂开的天空。
杨夕也顺着她的手指望上去。
天空中那巨大的虚影,已经悬在那里有一会儿了。
就在那裂开的天空之上,两个被扭曲了形状的黑衣剑修,对峙一样的站着,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投射。
尽管那两个剑修,模糊得快要连他们妈都不认识了。
杨夕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对着裂缝处反复伸指头戳的,是邢师叔。旁边那个打扮得一副寡妇样的矮子,则是断天门的薛先生。
这两个不甚清晰的影子,似乎比云家的败象还要更加鼓舞人心。尤其是邢铭的手指反复对着裂缝戳探,好像下一刻就会一指头戳破了那片天空,一巴掌伸进炎山秘境里来,把眼前那些耀武扬威的云家军全都给拍死。
以至于秘境中滞留的剑修们――他们大多来自于剑道六魁的弟子,对邢铭、与薛无间的身形基本相熟――人心浮动,心里多少已经盘算上获救之后如何如何的小九九了……
这的确是份值得争取一下的功劳――在环境险恶的秘境里,带着上万人扛住了云家的围剿,最终坚持到了援兵的到来。
即便不是为自己,也要为门派。
“可那至少也要,真的能坚持到援兵抵达……”杨夕叹了口气,出于个人的谨慎,他对邢师叔他们抵达的速度并不看好。
上次从死狱里逃出来,也说过有人来接呢?可到底也是打了几场硬仗之后,才见到了掌门。
沐新雨咬牙切齿,道:“谁说不是呢?”抬手指着不远处另一道矮墙后面,被云家压得灰头土脸,还隐隐传来争论的一群人。
“说起来是一万多个修士,可缺胳膊断腿儿的,这战力打个对折都不止。就这还不齐心,吵来吵去,拿不出个像样儿的法子先抗云家一阵子。从地宫南边儿让人一直轰到北,再退就要出地宫了,一马平川的地貌伸脖子等死么?还是趁早跳了岩浆算了!”
“你的主意呢?”杨夕问。
沐新雨闻言先是紧紧的攥了一下两拳,复又失去了全部力气一般松开,道:
“我要真有主意,方天画戟逼着,也让他们去干了。那还能像个碎催似的,在这里跟你磨牙么?”
她伸手一比划,把半个地宫的北侧都囊括在内:“一万来人,就没有一个真懂得行军打仗的,包括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蜀山诛邪我没赶上,南海抗怪我倒是参加了。可是跟畜生动手再凶险,最多也只能叫打猎。跟有思维头脑的人对阵,才能叫打仗。南海抗怪,最凶险的时候战报上也就是一句‘前线每天都在死人’。可我师父说,跟蜀山邪修作战的时候,三千个修士上山冲一遭,下来就只剩下一半了……”
莫名其妙的,杨夕听了这话心里反倒安稳了一些。至少眼前这云家军杀人的效率,听起来是要比当年的蜀山低不少的。
她先前心里头总觉得哪儿不太踏实,也怀疑过云家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强弩之末的样子,难不成是诈降?如今看来,这怀疑可以打消了。
敌人的确是虎落平阳的,只是自己这边的犬犬们牙口不够好,欺负不了人家。
“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看看行不行。”杨夕仔细的想了一下才道。
沐新雨立刻蹲起来,把脑袋凑到杨夕边儿上,真从那断墙的缝隙往外看:“哪儿呢?”
杨夕拧着她的脑袋给人按回去了,气道:“你还真用看的啊!”
沐新雨眨眨眼,道:“我想着,你在这看了这么久,总不能是在偷看云家的俊小子……”
杨夕有心一巴掌给这贱\人直接拍死算了,想到这是从小到大最投缘的一个闺蜜,才很勉强的忍住了。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得用这个看。”
沐新雨看了看杨夕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儿,问:“你的……离火眸?”
“还在。”杨夕一点头,“只是筑基的时候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把识眼给封死了。”
“你这可真……”沐新雨是过来人,一个照面就看出杨夕这基筑得不大对头。然而现在并不是详细讨论这些的时候,待回了昆仑,自有医道院的前辈帮忙操心。她们现在就是研究出了问题,手边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说说你的主意。”
杨夕跟她并排坐下来,背靠着断墙,曲起一腿。映着头顶飞溅的法术光影,伸出雪白修长的手指在地面上画了四道线:
“云家军的攻击,看似瓢泼一般,铺天盖地。其实却是很有层次的。所以我们乌泱泱的对轰,怎么也拼不过他们。”
沐新雨闻言便是精神一振:“然,但凡训练有素的军队,攻势必然都是有阵列的。如此才能把杀伤最大化。”
杨夕依次指着地上画下的四根线条:
“剑修的剑气先排着队犁一遍地,法修的大范围杀伤法术再往前舔一遍地,然后阵修掩护体修冲锋,时不时有隐在云中的风、雷修士补刀下来,并且把他们驱使的海怪顶在最前头。”
沐新雨道:“这些我也隐约看出来,但完全想不到破解的办法。就算有办法,以咱们这帮子临时拉起的乌合之众也做不到那样进退划一。”
杨夕的神色很沉凝,葱长手指点着第四根线条:
“你想过他们为什么要把海怪顶在最前么?”
沐新雨一怔:“难道不是因为海怪皮糙肉厚……是我的不是,我一心都放在他们到底是如何能驱使海怪上头了。”
“你应该没忘记,这秘境里有一头杀不死的睚眦吧?”杨夕若有所指的轻缓出声。
沐新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就是一白。
“海怪的确皮糙肉厚,但毕竟不是不死。何况抵在两军对垒的狂轰滥炸中间。”杨夕看着沐新雨,双眸中似跳动着一丛幽暗的火焰:
“就我见到的这一会儿,他们的海怪倒下也有几百头。数量越来越少,然而每次重新冲上来的海怪,个头却是越来越大了。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关联,但照这个趋势下去,我总觉得很快就要见到那头睚眦老兄了……”
“他们在献祭!”
沐新雨脱口而出,汗出如浆,蹭得一下从地上蹿起来。又被杨夕一把按下来,“你不要命了?我们的阵修可只能护住大腿高的空间,你露出头去是勤等着让人斩首么?”
沐新雨却根本按不住:“御兽术里有一门禁数,叫作献祭!有特定的法式,用可以驱使的小妖作牺牲,最终召唤来的自己降服不了的大妖就也能驱使!
“我必须组织一群敢死队去阻止他们!”
杨夕却仍然稳稳的按着她不撒手:“你不用。”
杨夕沉静的平视着沐新雨,缓缓说出了酝酿许久的话:“你只需要找一个阵修掩护我,然后悄无声息带着人迅速撤出到地宫以外,用你最快的速度,并且把我留下。我一个人,就是你的敢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