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是被疼醒的。
四肢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无法动弹,整个后背刀劈过一样的疼痛,伴随着炙烤的灼热。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左眼疼的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流。右眼睁不开。
身上沉重的触感带着点柔软,她觉得自己可能被埋起来了。
然而又能呼吸,空气灼热得几乎烫伤鼻腔的粘膜,带着浓重而腐臭的血腥味儿。
“滴答”。
一滴液体落在杨夕的脸上,顺着圆圆的脸蛋流向嘴角,杨夕无法拒绝那不明的液体落入口腔。
如果这是一滴□□,我估计就被药死了。杨夕这样想。
幸好它不是。
腥咸的味道,带着点铁锈的涩。
――那是一滴血。
杨夕忽然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她是被人埋起来的,身下身上一层层堆叠的都是人。重伤的,残肢断臂的人。
所以我一定也重伤了。
剑府,和眼睛。
无数次被人警告过,匹夫无罪所怀的“美壁”,到底还是迎来了垂涎它们的人。可我为什么还能活着?
但愿四肢不能动只是被压住了,并不是因为断了。
杨夕试着抬起自己的手指,未果。
运转全身的灵力企图抽出一束灵丝,成功。
她控制着那束灵丝沿着人体交叠的缝隙延伸出去,忽然听到了一点模糊的声音。
“卧槽,太惨了!这堆是附近零碎得最严重的,应该没得救了吧?”
“随便翻翻算了,总也要给怪留点。不然那些蜥蜴不得钻到咱们老巢去……”
杨夕看不见,耳朵里嗡嗡的响声,也分不出这对话来自何方。
她想起了头顶那片叶子。
尝试了很久,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傻瓜。
经脉里的钝痛,头顶的麻木感,眼睛如果都不在了,自己头顶哪还能剩下什么叶子。
“可着胳膊腿儿全乎的,扒两件衣服吧,家里都快没穿的了。”
“蓬莱那帮畜生,扒得也忒干净了,半颗灵石都没剩下过。”
“灵石?没看这缺胳膊断腿的,真特么庆幸老子身上挖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不然就不是光腚进来这么简单了。”
“可不是,越是在外头能耐的,一身本事的,被扒得就越惨。”
“最倒霉是血脉之力的吧,你看这个,这扎了多少洞啊,几乎都放干了。”
“那起码也是活着,前两天树林边上那一堆修魔的你没看见,那才真叫惨。心魔抽出来,修为直接就废了。岁数大的当场就抽死!”
杨夕不知道这个“零碎的人堆”里,有多少人跟她一样是醒着的。
有多少当世豪强,一闭眼一睁眼,就成了肢体残缺功法尽失德废人。躺在这腐朽发臭的人堆里,枕着残肢断臂眼睁睁的等死。这两个听说话就知道是瘪三的人,他们也得任人鱼肉……
如果他们足够有尊严,一定越会痛不欲生,羞愤欲死。
尊严……
那对于杨夕来说是一种太过奢侈的情绪,没事儿羡慕羡慕就得了,没想过自己也弄一点在身上放着。
杨夕想着:我需要一双眼睛。
人偶术!――灵丝缠上了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身体,杨夕顺着丝线挤进了那个人的识海。
“什么人?”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吼。
杨夕站在漆黑的识海里,竖起眉毛看着面前膝盖高的小人儿。
“马师兄?”
眼前的神魂小人儿,与马烈的本体有些差异。更矮、更胖、一脸蠢相。
杨夕见过的马烈,是二十二三岁,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眼前这个么……
好吧,看来马师兄的自我认知是个十六七岁的傻小子。
个头么,比小师兄的神魂大了一倍。
或许是因为我的神魂小了一半?
杨夕点点头,这么说释少阳和马烈是差不多大小,化神期以前没有天赋神通,未经修炼的神魂。
“傻小子”马烈显然也认出了眼前的女巨人,半是震惊、半是迟疑的开口:“杨夕?”
杨夕点点头。
马烈紧接着就沉默了,显然不知该跟杨夕说些什么。
杨夕没时间顾及他的尴尬,单刀直入的开口:“你醒着吗?”
马烈皱着眉:“废话,难道我是做梦在跟你讲话吗?”
杨夕蹲下来戳戳马烈的头顶:“别闹,我问的不是神魂,你外边儿的身体醒着吗?”
马烈露出一点茫然,左右环顾了一下漆黑的空间,迟疑道:“这是……”
杨夕点头:“你的识海。”
马烈悚然一惊:“你怎么进来的?”看着杨夕无奈的神情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人偶术大概的原理他是知道的,并且亲眼见过杨夕会用这门术法。
“我在剑冢里昏过去了,醒来就看见你了。”
“你瞎了没有?”杨夕问。
马烈大怒道:“你才瞎了!”
“我是瞎了。”杨夕点点头,“所以想跟你借眼睛用用。”
马烈一惊,“怎……怎么会?”
杨夕叹口气,觉得马师兄的神识怎么比本体还蠢些?
她决定不浪费口舌了,两指拈起马烈的脑瓜,顺手往后一丢。眼前露出了魂眼的位置。杨夕一屁股坐上去,施用人偶术的后半部分。
控制他人的身体,对于杨夕来说没有前半部分侵入识海来得熟练。
马烈倒栽葱插在地上,半天才把自己的脑袋□□,气都不知该向谁撒了:“进别人家门,也该知道该客气吧?这可是我的识海呢!”
杨夕闭着眼回答他:“这是你家没错,但马师兄别忘了。人偶术可是不请自来的强盗法术,”杨夕睁开眼,看着膝盖前面跳脚的小人儿,面无表情道:“另外告诉你个坏消息,你也瞎了。”
马烈:“……”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及要不要信。
杨夕继续道:“而且你被堆在中间,肚子上不知被谁的大腿骨戳了个窟窿。以及,你舌头被人割了。”
马烈张大了嘴:“我被堆在哪儿?”
“我也想知道呢,”杨夕拍拍小人儿的头:“保重。”
“……”马烈被杨夕的口述震懵了,但是又隐约有些察觉,在刚才杨夕把他从魂眼上丢出去之前,他的确是模模糊糊觉得肚子,嘴巴,眼睛都有些疼的,“哎,你去哪儿?”
杨夕头也不回:“换个人,借眼睛。马师兄给我祈祷吧,如果我能借到一双不瞎的眼睛,你还得指着我救呢!”
马烈:“……”
这丫头实在是太欠揍了,白断刃明明不是这么脸t的嘲讽属性!
马烈之后,杨夕又依次创十一二个识海。
都是不认识的人。
有一些能好好交谈的,让杨夕知道这些人最后的记忆都是在各大秘境里被兽皮围裙敲昏了。或者有的还没看见兽皮围裙就昏了。
杨夕也好心告诉他们:
“你瞎了。”
“你瘸了。”
“你又瞎又瘸。”
“哎呦,哥们你可有点倒霉,你这是特殊血脉吧,血都快被人放干了,以及体温好低冻死本宝宝了。”
还有些不能好好交谈的。
比如有位一直醒着的大哥,是活活被人扒了整个后背的皮,正在暴躁的怀疑人生。一见识海里闯进个杨夕,跳起来就要打。
这种人就更好办了,以杨夕这小了一半依旧巨无霸的神识,揪着脑袋扔出去,鸠占鹊巢。
什么?不服,跳过来还要打?
杨小驴子哪有那个时间跟你过家家,就大哥您那洋娃娃的个头。
“吧唧”一屁股坐底下,做得那位“大哥”鬼哭狼嚎嘴里直喊“爸爸,我错了!”
这次的大哥终于是个不瞎的。只是人是趴着的,眼睛看到的是下面的情况。
透过一条截断的手腕,和一只染血的大腿交叠出的空隙,杨夕看见下面密密匝匝的摞起来的人。
到处是血,满眼都是破露出来的骨头茬子,还有一些肠子、肚子什么的。
不知道堆了多少人。
以及令人惊异的,似乎这些破布娃娃似的人,都还活着。
她甚至亲眼看见了一位整个胸腔都被豁开的姑娘,鲜红色的心脏竟然还在挣扎搏动。
杨夕不由的想起了一些关于更早期的修真界的传说:妖魔精鬼,都是炼器炼丹的好材料,不少零件是要活取才有效果,或者直接生炼的效果更好。
那些被切切砍砍变成残疾的妖魔精鬼,有时候根本没人特意去给他们一刀安生。直接丢到哪个旮旯或烂桶里。自己慢慢就死了。
杨夕第一次听到这种传说的时候,就觉得很恶心,为什么能有人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呢?
而现在,她非但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这类传说。
甚至想起了,三年多以前,死狱遇险的时候,点擎苍那位长老临死时的冷笑:“你们不懂,蓬莱并没有把大陆的修士当成人。”
杨夕心里莫名的沉了一沉。
她不知道蓬莱这是想干什么,但是她在一次次的交谈中发现,这些昏迷半死的修士,大多是民间的散修。
战事焦灼,修真界的物价一天高过一天。大门派还可以勉强自给自足,无根无脉的散修,日子却越来越过不下去。便有不少人铤而走险,仗着艺高人胆大去闯那被人警告过无数次的,早已成为龙潭虎穴的,被封掉的秘境。
她有预感,昆仑剑冢的被袭很可能是个意外。
蓬莱的本意,是那些埋骨荒郊也不会被察觉的散修……
可蓬莱把这些散修浑身的“神通”“血脉”“法宝”都搜刮得干干净净,为什么不干脆一刀宰了呢?
难道还能是留着当储备粮,准备吃新鲜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