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衙门。
王佐的好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而不自知。
作为锦衣卫掌印都督、都指挥使,每天只是按时来点卯,享受一下做大官儿的快感罢了。虽然他是名义上的老大,他就算不按时点卯也没有人敢说什么。但话虽如此,这么快乐的事情,王佐还是想在有生之年多体会体会的。
所以,一大清早,在墨大检查过一圈各项事务,来找王佐的时候,十分迅速的就找到了他。
“哟,这不是墨大人吗?”墨大如今也在锦衣卫挂职,自然是可以尊称一声‘大人’的,只不过,他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大家也只知道他叫‘墨大’,索性就喊出这么一声有些别扭的‘墨大人’来。王佐看到墨大,脸色就显得十分的开心。这位仁兄办事效率极高,总是能够让锦衣卫获得陛下的褒奖,而褒奖的对象却从来都不是墨大自己,而是代表锦衣卫的王佐。这样的一个能干活,又不图名利的家伙,王佐这样比较懒,不愿意处理公务的人,自然很愿意和他共事。起身愉快的拉着墨大坐下,王佐问道,“墨大人今日到此,找老夫是有什么事情吗?请但说无妨,只要老夫能办的,一定帮你办到就是了!”
无论是冲着墨大本人,亦或是冲着墨大身后现如今正得宠的那位御封‘致一真人’的魏水,王佐都对墨大表示出了应有的亲近和尊重。
墨大顺着王佐的拉拽坐下,早已想好的说辞,便已经脱口而出,“其实,我今天来,是替我家二爷捎带一句问候的。二爷说了,王大人是兴王府旧人,老成持重,最近在卑职整顿锦衣卫的时候,又曾多次从旁佐助,实在是辛苦了,要我带句感谢给您。”
“哎哟,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几句淡淡的恭维话当然达不到这样的效果,真正让王佐两眼发直的,是墨大随手从怀中掏出的一溜金条。精致的金条在二人之间的桌面上一字摆开,细细一数,竟有足足二十根。王佐看着金条就眼睛发直,舌头打结了,忙不迭的假意推辞道,“二爷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这么厚的礼物,老夫怎么能随便收下呢?”
但论称呼,若要表示尊重,朝中众人一般会和朱厚熜一样,称魏水为魏先生。而王佐此时,看到了金子,已然是口不遮言,甚至就这么将‘二爷’的称呼喊了出来。这样的称呼,让墨大不禁在心中鄙夷。仅仅是这么一点儿小恩小惠,就让他忘记了谁才是自己的主人,这种人,幸亏不是如墨的人,否则,还真是用不得呢!
心中虽然鄙夷,但墨大表面上却依旧笑道:“王大人,我家二爷送出去的东西,还从来没有收回来过。这几根金条,您尽管放心拿着就是,用不着推辞。”
王佐出于习惯,依旧想着要推辞一二,却被墨大拦住,二十根金条推到王佐面前,墨大说道:“怎么?王大人不肯收?该不会是觉得……我家二爷是在贿赂您吧?”
王佐一听这话,当即愣住了,随即便连忙笑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收下了,收下了,还请墨大人替老夫表达谢意。改日,老夫一定登门,亲自向二爷致谢!”
讲道理,贿赂什么的,就算需要,魏水也绝对不会去贿赂王佐。毕竟,王佐无论是职位,亦或是能力,都不够资格让魏水降低身价去结交。王佐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样的事情,因此,对于魏水平白无故送给他金条,他并没有什么收受贿赂的警惕,仅仅是觉得,魏水可能就仅仅是人傻钱多罢了。
而且,平日里,墨大也没有少向他透露,如墨虽然选拔、训练都十分的苛刻,甚至可以说是残酷。但就说句实在话,魏水为人相当大方,对于属下,赏额、薪资,都是非常之高的,甚至一度曾经让王佐感到十分的艳羡。
这二十根金条,每根都是标准的十两金子,一共就是二百两金子。一两金子兑换五两白银,这就一共是一千两白银。如果换算成现在的货币,一两银子换五百块人民币,算下来,就是整整五十万元。
为了防止贪腐,明代官员的俸禄算是比较低的,尤其是京官,油水又少。如果靠自己的收入生活,要养活全家,怕是十个官员里头有十个都得饿死。全靠地方的供奉,才能活得还算是不错。按照官员禄米兑换银子来换算的话,像王佐这样的三品官,一个月的俸禄大概只有四千多,一年不到五万块。这五十万两银子,足够他混上整整十年了。
“呵呵,致谢什么的,还是请王大人亲自去吧。若是让卑职代劳,怕是二爷会因此而不快。”墨大脸上的笑容十分和煦,以至于王佐对于他接下来的话,完全没有防备。墨大说道,“这么多的钱,怕是王大人要多干十年才能获得吧?现如今,银子已经到手了,不知道,王大人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二爷说了,只要王大人肯开口,二爷能够办到的事情,都会尽力帮您办到的。”
“这个……”王佐不禁皱了皱眉头,墨大的话,让他觉得有些怪怪的。
魏水可是从来都没有表现出对他有这么关怀啊?现如今,送了金子来不说,居然还说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这种话。
王佐毕竟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虽然说能力有限,也没有干过什么大事儿,但是起码的一点儿敏锐的危机感,他还是有的。
抬头看了眼墨大,王佐突然觉得,墨大脸上的笑容,似乎并没有刚刚看起来那么和善了。
王佐问道:“墨大人,敢问魏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想要老夫帮魏先生做什么事情,墨大人且请坦言无妨。”
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墨大在心中暗笑一声,说道:“王大人真是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卑职此来是有求于您。的确,二爷让卑职给您带来了一句话,‘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王佐就算是反应迟钝,话到此处,他也明白墨大的意思了。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愤愤地说道:“墨大,魏水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逼老夫辞官回乡不成?”
“哼。”墨大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骂,此人未免也太过势利,从‘二爷’到‘魏先生’,再从‘魏先生’到‘魏水’,这变化是否有些太过迅速?也太过不遮不掩了吧?
“王大人。”墨大冷着声音说道,“您说得对!二爷的意思,就是让您功成身退。您现如今,名也有过了,利也拿到了。急流勇退,有这样的机会,非但不是坏处,反而是难得的好处!”
“混账!”王佐一拍桌子,猛地立起身来,身上的金子被他带动,哗啦响了一阵,引得墨大又是一声冷笑。王佐丝毫没有处于下风的自觉,反倒是气势汹汹的指着墨大逼问道,“老夫从年轻时便在兴王府任职!是兴王府旧人!就是当今陛下,也是老夫看着长大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老夫自从坐上,就没有犯过什么错误!你们要革除也好,要变更也罢,老夫都竭尽所能的帮助你们!你们倒好!这算什么?卸磨杀驴吗?如果真是如此,见老夫脾气好,就欺负老夫,拿老夫当软柿子!那老夫倒要让魏水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软柿子!”
“王大人,稍安勿躁。”墨大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仰头看着激动的王佐,眼中带着浓浓的嘲讽。虽然是仰视,但被压迫的一方,显然并不是坐着的墨大,而是站着的王佐。墨大说道,“和您共事这么长的时间,我倒是没有发现这一点,您的脾气……真是不太好啊!您是锦衣卫中的前辈,论名分也是我的上司,再加上二爷在家中千叮咛万嘱咐过,我才对你如此的客气。否则,你以为在我眼中,你算什么?趁着我还有些耐心,王大人不妨抓紧时间,提提您的要求。如若没有什么要求,那就赶紧把辞呈写上几份。告老还乡,去含饴弄孙,没有什么不好的。如若真的到了撕破脸皮的那一天,大家的面子都不好过,您王大人……恐怕也不能够全身而退了啊!”
王佐眼神眯起来,久居上位的威慑力释放出来,却徒劳地发现,他身上这点儿小小的气势,对于曾经沧海的墨大,根本就没有效果。恨恨地咬着后槽牙,王佐稍有些泄气的说道:“我自问从接任之时开始,就从来没有过给二爷惹下过麻烦,二爷为什么非要我辞官回乡不可?墨大人,若是二爷觉得我做的不好,尽管提出就是,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说句实在话,为什么要你退居家中,我也不清楚。”墨大老实的回答道,“二爷的心思,不是我们这些做属下的可以随意揣测的。即便是猜,也猜不到。我只需要知道,二爷不想让你留在这个位置上了。王大人,奉劝您一句,别惹急了二爷,否则,没你的好果子吃!”
“你……”王佐这次是彻底怒了!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高声骂道,“好!好!好!魏水啊魏水,一个江湖混混而已,封了个什么真人,还真以为他是神仙了不成?老夫要进宫,老夫这就去面圣!老夫倒要看看,陛下到底站在哪一边!”
王佐说到做到,抬脚迈步,便要往门外走。
墨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侧着脑袋看着他,嘴角噙着淡淡的冷笑。
“大人,您不能出去。”王佐的脚步被两个穿着锦衣卫飞鱼服的军官拦下,那两人话语之中,虽然还是对王佐有所尊重的,但他们的手上却格外的粗鲁。想要硬闯的王佐被那两人牢牢地拦住,使劲一推,险些把这老爷子给推了一个跟头。
墨大的目光,此时正好对上王佐转头怒视的眼神。墨大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对王佐说道;“王大人还是省省吧。二爷圣眷正隆,没有人会傻到为了你去跟二爷做对的。您是硬骨头,卑职啃不动,只能请您稍稍等候片刻。卑职这就回去,请示过二爷,再做定论。”
看着墨大离去的脚步,王佐颓然的瘫坐在椅子上。
是的,这一刻,他真的后悔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
呵呵,当得有什么意思?
在自己的衙门里,被自己名义上的下属禁足。只能在这儿老老实实的等待审判,倒真的莫不如刚刚就同意了墨大所说的。
不就是一份辞呈吗?有什么了不得的。
破院里,魏水听罢墨大的陈述,久久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墨大忍不住想要再问一句的当口,魏水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更衣,我要进宫。”魏水吩咐道。
墨大下意识的去给他找那套朱厚熜赐下的紫衣玉带,却被魏水拦住。
指了指旁边的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衣衫,魏水说道:“穿那个。”
墨大楞了一下,随即,应声帮他将衣服取了过来。
确实是很普通的衣服,以至于在宫门口,魏水被守门的士卒拦了下来。守门士卒或许是个新人,面带狐疑的仔细查看了他进攻的凭证,方才半信半疑的将他放了进去。
埋头一大堆杂务的朱厚熜,正对着内阁的种种提议头疼不已。听黄锦前来禀报说魏水进宫了,想请他赐见一面,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答应了下来。
魏水进殿行礼,刚刚站起身来,便听朱厚熜说道;“魏先生啊,你来的正好,朕正愁着无人询问,你便来了。”
魏水笑道:“不知陛下因何事犯愁?草民愿意为陛下分忧。只是唯恐草民才疏学浅,不堪大用啊!”
朱厚熜听他如此说,不禁一张龙颜,带上了些无奈地笑容,说道:“若是连你都才疏学浅,那内阁的老头儿们还不全都成了傻子了?”
朱厚熜和魏水年纪相仿,二人又素来亲密。说起话来,更是口无遮拦。朱厚熜这么一来,魏水反倒不敢接口了。只淡笑着,等候着皇帝垂询。
“这一届的会试考官其实早该定下了,只是,内阁选出来的人,实在是……”
听朱厚熜把话说了一半便不说了,魏水便知道,他对内阁选出来的人很不满意。便问道:“陛下不喜内阁提出的考官?”
见朱厚熜叹了口气,魏水笑道:“陛下,凡事都是互相拉锯争夺才能得到的。会试的考试官一共有两位,陛下想要让谁上,就给他一个副主考,主考嘛,不妨留给内阁。”
“可是……”朱厚熜显然不愿意,对于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来说,他当然希望两个考官都是他安排的。但是……也罢,谁让他实力不济呢?稍稍纠结了一下,朱厚熜便接受了这个结果,问道,“魏先生进宫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魏水说道:“草民此次入宫,为的是锦衣卫的事情。”
“哦?锦衣卫?”朱厚熜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他问道,“锦衣卫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魏水摇头道:“陛下,不是锦衣卫出了事情,而是以草民之见,现如今的锦衣卫,应当已经算是训练齐备了。该裁汰的沙子已然裁汰,留下的都是可堪大用的精兵强将。草民此次前来,是想请陛下革去草民手下那几个家伙的实职。他们都是街头混子出身,给个锦衣卫的荫封已经乐得不行了。若是真的做上了锦衣卫,只会给锦衣卫抹黑罢了。”
“这样?”朱厚熜听了魏水的话,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其他人有了让属下当官的机会,肯定是恨不得安排更多的人进去。可是魏水呢?锦衣卫训练齐备,也就意味着魏水不准备再以‘整顿锦衣卫’的理由,插手到锦衣卫的事务之中去。而现在,又求着朱厚熜把他的人也全都撤出来?
这葫芦里头,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朱厚熜不禁觉得,他似乎是越来越看不透魏水了。
只不过,魏水此举,一点儿都不像是在揽权,反倒像是什么都不想管的样子。说猜忌,又猜忌不起来。
“好吧。”朱厚熜想了一会儿,便索性答应下来,“就依你!”
魏水连忙道谢,但随即,又面露难色道:“陛下,还有一件事情……”
果然!朱厚熜心道: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的放权,不过,这倒省着他猜了。
“说吧,只要朕能办到,依你就是。”
魏水说道:“陛下,其实并不是草民自己的事情。只是草民觉得,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王佐王大人,恐怕……他的能力,不足以胜任此职啊!”
“哦?王佐?”朱厚熜皱了皱眉头。
王佐的性格他也知道,得过且过,喜欢偷懒。但是胜在他是兴王府旧人,朱厚熜喜欢用这些王府的旧人,觉得他们比较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