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之旭调整着电子显微镜镜头下的焦距,努力将8080芯片电路放得更大一些,以能清晰地识别各种集成元器件。通过显微镜观测物体,双眼负担很大,看一会儿眼睛就变得生涩胀痛,但他毫不理会,看一会儿,眼睛离开观测目标,在旁边的图纸上,勾画出相应的逻辑电路。
他是从国内调来的工程师之一。
彭之旭感觉这是他这辈子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这里有那么多的计算机供他们拆卸研究,就像是在玩一个昂贵的积木玩具。这要放在国内,他连想都不敢想。一台PDP价值就好几万,一台Apple都上千,顶他一年的工资了,谁敢给他们这样玩?他在四机部四所工作了大半辈子,碰过的最高级的计算机,也不过是一台DJS130。
就那台国产的DJS130,都有专门的管理人员看管,申请做一个科**算需要提前一个月提交申请。获得批准后,由专门的程序录入员输入计算程序,他们只能连机房都不准进,只能隔着玻璃窗眼巴巴看着。完成计算任务以后,从窗台接过一叠打印着计算结果的打印纸,就必须在管理员警惕的目光中迅速离开,都不允许在计算机房外徘徊逗留,怕他们搞破坏。
随着儿子从新疆返城,顶替了他的工作,他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就在他学着旁人的样子养花逗鸟,准备安享晚年的时候,一辆高级轿车来到了他们单位宿舍。当时他从阳台上,看到那辆闪闪发亮的高级轿车,眼睛都花了。要知道,他们所里才配了一台老旧的北京120吉普,这样高档的轿车,难道是中央领导来了吗?
结果乘这辆高级轿车来的人,竟然敲响了他们家的门。当他打开门,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闪烁着睿智眼光的年轻人,年轻人的眼神是那么的深邃,给他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直到现在,他还经常回想起来,他打开门,看到那双眼睛时的那一刻。
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他现在的老板郭逸铭。
嗯,就是老板,来到美国以后,见识了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他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在国营单位工作,而是在为私人干活。老板代替了过去单位领导的地位,却比单位领导在他心中更具威严。单位领导最多给人小鞋穿,老板却可以让你滚蛋!
他不想滚蛋,他还想继续从事他所热爱的科研工作,这样优异的工作环境,他真想一辈子就待在这里,永远不要离开。
他更舍不得老板给的高额工资。
在国内,每月300元的工资,他拿的,是和省部级领导一样高的收入!在美国出差期间,月工资更提高到了800元!
800元啊!
都抵得上十个以前的他了!
在这里住宿免费,吃穿免费,每月还另发100美元的零花钱。这钱他拿着都发烫,他觉得他没为公司做什么,却拿这么高的工资,他有愧啊!为了对得起这份工资,他更加拼命的工作,把每一份每一秒,都用在工作中,为了出成绩,他连以前喜爱的象棋都舍弃了。不光是他这样,据他所知,同来的所有人都是这样。
不过其他人都把目标对准了国际上最新的研究成果,去研究英特尔新出的8800微处理器、Z80微处理器、PDP-11这些最新科技成果。只有他和另外两位老同志,耐下心来研究这款七十年代初出品的8080,绘制基本电路图,对其设计思路进行讨论。
不是他们不想研究更高级的微处理器,是他们自感与国际尖端科技脱节太久,贸贸然就一下子去搞代表最新技术成果的东西,会消化不良。
国内从60年代中期才掌握了TTL双极性集成电路技术,这是一种基础型集成电路,比国外晚了4年。可这是一个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科技进步速度之快,超过了以前十几年、几十年。也就落后的这4年,国外就已经发明了更先进的PMOS集成电路。我们紧追慢赶,紧跟着学会了PMOS,人家又弄出来一个NMOS,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集成度更高、速度更快、性能更好的CMOS又冒了出来。
累啊!
跟在人家背后追赶的感觉,真累!
Z80是好东西,大家都知道。它遵循英特尔8080的设计思路,却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结构更完善、功能更强大,难怪大家都喜欢它,争着对它展开深入研究。
可我们想过自己的底子没有?
我们72年才以一台从日本进口的美国NOVA1200小型机,仿制出一台国产的DJS130。就这,还因为自己的集成电路技术不过关,将人家原来PMOS集成电路的处理器,分拆成了31片TTL小规模集成电路,全国十多个单位共同合作,用了一年半才仿制成功。
之后,以清华、四机部六所、安徽无线电厂组建了国内另外一组计算机研究小组。最初仿制目标也是定为NOVA1200。但当4040出来以后,又把眼光瞄向了更好的东西,并几经修改计划,最终确定了8080。结果这次更费时间,依靠新吃透的PMOS集成电路,一直到77年,才最终制造出了国产的DJS050。
随着国外半导体技术的飞速发展,我们追得越来越吃力。
而最新的Z80,已经采用了最新的CMOS工艺制造。以国内目前的半导体工艺水平,根本实现不了如此高的芯片集成。勉强去做,又只有像DJS130一样,将原电路分拆为几片。
所以与其好高骛远,还不如静下心来,先把8080吃透再说。
他们都清楚,公司依托国内为支撑,利用国内廉价的人工水平参与国际竞争的战略规划。既然是以国内为制造基地,那就要研究适应国内制造水平,能够制造得出来的产品。用老板常说的一句话,叫做“科技含量最高的,不一定是市场最需要的。廉价、性能还过得去,能够快速大批量制造,迅速满足市场需要的,才是最好的产品开发”。
8080芯片采用的是NMOS工艺,集成了6000个元器件。
国内最新掌握的是PMOS工艺,有公司的技术支持,迅速掌握NMOS工艺不是难事,至少比现在用的PMOS集成度高了一倍。工艺相对简单,产品就出得快,现在软驱所需的一些集成电路可以用更高集成度的芯片所取代,大幅降低成本,这才是公司目前最需要的。
彭之旭画完最后一部分电路,揉了揉昏花的双眼,正准备继续观察下一部分电路结构,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彭工,你在研究8080的逻辑电路啊,你觉得以国内现在的工艺,能够实现吗?”
他迅速掉转头,发现郭逸铭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背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的小跟班舒雨菲如往常一样,静悄悄地站在一旁。
他赶快站起身,却被郭逸铭笑着按在座位上起不来。
郭逸铭看着他红肿的双眼,有些心痛,又有些生气地质问舒雨菲:“怎么回事?工作虽然要抓紧,可怎么能不顾身体?你看看这是第几个了,一个个都是双眼红肿,眼睛累坏了怎么办?他们的生活、工作不都是你在安排吗?怎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舒雨菲低下头,脚尖在地下画来画去,虽然没有顶嘴,但显然不服气。
彭之旭赶忙说道:“舒秘书工作很称职的,真的!她为了帮我们安排住宿,在唐人街跑了好几趟,才找到一家24小时有热水供应的旅馆。我们两个人一间,房间很宽敞,大家都很满意。住在唐人街,我们就感觉在国内一样,大家的思乡病都好了很多,而且离公司又不远,步行才十几分钟。
她知道我们吃不惯西餐,最初是从唐人街的饭馆叫饭,可这里的中餐为了适应美国人口味,做了许多改变,我们还是吃不惯。舒秘书就专门从国内又请了两位厨师,专门为我们做饭。
上个星期,她还带我们全体出去玩了一趟。说实在的,我觉得没有人做得比她更好的了。大家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们觉得拿着公司的高工资,每天轮着去修修计算机,工作太清闲了,对不起这份收入,所以才拼命工作,这怪不得舒秘书。”
“是这样的吗?”郭逸铭听了他的解释,觉得他的确错怪了舒雨菲。后勤工作也确实只有女孩子才做得好,会想到方方面面的细节,像吃饭什么的,他根本就没有觉察。就算知道了,最多是多发给大家一些钱,让他们自己解决。他性格直爽,错了就是错了,当即很认真地对舒雨菲道歉道:“很抱歉,我不知道情况,错怪你了。”
“没什么,我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还有,你以后能不能了解了实际情况以后再对我发火。每次都是这样,看到什么不对,张嘴就骂,好像都是我的错!人家还要忍着,你知道我哭了多少次了。”舒雨菲眼圈有些红。
“我,我性子是有些急……”郭逸铭张张嘴,悻悻道。
他的压力也很大,要管理一个公司,要考虑未来发展方向,要理顺各种关系。他的蓝图是那么宏伟,中间一点都不能出错,一出错就前功尽弃,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如履薄冰。他不好对其他人随便发火,但对着舒雨菲,却感觉特别轻松自在,嬉笑怒骂尽随心意。想笑就笑,想发火就发火,大概把对方当作了情绪宣泄的对象。看来这样做是不好,人家也是人,在家也是被父母痛爱的心肝宝贝,每天被他支来喝去办各种杂事不说,还要当他的出气包,确实委屈她了。
“算了,你每次都说对不起,可也从来不改。我都习惯了。”舒雨菲郁闷地撅着嘴,无奈道。
郭逸铭尴尬地笑笑,装作没听到,扭头对假装看窗外风景的彭之旭道:“那个……,咳,彭工,我记得国内现在对PMOS工艺已经很熟悉了,不知道NMOS工艺水平怎么样?现在能做到6000个以上的集成度吗?”
老板问正事,彭之旭不能装透明人了,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道:“国内也在展开NMOS和CMOS工艺的研究,据我所知已经取得了一点成绩。不过要想尽快转化为生产力,我觉得公司在这方面可能要引进些国际上成熟的工艺流程回去。还有,制作工艺上去了,对设备的要求也高了,光刻机这些核心设备,国内恐怕……”
他没把话说完,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
郭逸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苦恼道:“工艺公司有,关键是设备难办!我问过了,国内的精密加工厂刚刚投产,忙国防订单都忙不过来,根本没空帮咱们制造设备。现在工艺要求越来越高,设备精密程度也在迅速上升。以前一台光刻机只要一百多万美元,现在已经飞涨到了两三千万,未来可能会更贵!
贵还好说,咱们不缺钱。
关键是买了,运不回去啊!美国搞的那个巴黎统筹委员会,对中国限制可严格了。现在虽然中美建交,放宽了限制,但一些精密仪器设备还是不准出口国内。要不然,公司也不会费劲费力帮国内提升精密制造水平,绕这么大一圈,再以此来为单晶硅设备厂家生产线升级,最后才为我们提供合格的设备。
现在六英寸晶元设备、光刻机都在禁运名单之列,三英寸光刻机倒可以买,但也只能买PMOS工艺的。最新式的,买了也只能在美国就地使用,运都运不回去!我算是看透了,国内掌握的,他们就敞开卖,还可以赚中国人的钱。只要是咱们没有的,你连一颗螺丝钉都带不回去……,我操!”
他愤愤地骂了句粗话,舒雨菲脸一红,低下头玩衣角,装成没听到。
这件事,郭逸铭已经气闷了很久了。
将国内作为生产研发基地,把美国作为产品销售市场,并以此为跳板,延伸国际销售链条,这是他最初的打算。
国内人工便宜,也是未来全球最繁荣的大市场;美国现在的市场广阔,产品消化力惊人,来多少都吃得下。
两者结合,这是多么好的一条发展路线。
但实际做下来,却始终磕磕绊绊,无法顺利实现预定目标。
国内现在的加工制造业水平落后也就罢了,无非是从无到有,自建或扶持一批相关上下游行业罢了。能为祖国强大出一份力,他觉得辛苦一点也是值得的。
没有强大的祖国作后盾,华人在世界上处境实在是太难了。
满清对西方够好了吧?
量中华之国力,结与国之欢心。就差没跪在外国人脚下舔他们的脚丫子了。
结果怎么样?
华工、猪仔留下的斑斑血泪,唐人街的华人,哪一家祖上没有这样令人心碎的痛苦往事?这就是最好的注释。东亚病夫、猪辫子种种蔑称加诸于头,寄人篱下,受人欺凌,一波波排华、屠华惨案桩桩件件,海外华人之痛,罄竹难书!
他一直深深记得,这具身体原有的那份深刻记忆:朝鲜战争,让唐人街的华人第一次被美国人正眼相看;原子弹爆炸,第一次让美国人对华人挑起了大拇指,称赞“中国人了不起”!
尽管唐人街的华人,绝大多数都是蒋家政权的支持者。
但在外国人眼中,中国人就是中国人!
只要有着一身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说中国,走到哪里,都蜕不去中国的根本烙印。你就是香蕉人,心都变白了,在外国人看来,你也永远不是他们的同类。
后世的中国,已经是一个超级大国,郭逸铭身处其中,并未感觉到一个强盛国度对个人带来的巨大影响。但当他灵魂穿越到现在、中国刚刚迈开强盛之路的初期,他从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中、唐人街居民的真实经历中,深深体会到了一个国家强盛与否,直接关系你是做人还是做狗!
它无形无质,却无所不在!
哪怕不爱这个国家,哪怕极端憎恨这个政权,可你的一切,都托庇于此。
中国强,则华人地位高;中国弱,则华人狗都不如!
对郭逸铭而言,只要能带领中国强盛起来的政府,就是一个好政府。只有当国家,成为强盛、不用对外国人卑躬屈膝的国度之后,才有更多为个人考虑的余地。集体与个人,有时候结合就是这样紧密,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它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哪怕未来改天换地,但前人建立起来的工业、国防、科技能力,也依然能为后人所继承,并以更少的代价、更快的速度,让国家快速强盛起来。
他是这样想的。
不过想归想,开放初期的国内官僚习气,还是让他忍不住皱眉。办事拖沓、作风生硬,而且一日三变,说好的事情可能转过背就不认账,效率低下造成的浪费让他看得都心痛。
一个单晶硅厂就拖拖拉拉用了一年多时间才建成,这还是特事特办,要不可能三五年都没个影。真正形成全部产能,还是最近两三个月的事情。
这样的效率,他实在是吃不消。
从国外购买设备,自建工厂。等到产生出效益,再转卖给国内,从而形成示范效应,慢慢经营出一条产业链来,这也是一条路。可是急需的设备运不回去啊!
妈妈的!
国内造不出来,国外东西运不进,还让不让人活了。难道我万里迢迢把东西运到国门前,然后就瞪着两眼望着国门发呆?
狗日的,总要给人留条活路吧!
郭逸铭想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却怎么想也想不出办法来。气怒之下,他双手攥拳,牙根紧咬,嘣嘣直响,把旁边的彭之旭和舒雨菲都给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发火了。
运不回去,运不回去……
嗯?
郭逸铭忽然一顿,整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目直视前方,眼中一片茫然。
“老板,你到底怎么了?”舒雨菲被他吓坏了,伸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我靠!”
郭逸铭蓦然大吼一声,把所有正在工作的人都吓得一哆嗦。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怎么一直没想到!难道是脑子长期不动,锈逗了!”郭逸铭兴奋地跳起来,双手握拳在前,“小舒,给我找一份地图来!”
舒雨菲和彭之旭面面相觑,都傻掉了。老板不是真疯了吧,这正在谈国内工艺水平呢,怎么转眼莫名其妙突然要什么地图?
“老……老板,您要地图干什么?”舒雨菲战兢兢问道。
“我要指点江山!”郭逸铭脸上的怒色不翼而飞,哈哈大笑,挥手间意气风发。
舒雨菲下巴都要掉了。
指点江山!
您老真当自己是联合国主席了啊,还要指点江山……
“您是要世界地图还是美国地图?”舒雨菲决定不跟正处于神神叨叨的郭逸铭较劲。以她的经验,老板疯得快,但醒得也快。等他清醒过来,就会推翻自己以前做的疯狂决定。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太多次,她都有经验了。
“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中国地图,我要中国地图!”郭逸铭大手一挥,“我要画圈!你听过一首歌没有,那是首老歌了,我只在经典老歌回放的时候听过几次。”
“什么老歌?”舒雨菲麻木地递过去一根梯子,让老板可以顺着话头往下继续发挥。
“《春天的故事》!”郭逸铭笑容满面。
“1980年的秋天,郭逸铭在中国边境画了一个圈,从此崛起了一座城市,诞生了一个神话……”他用荒腔走板的声音,哼着其他人都听不懂的奇怪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