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阁主驾临昆仑山的时候,杨夕刚好不在。
她被识殿殿主九薇湖带去了洗剑池。
不是那座叫“洗剑池”的修者之城,而是真正的那一潭池水。幽深如一眼不见底的黑洞,池水泛着一丝一缕的淡红。
杨夕背着手,站在洗剑池旁,对眼前的状况有点懵。
“九殿主,不是说有内门的差事介绍给我?怎么来看水?”
九薇湖平时都是一身墨色长裙,庄重里压不住天生的妖娆。今日却穿了一身昆仑弟子常服。麻衣短打,与身旁的杨夕相应。
“管事的差事,如今昆仑剩着的就这一个。断断续续的,一直难招人。”
杨夕两条眉毛忽悠忽悠的往中间凑,拧成一簇:“看池塘?汲水?还是养鱼?”
九薇湖摇头笑笑:“不,是守墓。”
杨夕整个嘴巴张成了一个o,只听九薇湖说:“洗剑池下,是昆仑的剑冢。”
杨夕只觉得肩膀被人一提,猛然投入了水中。冰凉的池水没过头顶。阳光在头顶很快便不见了。
再一睁眼,已经落在了一片开阔的山岗上。
“咳咳咳……”九薇湖的手段一向粗暴,杨夕呛了水:“这里是……”
抬起头,看见一片寸草不生的山岗。
落日的余晖泼洒在山岗上,岩石的缝隙里插满了完整或折断的刀枪剑戟。冰冷的钢铁上映着糙砺的岩石,在昏黄的光线下如一片硝烟弥漫的古战场。
杨夕望着这般景象,怔怔失神:“天呐……”
时而仿佛有锋利的剑气刮过皮肤,激起一片竖起的汗毛。依稀又似乎能听到逝去的英魂,在血火里冲杀的呐喊。
剑修已经离去,徒留一把把未老得宝剑静静躺在墓地里,静守时光的变迁。流转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昔日神兵的呜咽。
一个全身麻衣的老者,穿过一地剑森,走下糙砺的岩石台阶。
沟壑纵横的面孔,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谦卑:“这就是,我的继承人吗?“
九薇湖的态度,谨慎而尊敬,难得温婉的点了点头:“焦师弟。”
杨夕看着九薇湖年轻妖娆的面孔,又看看老者风霜密布的面孔。被一声“师弟”塞住了气管,呼吸都不畅起来,心里边儿堵得难受。
沧桑的老者仔细看了看杨夕,露出一个风度很好的笑容。
“跟我来吧。”
杨夕被九薇湖推了一把,才知道该跟上的是自己。九薇湖走上去,落后那焦姓老者半步,一边走一边介绍:“杨夕是白断刃的弟子,五代昆仑的守墓人。她年纪是小了点,可毕竟也是拿了核心弟子资格的,如今入了精修道,神识非常强横……”
即使心大,杨夕也感觉到了,九薇湖对这位“焦师弟”谨慎得有点过分。
“焦师弟”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九薇湖。苍老的面容上,有一双年轻而温润的眼睛:“师姐,你不用这样子的。高胜寒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似乎不肯对那个男人用敬称,高胜寒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九薇湖瞬间熄了声,又默然前行了半晌,终于挺木楞的出声:“对不起。”
焦师弟笑笑,面上皱纹层层堆叠到眼角唇边,“师姐啊,真想问问你,高胜寒到底哪里比我好啊?脾气又臭又硬,个性残酷讲话粗俗,又不怎么喜欢你。又是个……嗯,治不好的瘸子。”眼角瞥了九薇湖一眼,轻轻道:“那个,也影响的吧……”
一向脸皮厚如城墙,当着众人的面可以跟花绍棠讨论“爽不爽”问题的九薇湖,竟然噌的一下红了脸。
“对……对不起。”
杨夕懵逼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焦师弟”口中的“那个”是指什么。然后她就迎风凌乱了。
不是她单纯,实在是这老男人说的太自然,那温柔缱绻的样子,就像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关心。那种相熟多年的人,才说的出来的,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贴心关怀。
“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明明是我们相处得最久,那时候,他只是个不相关的人……”他始终风度很好的慢慢走,浅浅微笑。温润的眼睛望着山顶,让人听不出是在抱怨,还是在怀念。
“他真的很讨厌呐……”
九薇湖低低的回应:“真的很对不起。”
老男人叹息了一声:“师姐老是道歉,我都不敢诉衷肠了啊。说到底,师姐并没有义务,为我的喜欢负责吧?是你一直担待着,听我烦扰你的吧。”
九薇湖忽然就崩溃了,一只手掌捂住脸:
“可你勘不破的心魔,是我啊……”
反是那被心魔所困,寿元将尽之人,克制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你也不想的。”
静了一会儿,又轻声开口:“我也不想的。”
杨夕听了半天,终于理清了眼前两人对不上的纠结。对于无色仙子来说,焦师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甚至可能你曾给我梳过毛,我曾给你洗过澡的关系。可是被梳毛的小狐狸长大了,她依然把他当作师弟。
他的心情却变了。他开始把倾城倾国的狐狸师姐当作女人。
师弟因为得不到的情缠,陷入心魔,卡在金丹,不能突破,从此折了仙途。
可是她那么真实,他那么通透。
谁也不能故作迷糊的将就。
杨夕恍惚间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九薇湖作为一个狐狸,作为一个妖修,美艳妖娆颠倒众生,却总想把自己的撩人藏起来。
焦师弟是唯一的一个么?昆仑山上,九薇湖的迷人出类拔萃,差不多是所有少年的初恋女神。虽然那些人,大多数只是在玩玩闹闹,可其中有没有两个认真的?
邢铭说过:“九薇湖,是个想当人的狐妖。”
或许为了更多人着想,掌门那样毫不上心的掉节操才是对的?
掌门没那么温柔。
但他的不走心,或许反而让人能够真正死心。
杨夕看着九薇湖,忽然明白,如果像眼前这只狐妖一样简单良善,魅力于她,真的会成为一个良心的负担。
不怪有人,说情是劫。
寂静的山岗上,并排插着七柄神兵宝器。
那古朴的形制,穿越了时光经年,沧桑到荒芜。不知铸造宝剑的人,曾经在锻炉中投入了什么样的天材地宝,那逼人的灵光,几乎刺痛了杨夕的离火眸。
腰间“夜行”一声欢鸣,喜悦的情绪传递过来,又传递出去,嗡嗡着闹腾不休。
却没有任何回应。
杨夕听到,整座山岗,只有夜行一把剑的声响。
朔风吹过,夜行递过来一丝迷茫。
“那些剑是死的。”低沉苍老的男声在耳边想起,“昆仑剑冢里,是安放亡者剑的地方。”
杨夕迷茫的问:“什么是亡者剑?”
“就是死去剑修的本命灵剑。不是一件武器,而是剑修身体的一部分,我们的另一只手臂。剑修死了,本命灵剑就是墓碑,没有独活。”焦管事拍了拍杨夕的肩膀:“我叫焦则,看守昆仑剑冢两百年。如今时日无多了,希望你能快点学起来。”
杨夕回过头去看焦则,皱纹密布的一张脸上,并没什么将要离世的忧伤。这才发觉,无色仙子九薇湖并没有跟上山顶。
“学什么?打扫墓地或者擦剑的话,我都会的。”
焦则摇摇头,还是温柔微笑好风度,可是那样一张苍老的脸,怎样都不可能英俊。
“剑冢是一个小秘境,你要学会用芥子石炼化它,能够收起放下,放外人进出。”
杨夕惊愕了:“芥子石连秘境都能装?进出的人是为了扫墓吗?为什么不在更方便扫墓的地方设剑冢?”
“不仅仅是扫墓,剑冢里有几十万剑修精英留下的本命灵剑,新弟子成剑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总可以来此参详,找找借鉴。”焦则留恋的看了看漫山遍野的亡者剑:“也常有师父,带了不听话的弟子来听故事。”
焦则抬手指点着山岗最高处的七柄神兵:“那是创派的昆仑七杰的剑。”又指了指依次往下,仿佛从山石里生生穿刺出来的的峥嵘兵器:“这是昆仑的历史。”
杨夕愣了愣,六代昆仑的山河博览上,从未清楚的讲述过自己的历史。她隐隐的知道,那段逆势而为的过去,杀孽深重,并不十分光彩。
“创派的七杰,都死了?”
焦则笑着摇摇头,“并不是,原本是八杰。”
有一个飞升了,而人们惯于把去到上界的人,与本届区分开来。
“至于芥子石,”焦则呵呵一笑:“昆仑习惯随时卷包跑嘛。”
焦则又带着杨夕,到一个角落里,偷偷观看了一位正要尝试灵剑二转的剑修,对铸剑方法的参悟。
巧合的是,马烈。
马烈盘膝坐在地上,额头贴在一柄阔剑的剑刃上,神色虔诚。
“那是他师父的剑。”焦则说。
杨夕条件反射的仰起头来,听到焦则并不避讳的继续:“他师父与我一样,只是,不是师姐。”
杨夕跟在焦则身后,回到了最初的剑冢入口。
“今天就这样吧,以后每天两个时辰,记得来。”
杨夕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差事听着一点都不难,为什么会招不到人呢?”
焦则沉默了一瞬,淡淡的笑:“去吧,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到时候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做。”
杨夕跟着九薇湖,穿越洗剑池的潭水,回到了地面。
此行得到两个收获:
一,她杨夕这辈子就是个守墓的命。
二,高胜寒是她所知道的,唯一断了本命灵剑的前剑修。按照“本命灵剑是剑修的另一只手臂”,高堂主不但瘸,还断手……
杨夕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悄声问九薇湖:“为什么不是焦管事呢?你们一起长大……”
“我不知道……”九薇湖的脸上现出一丝迷茫,这与她平日的泼辣果敢,十分的不同。
许久之后,她轻声道:“大约是,站在他身边,我就不像我自己了……”
一路无话,回到无色峰下。
杨夕迎面看见一个白衣人影,被漫山遍野的昆仑修士追得从无色峰上夺路而下。其形狼狈,活似过街的耗子。
杨夕定睛一看,不认识,不是昆仑的。脑袋里面“叮――”的一声,贼人?
当场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出天罗绞杀阵,一个“缚字诀”缠成蚕茧。“哐当――”一声砸在路边的大石上。
并且踩着昏死的贼人,对后面追赶的人群喊道:“师哥师姐不用担心,我已经抓住他了!”
人群寂静了一瞬间。
杨夕:“?”
忽然爆发出无数女修的尖叫:
“啊――云中子啊!”
“被她给敲晕了,她要干什么啊!!!”
“怎么办,我小云云不会毁容吧?”
杨夕挠着脑袋:云中子,这名字咋听着这么耳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