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州武清县,张庄。
化名张天生的李鸣锋有些焦急地吩咐道:“怎么还没备好车,再不上路二十八日就赶不到平山镇了,张福,你再去催催,让他们快点。”
管家张福应了声“是”,转身前往庄子的后院,心中暗暗发笑,老爷是怕挨夫人骂。夫人二十日便来了信让老爷早点去平山镇过年,可是老爷一直磨蹭到现在,眼见得快赶不上才了发急。唉,老爷是不太想去夫人娘家,也难怪,谁会料到夫人居然是江状元的妹子,江家豪富天下皆知,摊上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舅家,老爷是有点心虚啊。
脚步声响,李鸣锋看到三黑走了进来。李鸣锋看到江家训练了不少孤儿,教他们学习文武艺,十多年下来已经有造就了数以千计的可用之材。有样学样,李鸣锋在张庄也收养了不少流离失所的难民,这些人被他安排在庄子四周种地,李鸣锋从江家请了几位高手过来教习他们练武学艺,虽然比不上江家,但李鸣锋手下也有数百个可用之人。李鸣锋从中挑选了三十六人作为亲随,这三十六人被庄上人戏称为三十六天罡,而三黑便是这些人的队长。
“大哥,盘岭上下来人了。”三黑压低声音道。李鸣锋不让亲随称他老爷,而是让他们叫自己大哥,这是深藏在心底的一种情结。盘岭就是江安义和杨思齐当年从平山镇打斗到武清县所经过的山脉,方圆数百里,山深林密,人踪罕至。
三年前晃州常元县人舒永杰在山中落草为寇,手下有七十多人,为筹粮舒永杰把主意打到了张庄身上,带着弟兄来抢张庄的酒。恰逢李鸣锋在家,随便一招呼便是一百多条汉子,舒永杰傻了眼,踢到铁板上了。用话套住李鸣锋,要来个单打独斗,结果头破血流,跪地求饶。李鸣锋没有为难舒永杰,反而送了他千石粮食四百斤酒,舒永杰深为感动,拜李鸣锋为大哥,盘岭的伏虎寨其实成为李鸣锋暗中招兵买马的地方。
杨思齐已经暗中派人与李鸣锋取得联系,把刘子维临终的遗书交给了他。刘子维在信中祝福了弟子,遗憾没有见到他的妻儿,让他安生活着不要再牵挂元天教。师傅的宽容反倒让李鸣锋心生愧疚,虽然没有明说,暗中却在积蓄力量,舒永杰便是他的暗手。
“寨子来人说什么?”李鸣锋问道,他心中估计是来要钱要粮了。在他的支持授意下,伏虎寨迅速扩张,三年时间已经有二百多人。人多了消耗自然大,伏虎寨偶尔出山劫掠商贩,可是随着官府筹建团练,对山贼打击日紧,晃州州府组织府军进山清剿过两次。
朝庭实力强大,李鸣锋生恐自己扶持的势力被消灭,叮嘱舒永杰潜伏不出,除了资助粮草外,让他们在山中垦田打猎维持。养二百多人消耗不少,幸亏妍儿多数时间住在平山镇,张庄的钱粮都由他调度,所以才没有出漏洞。
三黑是他的心腹,伏虎寨往来联络的事都交给他打理。三黑道:“舒大哥说新近寨子里又收了三十多人,储藏的粮食只能维持到明年元月,让大哥再送些粮食进山。”
李鸣锋想了想道:“山下的庄子还存了千石粮,让舒永杰派人去取一半。”张庄做酒,自然少不了粮食,李鸣锋为了方便资助伏虎寨,派人在盘岭山下买了五百亩山地,建了处别庄在那,安排了百余人在别庄酿酒,庄上存了不少粮食。
三黑点头,笑道:“我来的时候看到管家在催促大伙赶紧装车,大哥准备去平山镇过年了。见到书仪和书卉给我带好,我有大半年
没见到他们了。山里送了些野味来,大哥是不是带点去?”
一刻钟之后,李鸣锋骑着马,带着身后长长的车队出发前往平山镇。一路不时有人跟他打着招呼,李鸣锋在这一带口碑不错,赈济困苦、修桥补路的善事没少做,是远近闻名的张大善人。
陶细毛冒着寒风回到了住处,自家的几间茅屋四处漏风,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西侧的房中传来咳嗽声,老爹一到冬天就咳嗽,家里也没钱请大夫,只能干挨的。
哪天挨不过了,也就用不着受苦了,陶细毛进屋,摸了摸桌上的陶罐,还温着,倒了碗水递给他爹。喝了水,陶大虎的咳声停住,喘息着问儿子道:“今天可得了活计?”
冬季农闲,陶细毛会赶到二十里外的武清县城扛活,碰到有活也能挣个三四十文补贴家用。陶细毛将碗中的残水泼了,自己倒上一碗灌下去,抹了抹嘴闷声道:“没得。”
陶大虎叹了口气,儿子一连三天没找到活了,这个冬天难扛了。今年官府收的税比去年多了三成,家中的粮食坚持不到开春,孙子正在长个子的时候,少了吃食怎么长得开。
“我刚才看到张大爷了。”陶细毛闷声道。
陶大虎知道张大爷去德州过年了,这是个有福之人啊,家里良田千顷,酿的酒水不愁卖,为人和善,六月份里正催要粮款,还是张大爷让他们把粮食卖给了庄上,要是运到县城要少百十文,城里那些开粮铺的人心都被狗吃了,听说都是当官的家人开的铺子,收粮时压价,卖粮时涨价,两头赚钱,分明是不给穷人活路啊。
陶细毛接着道:“我在路上同张大爷说了,过完年想到他家酒铺做活,张大爷答应了。”
陶大虎满是皱纹的黑脸松开,露出一丝笑意,念了声佛,道:“那敢情好,能支撑到明年开春了,狗子也能吃上几顿饱饭了。”
陶细毛歇了片刻没作声,然后鼓起勇气道:“刚从村里过来时,看到徐婶四处借粮,像是断了炊。”
不等陶细毛接着往下说,陶大虎急声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娃,上面还有老人,这哪活得下去。你到咱家仓里给装袋粮食送去,哪怕喝粥也要帮她们把这个冬熬过去,等过几年铁娃他们大了就好了。”
陶细毛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小时候徐哥没少带自己玩,娶了徐婶后还常叫自己去喝酒,可惜前几年修堤时被水卷走了,靠徐婶种着十亩薄田度日。同在一村住着,村里人常搭把手,有什么好吃的也会送去,徐婶要强,抽空替人缝补衣服补贴家用,一家人勉强维持着。
今年官府要用银子交税,一两银折一千三百钱,穷苦人家哪来的银子,换了银子又要收什么火耗,里里外外一折腾,家家留下点吃食外还要赔上老本,徐婶家没有当家男人,哪支撑得下去,只能卖田活命了。
到县城扛活,陶细毛听到不少庄家人卖田卖地的事,还是那帮子黑心人趁机压价,上好的田地分明要六至八两一亩,现在只能卖三两半了,听说苗县令的弟弟今年冬天收了二百多顷地,要不了几年,这武清县的地都要姓苗了。
拿了个大口袋,陶细毛装了满满一口袋粮食,跟爹打了个招呼,往徐婶家走去,寡妇门前是非多,赶在天黑前把粮送去,省得有人嚼舌根。
一百多斤粮食扛在肩上倒不重,陶细毛的心底却沉沉得堵得慌,前几年日子眼见得好了些,这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坐了龙庭
日子怎么变难了。前几天根子、狗剩他们聚在一起发牢骚,根子说日子活不下去了,索性去投了山里的好汉,杀进城去抢了那帮黑了心的狗东西。
…………
平州银岭山,被官兵捣毁的山寨重新建立起来,聚义厅前树着旗杆,三丈高处杏黄旗帜在寒风中烈烈飘舞,“银岭寨”三个黑字在风中时隐时现。饶强锋面容肃穆地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广场上数百儿郎在操练,虽然是腊月寒冬,儿郎们光着膀子,身上冒着腾腾热气,个个龙虎精神。
饶强锋看得意动,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喝道:“冲我来。”话音一落,立时有十多条汉子扑上来,饶强锋身形晃动,抬手踢腿,身手矫健有如青壮,片刻功夫身旁地上便倒满了人。
攻打林华县失利后,饶强锋逃走了,官府遍张文榜、画影图形缉拿他,龙卫也派了不少好手前来追拿。饶强锋身手不错,数次遇险数次逃脱,追追逃逃又回到了平州。回到熟悉地,饶强锋干脆再上银岭山树起旗帜,数年时间聚拢二千人马,重现当年风光。
接连失利后,饶强锋深感不能过于嚣张,引得朝庭注目便是死路一条。经过深思之后,饶强锋派人交结官府中小吏、衙役作为耳目,对官府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利用银岭山绵延平州、登州、方州、娄州数州之地的特点,神出鬼没四处劫掠,尽量不伤人性命;绝不劫掠周边百姓,山中猎户、樵夫只要不深入山寨任其往来,时常下山与百姓交换粮食,买卖公平,遇到百姓有难还出手相帮,打出了替天行道的名号,周围百姓对山寨充满好感,遇到官府打探消息甚至还替他们通风报信。
回到聚义厅,到山下打听消息的探子回来禀报,今年老百姓日子过得艰难,官府盘剥得厉害,民间开始在流传“长庆难宁、家家干净”的谣言。
饶强锋对着侧旁文士打扮的军师董浩云笑道:“董先生写得这八个字,胜过八万雄兵。”
董浩云是娄州镇远县的童生,久试不第又喜夸夸其谈,为乡人耻笑,年近三旬尚未娶亲。两年前饶强锋带兵前往镇远一带取粮,董浩云闻讯前来入伙,饶强锋与其相谈之后,发现这位夸夸其谈的董先生确实胸有才学。
饶强锋当即拜董浩云为山寨军师,以先生呼之。董浩云给饶强锋定下“平买平卖、广积粮草、以待时机”之策,山寨逐渐兴盛,而且耳目灵通,官府、民间皆有内应。
石重伟即位之后,大兴土木,邻近的官府驱使百姓到银岭山中取木,被饶强锋率人伏击,饶强锋并不强征百姓入寨,而是让他们归家,这样一来银岭寨借着百姓口碑名声大振。方州、平州、娄州聚了一万府兵前来清剿,结果刚进山便中了埋伏,白白送给银岭寨万石粮食。
按照董浩云的指点,饶强锋没有杀俘,将虏获的平州司马放回,还低声下气地表示愿意归顺官府,让官府有了台阶下,于是这几州的官府对银岭寨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官府征收夏税,百姓苦不堪言,饶强锋认为是壮大山寨的机会,董浩云却认为山寨不宜过大,养兵于民,等天下动乱那些穷苦百姓皆是山寨之兵。饶强锋派人暗中散布,“长庆难宁,家家干净”的谣言,收拢失地的百姓在银岭山附近开垦田地、屯种山田,数月之间前来依附的百姓多达千人。
坐在聚义厅的大堂,敞开的大门正对着那面旗帜,饶强锋的心中也像旗帜一般烈烈飞舞,这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