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报》社长室内的一幕,并非仅仅发生在查先生办公室,其他所有收到这两份广告的报社都被惊动了。
而且令他们感到惊讶的,不光是各大传统纸质媒体,就连广播公司,都收到了华粤公司的这两份广告,要求他们在早间7点、中午12点、晚6点这三个时段,在收音机里反复播报这两则广告,连续三次不间断播出。更有那无线、亚视、佳艺等大大小小的电视台,也都同样接到了这则广告,以高价硬是从已确定的广告时段安排里,抢下了晚间七点的电视剧黄金时段。
电视、广播、纸媒,这个之前港人从未听说过的华粤科技集团,一瞬间就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任何人都无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就在各媒体接到广告的当天,大批的记者就赶到了文华酒店,试图采访到华粤集团的高层人士。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没有人与他们接洽,而酒店方又不准他们随便打扰到客人的休息,他们只能收买酒店服务员,以收集一些零碎的消息。那些摄影记者,更是在酒店对面的马路上,架起了长枪短炮,随时准备抓拍华粤科技高层管理人员的照片,以登在第二天的报纸上。
在酒店服务员的通风报信下,他们也真的拍到了几张照片,但出现在镜头前的,却都是一水的白人。
通过酒店方内线透露出来的登记信息,他们所持的都是美国护照!
记者们拍到几张照片,便慌慌张张赶回报社,抓紧时间将底片洗出来。然后交给报社、电视台的财经专家进行辨认。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一双火眼金睛。能够识别出照片上人物身份的只有少数。而且他们一识别出来,就欣喜若狂,秘而不宣,决定将其作为第二天财经新闻的重磅炸弹使用。
当天夜里,无数的新闻媒体都在加班加点,他们靠着各种支离破碎、甚至是自相矛盾的信息,用天马行空的大脑,撰写着各种各样令他们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新闻。
……
沈子良被闹钟的铃声惊醒。
他迷糊了一两分钟。然后蓦然清醒,迅速掀开被子起身穿好衣服外套,匆匆去公共盥洗室洗漱完毕,在天边鱼肚白时就离开家门。
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月,但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那家英国人开的电子玩具厂的业务代表。原来厂里的高层管理人员,除了少数几个老板、经理的亲信,跟着他们去了新加坡,以及一些人自己离开了工厂,另谋出路。他和厂里其他70多人都留了下来。
现在他们的工厂,已经改名为华粤科技集团,是一家香港注册的新公司。
这些日子来,他们这些人都在公司派来的几个大陆管理人员的指派下。清理厂房。公司将那些老旧设备拆协下来,打算低价出售却发现找不到买家。这也难怪,全岛的工厂都日子难过,谁又有余钱来购买这些破铜烂铁呢。
结果公司方面最后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把这堆破铜烂铁卖到了东南亚去,销售给了一家印尼玩具厂。厂里那些杂物、老旧办公桌椅。能拆的也都拆了,卖的卖、扔的扔,就只剩下一座座空荡荡的厂房和办公楼。
这些建筑好多窗户的玻璃都在清理中被打破了,看起来显得好不凄凉。
沈子良他们这些人虽然很听话地按照指示做事,但心里都是忐忑不安。尤其是厂里都被搬空以后,他们更是心头发慌,不知道接下来。新公司会否留用他们。
以前的老板对他们根本漠不关心,拿到钱就跑了。尽管新公司对他们说,保证会留用厂里的所有人,可他们心头还是没底。毕竟这样大清仓式的做法,实在难以让他们安心。这两天,陆续有些工友回家以后就再也没来上班,这也带动了沈子良他们这些留下的人,心里更加慌乱。他们都是没门路的人,如果被新公司赶出去,他们都不知道在哪里还能找到新工作。
留下来的人里,也有那不服被大陆人管的,整天骂骂咧咧。还有几个人打算闹事,结果被几个保安一个锁吼就给制住。接下来,公司毫不犹豫,当场就将这几个人开除,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这一手杀鸡儆猴,可是把其他人都吓坏了,之后再也没人敢阳奉阴违。
所以这些天来,他们对公司派来的几个管理人员言听计从,对方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比以前给英国人卖命还要勤快。
沈子良有些想走,可一时也找不到去的地方。
他的情况比较尴尬,文凭比较高,英文、日语口语都很流利,业务能力也还可以。如果是放在几年前,随便去哪家外贸公司,还愁找不到一个业务代表的工作?一个月底薪加提成,四五千轻轻松松,业绩好的时候,上万的提成也曾有过。
可现在经济情况这么差,离开了公司,让他干体力活他不愿意,高薪职务又没有空缺,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实在让他为难。
还是熬着吧……
至少他现在一个月2700的工资还拿着,公司刚换新老板的时候,便把他们以前的欠薪都给一次性结清了,可见公司对他们还是比较讲信誉的。那就捱一天算一天,能多拿一个月工资就多拿一个月工资,下工的时候,再多跑跑,看有没有别的机会。
沈子良从公寓出来,看到买报的老头,摸摸口袋的钱。现在工作能不能保住还难说,为以后考虑,他要多存几个救命钱。一份报纸虽然只有一块,但平时不节约,兜里也留不住钱。他准备绕过去,可走到报摊边,多年习惯还是让他停了下来。低下头。准备挑选一份最有价值的报纸,留在路上看。
他不顾老头难看的表情,将每份报纸的大标题都翻看了一下,无意间目光从上面的新闻、报道、招聘信息、马经等版面扫下来,掠过广告栏,一下愣住了。
这么大的广告,整整半版啊!
他好奇地想看看是哪家公司出如此大手笔招人,却被老头伸手拦住:“小伙子。要看付钱啦!”
“小气,我又不是不买!”
他放下那份南华早报,又去看旁边的大公报,惊讶地发现,这里也同样是半版的广告,看版式也是同样一家公司。他兴奋起来,迅速再去看别的报纸,果然,每一份上,都有着这样的巨幅广告。
他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硬币递给老头。然后抓起了一份南华早报,就站在报摊前看了起来。
只一眼,他就呆住了。
华粤科技集团!
这,这竟然是他们公司在发布这样的大幅广告!
再一看招聘的职务、工资水平。他惊得嘴都张开了。试用期间就是2500的工资,几乎要跟他拿一样多了,而且转为正式工就是3000,竟然比他还拿得多!更有那工长,工资居然高达3500!还有其他更高,高到让他眩晕的工资数目。甚至还有单单两个“面谈”的未标明工资,更是给人留下了无尽的遐想空间。
我的那个妈呀!
想不到我们公司竟然如此有钱!
沈子良手捧着报纸,呆呆站立,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那几个职位后面标注的工资数,一眨不眨。
目光在他自认能够胜任的职务上,反复瞄来瞄去。
也就一霎时,他的脑子里之前另寻门路的想法。早已一扫而空。他确定了,就冲着这份高薪,只要公司不赶他走,他就决不主动辞职。
现在想想,那些自己走的、闹事被开除的、跟着英国老板跑新加坡去的,是多么的傻,放着眼前的金饭碗不端,要去给别人舔盘子!
蠢就一个字,他只说一次!
“咦,你看这里在招人呢,好大一版招聘广告……,哇,工资这么高!”旁边一声惊呼,把他从意.淫中惊醒过来,只见到那边两个前来买报的青年男女,手捧着一份报纸,看着上面公司刊登的巨幅招聘广告,惊得目瞪口呆。
“阿峰!快去呀!这么好的条件,这么高的工资,你不是没得事做吗?我们赶快去见工啊!”那个女子催促着男朋友。
“你看清啦,人家要的是机械工程师、电子工程师,我才高中毕业,哪有资格!见鬼,找个工作还提这么高的要求!”男子看着上面高额的工资,也是羡慕之极的样子,可听到女朋友催他去见工,不由恼羞成怒,羞怒道。
沈子良心中升起一股快慰之感,手拿着报纸,大步向地铁站走去。
那人没有资格应聘,可他不用应聘,就已经是这家公司的员工了,虽说是从前一个厂子接收的工人,可从资历上来说,他们已经是前辈了!
而且,那人才是高中生,而他却毕业自官立理工学院,是名副其实电子工程的专科毕业生!如果不是在香港连一家稍微有点层次的电子企业都没有,他也应该是在实验室里从事电子产品研发、在一间漂亮的办公室里进行产品设计、在半导体工厂里操作着先进的芯片制造设备,而不是靠着自己的英语能力,去向欧洲日本推销电子玩具!
虽说今天的天还是那么阴沉,可他的眼前却是光明一片,胸口积压许久的郁闷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呼吸都那么的通透轻快。眼前的道路也好像忽然变得宽广了,脚下的路似乎也更平坦了,就连路上的行人,脸上也仿佛都带着笑容,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愉悦。
他看了一下表,时间还早。
毕竟为了在公司管理人员面前表现好一点,他特意将闹钟的时间调早了半个小时,以便早早到公司打扫卫生,做做面子活。
但他现在要更早一点到公司,因为招聘广告上列出的招聘地点,正是观塘,就在他们工厂!
他脚下越走越快。最后干脆不顾路人的目光。拔脚飞跑起来,一口气就跑到地铁站。今天的运气也好得很,刚到就来了一班地铁,他迅速挤开人群上了车。到车上,他正要展开报纸,却发现其他人手上几乎都拿着一份报纸,贪婪地看着。
“阿晴,早上的广播你也听到了。那家公司开的工资好高啊!不过别紧张,你一定行的!你是美国伊利诺理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啊,其他人怎么竞争得过你!”一个男子正对着一个神色紧张的女子大声鼓励道,对方只是朝他笑笑,脸上的肌肉还是那么紧张。
“国良啊,你今天真的不去上工?万一没聘上,回来又被老板开除怎么办?”
他回过头来,又看到三个青年男子围着另外一个男人,不停地劝道。
“我行的,我是官立理工学院毕业的。广播里说了,职务多得很,总有一个适合我。如果聘不上电子工程师,我就应聘质量管理工程师。要不工厂技术人员也行!实在没得选,随便给我一个职位也行!我再也不要去做什么电子表了,那是什么狗屁电子!”那个男子一脸的坚决,表情决然。
原来是学弟!
沈子良升起一股同窗之谊,友好地朝那人笑笑,对方却朝他狠狠瞪了一眼。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阿成,我们也去试试好不好,你会开车床,手艺有那么好,说不定会被录用的。”
又有人窃窃私语,他转过头,发现两个工人模样的男子。手里同样拿着一份报纸,看下方的版式,正是公司的招聘广告。
车厢里,到处都响起细微的对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混音。
他视线所及,发现绝大多数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报纸。虽然有些人站得比较远,看不请他们在看什么。可在近前一点的地方,基本上人人都在看那份招聘广告!
他想想刚才那个学弟,用看仇人的目光朝他瞪过来,他心中忽然变得恐慌起来。
原来公司的广告不光是在一家报纸上登,其他的报纸也登了。不但是报纸,甚至连广播里也在播送!
这会吸引多少人去应聘?
光看眼前,就有这么多人都想要去公司碰碰运气,这才只是一节车厢。其他车厢里又会是什么景象?这趟地铁之外,其他的地铁呢?还有那些没有看到的,当他们发现这则广告、听到广播,又会有多少人不惜放弃手头的工作,跑来应聘呢?
香港几百万人,这么多人里,接受过理工科教育的又会有多少?而且香港与欧美联系紧密,更有许多人以接受正宗英式教育为荣,在英国、欧洲、美国,同样有部分人攻读了理工科学位。
全港学理工科的人,恐怕至少有数万人,或许还不止!
公司这次只招1200人,刚才他看到的时候,还觉得招的人太多了。但此刻对比一下潜在的应聘人数,他忽然发现招聘的职位竟然是这么地少,起码是十里选一、甚或是数十人选一,淘汰率高得惊人!
公司有那么大的挑选余地,有什么理由必须要留用他们这批旧员工?听听吧,这里面还有不少在外国拿到了理工学士学位的高材生,他能够竞争得过对方吗?
沈子良刚才自信满满的想法,刹那间又飞到了九霄云外。
地铁匀速向城外驶去,他却嫌这个速度不够快,恨不能下一刻就赶到公司,然后向主管确认自己一定会被留用!他现在再也不敢奢望获得更高职位,他只求能够保住现有工作,就什么奢望都没有了。
地铁一路停靠,按理说随着地铁驶出城外,于路下人,车厢里应该逐渐空旷起来。可他却发现,车厢里的人竟然越来越多,车内也越来越挤!好多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报纸,紧盯着上面的招聘广告。有些人把报纸捏得那么的紧,以至于手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沈子良内心的不安越发强烈。
都是冲这个方向去,目标已经很明确了,不是去观塘工厂上班,就是冲着招聘广告去的。车厢里,人人谈论的,都是这个从未听闻的华粤科技集团。
“鸿礼,你一定要争气啊。你弟弟妹妹的学费。就全靠你了!”在不远处,一个老妇人竟然亲自送儿子去应聘,用焦虑的眼神看着儿子,低声叮咛。
车上的人,竟然有大部分,都是准备去应聘的!
沈子良感到车厢里的空气是如此的压抑,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而看周围的人,一个个都用看敌人的目光。盯着其他人,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别的人多被选中一个,他们的机会就会少掉一个!
不怕不怕,我是老员工,老板秘书亲口对我们允诺过的,说绝对全员留用,他们不会骗人,我的职务绝对没有问题!
可他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紧张。为了保持平衡握着车厢栏杆的手,竟然开始颤抖起来。
为了让心情稍微平息一些,他展开报纸,想看看其他的新闻。舒缓一下情绪。但就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他惊讶地又发现了公司的名字。
“美国财团悄然抵港,美洲银行入驻观塘!”
耸人的新闻标题特意用大号字体标明,醒目地跃入眼帘。对方居然以为幕后投资人是美国财团,这个标题让他笑了起来,也成功地降低了他心中的压抑感。
就在这则标题下方。还登着两幅照片,上面一张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从酒店内出来,走向一辆加长型凯迪拉克。而在下方,则是这张照片的放大版,特意将那个被簇拥在中间那面容青矍的中年人面部给放大。
而这些人,全都是白人!
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说明。标明据酒店方内线透露,这就是那个神秘的华粤科技集团的高层人士,而且是今日才刚刚抵港。
沈子良有些懵了。
怎么会是这样,公司的幕后老板不是大陆人吗,怎么又变成了美国人?
他急忙看报道内容,才知道,这张照片经过熟悉美国著名财经专家的人辨认,认出该人名叫巴普蒂斯塔,是前美洲银行高级投资顾问,后被聘为加州政府高级顾问,之前在斯坦福任教,最近才从学院离职,但加盟了哪家财团却不为人知。
而且就连他身边的人,也有一个被确认,此前也是美洲银行的高级投资分析师。
沈子良是真的搞不懂了,难道他们公司确实是美国财团控股,只是为了掩饰投资来源,才特意说是大陆投资?可这些天,他们接触的公司那些管理人员也确实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且也承认来自大陆啊?
怎么越来越神秘了!
“你看,报纸上也说了,这是一家来自阿拉伯的财团……”在旁边,刚才那个想去应聘机床工人的阿成也看起来报纸的其他报道,指着上面的文字对同伴说道,“那些阿拉伯人富得流油,他们随便找个地方一挖,下面的油就咕嘟咕嘟往外冒,钱多得拿来取暖,所以才会开这么高的工资!”
“土包子!你没看新闻,这上面说了,这家华粤科技公司是大陆来的,酒店方面说了,都是一些大陆人!”旁边有个白领模样的眼镜男不屑地纠正了他的错误。
“不是说他们是日本财团吗?报纸上说,这个叫做巴普蒂斯塔的人,是从日本东京飞过来的。他肯定是受雇于一家日本财团,悄悄跑到这里来投资。”又有人指着报纸上的文章,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沈子良这才发现,虽然大家手上都拿着一份刊有公司广告的报纸,可因为文化程度、阅读喜好不同,他们的报纸也五花八门。有文化层次比较高拿着一份英文报刊,有的人喜欢看严肃的本地报刊,也有一些人爱看通俗的小报。而这些报纸,对于这家华粤科技集团幕后股东的猜测,也是各有不同,有些猜测更近似于荒诞。
地铁终于到了观塘,距离公司所在的地方还有几分钟路程,沈子良发现满车厢的人全都朝门口涌去。大家都急着下车,他都不用自己走,后面的人就推挤着他脚不沾地就出了车门。
随着人群涌向地铁出口,他身边的人散去,沈子良才发现,他原本整齐的外套,居然不知被谁给撤烂了,腋下豁了一条口子。只要一抬手,就露出里面的内衣,他又气又急,只好夹紧了胳膊,快步朝站台外走去。
在通往公司的路上,他不断看到有人在问路,而与他同行的人也越来越多。
当他来到公司门口时,他惊呆了。
此时才刚刚八点,一些上班族可能才刚准备出门,但在公司门外,已经到处都是人头,里三层外三层不下于四五百!
公司的招聘广告这才刚登出去,还有绝大多数人没有看到,或是正在赶来,就已经有这么多人了!那要等到下午,这里还会有多少人?几千,还是几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