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逸铭他们到北京站的时候已经很晚,等办理好入住手续,已是晚上九点过。客房还要整理,大家都没有上楼,就在大厅角落沙发上落座交谈。霍克从来没有乘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火车,旅途劳顿,一脸的疲态,强打着精神和市委办公室主任聊了几句,实在是撑不住了,趁友谊宾馆经理向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悄悄用拳头堵着嘴,打了个哈欠。
他的小动作虽然隐蔽,还是被一众官员看在眼里,办公室主任顺势向他们提出告辞,临走时格外吩咐宾馆方面一定要做好接待工作。宾馆经理也是连连表态,坚决服从市委领导的指示,尽一切可能提供最为优质的服务,让外宾能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送走一干领导,宾馆经理亲自送他们上楼。
作为对外接待的定点宾馆,友谊宾馆硬件水平的确不低,铺的都是高档的纯毛地毯,柔软舒适,绝非普通宾馆廉价的化纤地毯可比。宾馆内的装饰看似有些过时,但厚重精美,用材一看就全是高档货。可见宾馆方面对于硬件建设是不惜工本。
陪同的杨经理介绍,友谊宾馆建成于1954年,其前身是国务院西郊招待所,占地达33万平方米。宾馆共有六个接待楼,每栋接待楼独处一局,辟有单独的餐厅、包间、会议室。为了提供最好的服务,宾馆内的服务人员便多达上千人,就郭逸铭所见,这里男性的服务员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形象俱佳,女性服务员身高也都在一米六以上,仪表温柔典雅。
不要看现在居住于此的外国人数量不多,但国家为此投入的资金却一点不少。不管是否住着客人,于路看见的楼梯过道走廊都亮着柔和的壁灯,到处都是灯火通明,只是电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每经过一个转角,都能看到有一名服务员束手静立,随时等待为客人提供服务。
郭逸铭他们入住的客房在三楼内侧,不受外面车辆行驶噪音干扰。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灯光映耀下,绿树如茵。左、右、后三侧各有几个由水泥道路区隔出的独立区间,一栋栋鹅黄色的小楼掩映在绿树之间,雅致幽静。
真不愧为国宾馆!
郭逸铭对这里的环境非常满意,真要核算成本,光是国家为此投入的大笔人力物力,收取的住宿费完全是杯水车薪,绝对是亏本经营。这要不是定点的对外接待宾馆,是国家的脸面,这种铺张奢侈的经营方针,宾馆早在多少年前就该破产倒闭了。
他们住的客房经过重新布置,不光是床单被套都换了新的,而且在霍克居住的套间内,还特意铺设了同样高档的纯毛地毯。
杨经理把他们送到各自房间,留下宾馆内服务电话,便礼貌地离去。
在关上房门前,郭逸铭见他招了招手,一男一女两名服务员便静悄悄站到了房门对面,贴墙束手而立。他震惊了,难道这是为他们派出的专职服务人员,二十四小时待命?
这样的服务,在普通宾馆内哪里能够享受得到!
房门刚关上没几分钟,又响起了敲门声,郭逸铭以为是杨经理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打开房门,发现外面站着一个身穿干部装的年轻女子。
女子约二十一二岁,面容娟秀,一头光泽油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几根青丝搭在肩头,显出一丝慵懒随意。或许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成熟一些,额前刘海稍稍烫了一下,与淡淡的秀眉、圆弧的下巴相得益彰。
虽然她尽力保持着一脸刻板淡然,身上也是一身毫无特色的蓝色干部装,但特意收过的腰身,还是暴露她女性爱美的天性。
好一个俏丽的东方美女,一袭布衣也难掩其美!
“您好。郭先生,我是市外事办的舒雨菲,两位在北京停留期间,由我负责你们的接待工作,并制定行程安排。我们的一切活动都按照行程进行,请最好不要突然改变计划。如果你们有其他要求,也请事先告知于我,以便我们提前做出调整。”
舒雨菲的声音很柔软,略带一点沙哑,但她说话时却采用一种刻板呆板的方式,语气毫无起伏,表现出一幅敬而远之的态度。
一段话说完,略停了一两秒钟让郭逸铭消化,随即又接着说道:“两位旅途辛苦,为了让两位今晚得到足够恢复,明天上午不做安排,两位可以在宾馆内自由行动。中午用过餐以后,我们为你们准备了故宫游览,晚上在宾馆友谊厅为两位安排了接风宴,除了今天你们见到的各位领导,市委领导也会出席。”
郭逸铭对她说话的语气并无不满,但对所有行程全部由对方安排还是有些不满。他的时间很紧,资金更紧,如果万事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以国内办事的官僚态度,说不定一年半载也见不到具体主事的负责人。
他皱眉道:“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和贵方接洽设备订购事宜?”
“请耐心等待,这个问题我们正在研究,很快会给您一个具体的答复。”舒雨菲口风很紧,一点也不透露是哪个部门正在研究。
郭逸铭对这个回答当然不会满意。
他所附身的这个身体虽然是一个华侨,但灵魂前世却是材料应用研究所的研究员,对于国内的官僚习气所知甚详,这个“很快”绝对不能按照字面理解。它可以是真的很快,也可以长到几周、几个月,哪怕莫名其妙就没了下文,也毫不奇怪,单看这个事情在领导眼中有多少分量。
他决定给自己添上一块重重的砝码,让市委领导不只是把这次外商采购当作一个面上有光的荣耀,而是实实在在把它当作可以借此提升国内科技水平的机遇。
他沉默了一下,斟酌着词句,直视着舒雨菲的眼睛缓慢说道:“舒小姐,这次设备订购对我们公司很重要,对我个人而言更是尤为重要。我们公司从事的是计算机设备的研发制造,公司刚刚投入巨资,在半导体材料的制备上获得了重大突破,并取得了数项专利。公司原打算在美国购买设备,是我一力倡导,才有了这次中国之行。我个人以为,如果这次贵我两方能够达成圆满的合作,不但对公司以后发展具有突破性意义,同时对国内半导体科技的发展,也具有极高的促进作用,我希望您能将我这番话,如实向上级汇报。”
他直言不讳地承认,如果合作成功,对公司对他个人都有极大好处,但也强调通过合作,国内半导体行业也可从中受益,这样开诚布公的直率说话方式,对这个时代强调含蓄内敛的国内人来说,是个很大的冲击。
这个时代还没有“双赢”“三赢”这种词,但并不妨碍舒雨菲理解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她的脸色变得柔和了一些。
“很抱歉,我没有权限就您的要求作出回复。不过我很好奇,国内的技术比美国落后得多,你们为什么不在美国订购所需的设备,而要到中国来呢?”
“不不不!”郭逸铭抬起手,摇了摇食指,“你可以对外国人说‘中国’,但请不要对我用‘中国’这种词!华侨并不是外国人,事实上,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拿的是中国护照,只是侨居在国外而已!
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祖国、我的家!
下面我回答一下你的疑问。的确,美国的加工制造能力远超过国内,可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也多如牛毛。资本家会加大科研投入来获得更有力的竞争优势,但如果有更便捷有利的途径,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加以采纳。
在美国定制设备,那就不可避免地会泄漏我们的商业秘密。没有了技术上的优势,单纯拼资金实力,我们是拼不过那些巨鳄的,但在中国,我们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为什么呢?你就不怕我们偷了你们的技术?你认为国内不会这么做?”舒雨菲头脑很清楚,立即抓住他话里的漏洞追问道。
“呵呵呵呵,当然不是!”郭逸铭笑着解释道,“我们只是不在乎而已!”
“不在乎!”舒雨菲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答复,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用手掩住了小嘴惊呼道。
“不在乎!
国内现在刚从政治斗争的混乱中脱出身来,拨乱反正。但这么大个国家,要想由乱而治,需要一个很长的调整期。这就好比小船好调头,大船却要慢慢地调整航向。
也就是说,在一段时期内,我们不用担心国内企业学会了我们的技术,参与竞争。
即便国内度过了这段调整期,据我所知,经过十年动乱,大量企业停工停产,国内经济凋疲,物资极度匮乏。目前从上到下,大家的目标还仅仅是吃饱饭,穿暖衣。在此之后,才是满足人民群众逐渐提升的物质需求。
八亿人口的大国,光是满足国内需求就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我想也不会和目标定在美国市场的我们公司,形成竞争关系。”
他的分析有理有据,舒雨菲的脸色更加缓和下来。
“这么说你是一番好意……”
“我的情操没有那么高尚,不过是互利、合作而已,合则两利,分则两损,于公于私都有好处,我又何乐而不为?”他的回答非常坦诚,并无半点文过饰非。
“你倒是一点也不掩饰,本来我对你们这些资本家是没有好感的,不过你倒是一个很直爽的人……”舒雨菲掩口笑道,“好吧,你的这番话,我会如实向上级反映,不过上面怎么决定,我就不知道了。”
“这就够了!我代表公司,代表个人,向你表示感谢!啊,请等一下……”
郭逸铭快步回房,打开那个放在墙角的大行李箱,挑选了一下,从中捡出一只漂亮的粉红色钱夹,回到门口,递到舒雨菲手中:“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东西并不贵重,请不要嫌弃。”
在钱夹上贴着一个小小的价格标签:10$。
这是他玩的一个小花招,大行李箱内装的全都是这种小礼物,领带夹、银质纽扣、皮带、钱包、打火机等等,是他在一家倒闭的礼品公司仓库里批发来的,一百多个小礼品总价才两千多美元,非常便宜。
礼品上自然不可能贴有标签,是他自己买来不干胶标签,一个一个写上价格,贴上去的。
中国人送礼,要的就是一个面子,一个实惠,当然要送到明处,要是收礼人不明白礼物的价值,那岂不是明珠暗投,一番心血枉自化作泡影。
十美元真的很便宜,但放在国内来说,这却是一件昂贵的礼物。
舒雨菲先是被粉色钱夹漂亮的外形所吸引,但随即看到皮夹上贴的价格标签,伸出的手顿时像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了回去:“这么贵!我不要,我不能要!”
“这是很便宜的,你看,我带了一大箱呢,不过是打算亲朋好友大家随便分分,做个纪念罢了。难道你害怕我贿赂你不成?”郭逸铭爽朗地笑着,执意将钱夹塞进了舒雨菲手中。
舒雨菲确实很喜欢这个漂亮的钱夹,稀里糊涂接了过来,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郭逸铭便飞快说道:“明天下午参观故宫,晚上参加宴席是吗?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通过内线通知霍克先生。时间不早了,我就先休息了,晚安。”
门迅速在她面前合拢,关上,再也不漏出一点光线。
舒雨菲愣了一下,噗哧一笑,捏捏手中的钱夹,轻声叹息:“可惜,这么好看的钱夹,待会儿就要上交。不过他说的倒有些道理。改革开放的目的,就是希望通过和国际交流,学习西方先进的技术,为了这个目的,做出一些让步原就是无可奈何。就算他们公司只是为赚钱才来,为了吸引其他具有实力的大公司,我们也不可能把他们拒之门外,真的很狡猾呢……”
对面贴墙站立的两名宾馆服务员一声不吭,就像并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