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雄寻声望去,人太多,看不真切,因此回道:“正是”
那说话之人站了出来,却是原枢密副使,现广东安抚使许翰之前,枢密使折彦质在镇江府领导抗金,枢府一应事务都由他处理,张仲雄哪能不认得?
“官家无法理事,耿贼弄权祸国,今我等已取得太上皇明诏,拥立太子即位你,速引军相随,前往行宫”许翰人本来极方正,而且也没把自己当成是广东安抚使,还是一副西府首脑的口吻。
张仲雄倒不糊涂,暗思如今枢密院无主,那签书枢密院事刘延庆也管不到我头上来,你已卸任,我为何还要听你的?你说有太上皇明诏,我怎么没看见?
这些话,他不敢挑明了说,因此沉默以对,苦思对策。朱胜非一见此情形,高举手中诏书,声传四方:“诸军看真切,太上皇明诏在此谁敢阻拦”
他的地位又不一样正经的宰执大臣张仲雄犹豫再三,下了马,因甲胄在身,不施全礼,只抱拳道:“诸位长官,卑职奉王殿帅之命前来勾当,作不得主并不敢为难长官,也不敢放各位前行还请见谅”
众臣一听他这话,顿时色变朱胜非也不禁问道:“那你意欲何为?”
“请诸位长官稍待,卑职这就遣人去请王殿帅”张仲雄朗声道。他实在担不起这个干系,所以只能请王宗濋来拿主意。
朱胜非听罢,心头大急王宗濋是官家的亲舅舅,一直极受信任,他若来,万事皆休
此时,人群中有一人高声叫道:“张二认得本官么”
张仲雄定眼看出,俯首道:“昔日我父为济南知府,公为司录,如何认不得?”
“那便好你高祖张太师,真宗朝为西府之首,天下谁不敬仰?你父张少保,剿贼山东,奋战中原,镇守西京,勇赴国难是何等的忠义满朝上下,谁不称赞?今耿南仲趁官家染疾,无法视事之际,玩弄权术,败坏朝纲,以致天怒人怨你是忠良之后,应当晓事如何敢阻拦?”这人既与张叔夜共过事,自然知道对方底细。张仲雄的高祖张耆,乃宋真宗时名臣,至于其父张叔夜,那就更不用说了。
张仲雄被他一顿训斥,无言以对。暗思,这朝中生此大变,我一个武臣,还是不要搅和的好耿南仲的行径人所共知,我若帮他,与助纣无异。这些长官们,既讨得了太上皇明诏,要拥立新君,我若阻拦,岂不坏了先父忠义的名声?
正权衡时,朱胜非逮准时机,一声大喝:“量一武夫,敢阻我等宰执走”说罢,大步往前身后几十名大臣,紧紧相随
当兵的最实在,不得上峰命令,决不放行因此将那一条条锐利的长枪平放,意图阻止张仲雄一见,慌忙吼道:“闪开”
士兵们退到了一旁,让开了道路,朱胜非高举诏书,引三十二名大臣,向两条街之外的临时行宫进发
两条街,说来不远,可在一众大臣看来,这短短的距离却走了大半天也没到黑漆漆的街道上,只听到一阵碎乱的脚步声,谁也没有说话。此去,是胜是败,不得而知。若胜,则清君之侧,肃正朝纲我等身家性命,亦得保全若败,我等不免远窜,终生不录,而这家国天下,也会一片狼藉
不一阵,天子所居蔡京别院已然在望待看清情形时,众官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临时行宫,被铁甲武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灯笼火把将四周映照得如同白昼
“朱相,怎么办?”有人小声问道。
“能怎么办”朱胜非切齿道,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也要上
很快,那护卫行宫的将士一阵骚动,他们发现了逼过来的人群等走得近些,他们看清,这些人都穿着公服,竟全是当朝大臣
人墙中走出一员军官,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接到的命令,是城中有人作乱,要他领军护卫天子行宫。但眼前数十名大臣,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这深夜闯宫,意欲何为?那行在最前面的,不是尚书左丞朱胜非,御史中丞秦桧么?
“奉太上皇明诏,清君之侧,拥立太子你等还不闪开”朱胜非大声吼道。
那军官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将士们也是如闻惊雷,不知所措正当此时,从行宫内奔出一将,歇斯底里地吼道:“逆臣作乱,官家有旨,着即拿办弟兄们上”
可他这一声嚎出来,并无一兵一卒敢往前那骇得呆若木鸡的军官上前禀道:“长官,朱相手中拿着太上皇明诏”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打得那军官晕头转向
“甚么太上皇明诏都是这班逆臣妄托没听到我的命令么,拿下”那战将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
“孙正睁开你的狗眼看仔细了”朱胜非一声厉喝往前数步,展开手中诏书,高举过头顶,遍示众军
凡是识得字的,都看到那诏书上写得分明,且盖着太上道君印玺。又拿在宰执大臣手里,如何假得了?
孙正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喝令将士上前逮捕秦桧等大臣声色俱厉,又喝令他们反戈一击官兵们两头受堵,不知如何自处
正相持不下时,只近蹄声大作,众人回头望去,身后的大街上,兵士们手执火把蜂拥而来那火光之下,一人身着紫袍,腰束金带,连幞头都跑飞了,不是殿帅王宗濋是谁?
这一夜王殿帅忙得够呛,在杭州城里四处奔走,不为旁的,就为保住外甥的帝位一听“逆臣”们闯宫,他慌忙引了兵将前来。奔到近前,勒停缰绳,气喘吁吁道:“孙正逆臣都已现身,如何不抓”
朱胜非将诏书一举,朗声道:“王殿帅太上皇明诏在此”
王宗濋吃了一惊他是皇帝的亲舅舅,也是太上皇的小舅子,属皇亲国戚之列,昔日赵佶没少赐墨宝给他,他如何识不得那太上道君的瘦金字?这事可麻烦了姐夫下诏,要把外甥的帝位传给太子,这可如何是好?
想了片刻,将心一横太上皇已然禅位,当初说得明明白白,除宗教外,他事不预如何还来管这朝上之事?天子是我外甥,有他在,才有我的地位若被这些人得逞,我还不得远窜穷山恶水
“国赖长君今天子健在,你等发动事变,便是谋逆休要多言,束手就擒罢众将官,予本帅拿下”王宗濋厉声道。
他可是殿帅殿前司都指挥使又有国舅之尊他说的话分量自然不同众将士听了军令,一时蠢蠢欲动恰好此时,闻听消息的耿南仲匆匆忙忙从都转过司衙门赶过来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三十三名大臣情绪激动,纷纷高声喝骂奸贼
耿南仲一张麻子脸拧成一团,面目狰狞切齿道:“将一干逆臣拿下,送交大理寺”
得首相发话了将士们再不犹豫,一窝蜂拥上去那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孙正,虽为武臣,却是个奸滑的货色他心知朱胜非手里拿的太上皇诏书,是个大祸害因此一冲过去,瞅准了朱胜非,劈手就要去抢诏书
朱胜非被挤得东倒西歪,死死抱住诏书不放孙正一拳打飞了他的乌纱,复加一脚踹翻在地,扯了诏书拼命抢夺朱胜非破口大骂:“奸贼误国奸贼误国”就是不放
其他大臣群情激愤面对冲过来的士兵,竟不惧死以文弱之身,直面对方的坚兵利器组成人墙,拼命阻挡着
耿南仲在场外暴跳如雷,不住地呼喝着:“全部拿下拿下”
行宫外喧哗之声,惊动了里面的赵桓,当他得知以朱胜非秦桧等人为首的大臣,拿到了太上皇诏书,要拥立太子时,惊怒交加遣内侍外出打探消息,知道耿南仲王宗濋两个都赶到现场,正指挥兵将抓捕时,才稍稍放心当时就让内侍执笔草诏,准备下诏给大理寺卿万俟卨,指示这宗案件要如何审理
就在朱胜非等大臣在行宫外与官兵对峙时,徐绍率领的原东京留守司右军一部已经抵达杭州城下
数千兵马明火执仗地出现,让城头的殿前司官兵如临大敌消息飞快地报到了守将跟前
一处房中,灯火通明,桌前立一战将,年过四十,身长六尺有五,全副铠甲,右手始终不离刀柄。脸庞方正,蓄有浓须,一双眼睛炯炯如光,左手撑在桌面上,想什么想得出了神。
门开外,方才阻挡朱胜非等人的张仲雄匆匆进来,唤道:“大哥出事了”
那人便是故少保张叔夜长子,张伯奋,如今官拜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管干步帅司。听弟弟这一句话,扭头问道:“怎地?”
“以尚书左丞朱胜非为首的大臣,讨得了太上皇明诏,要拥立太子”张仲雄疾声道。
张伯奋大惊这是要发动政变啊他立即问道:“什么名义?”
“一是说耿南仲弄权祸国,二是说官家无法视事,因此要拥立新君”张仲雄答道。
张伯奋久随其父,于朝政颇有见解,闻言点头道:“确实师出有名,你怎么作的?”
“这,我不过一介武夫,如何敢参合这等事?就放朱胜非一行大臣自去,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倒戈。”张仲雄无奈道。
一听这话,张伯奋就一掌拍在了桌上:“兄弟,你糊涂啊”
张仲雄骇得脸都白了,失声道:“哥哥,如何就,就糊涂了?”
“你自以为不阻拦,也不护从,就算是中立了?你忘了你得到的军令是什么?你不抓朱胜非等人,就是违节王殿帅能放过你么?退一步说,王殿帅放你一马,耿相能饶得了你么?莫说是你,便是为兄,也要受牵连”张伯奋痛心道。
张仲雄大惊咱们弟兄一路护送官家到过福州,耿南仲是什么人,最清楚不过,那是个心狠手黑之徒杀人不见血完了完了,我怎么就没想到但事情已经作下了,后悔无用
“兄长耿南仲弄权是真,祸国不假朱胜非等人有太上皇明诏,要拥立太子,名正言顺到时,姓耿的……”
他没说完,被兄长一口截断:“你不懂朱相等人,不过是书生辈,能斗得过耿南仲?能斗得过官家?殿前司千余部队,将行宫内外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就这么迎头撞上去,不败才怪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啊”
张仲雄无言以对,作难道:“那如何是好?”
张伯奋不及回答,忽闻外头脚步声大起,部将抢进门来,慌慌张张地手指外头道:“不好有大军兵临城下”
张伯奋脸上阴晴不定,兵临城下?谁带的兵?冲谁来的?忽然心中一动,大声道:“走”
当他两兄弟急匆匆奔上城时,望见城下一片火光,林立的甲士已经列于城前,一排骑马的战将靠近护城河,内有一人,不着戎装,却穿紫色官袍,被众将簇拥着,显然是为首之人。
张伯奋倚城而望,片刻之后,向下喊话道:“城下何人深夜进犯行在重地,是想造反么”
“本官徐绍敢问城上,是哪位?”城下传来喊声。
“徐绍?哥哥,是徐绍”张仲雄惊声道。
张伯奋并不搭理他,向下喊道:“卑职张伯奋,奉命守城,戒严,禁止出入相公为国重臣,如何深夜引兵前来?”
城下的徐绍,一听是守将是张伯奋,心中憋着的那口气松了大半。赶紧喊道:“原来张少保公子贤侄,本官有一语,你与诸军静听”
“听着呢”张伯奋回应道。
“今耿贼弄权,于朝中兴风作浪,排斥异己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百官离心离德官家身患风疾,无法理事,助长奸贼气焰国家危如累卵朝中有识之士,请得太上皇明诏,要清君之侧,拥立太子今绍奉诏命,引军前来,非为作乱,乃为社稷护从贤侄,可速速开城”徐绍声传四方
张伯奋一时沉默,片刻之后回道:“相公卑职不过一武夫,不敢干预朝政惟命是从而已上头既有军令,严禁出入,卑职不敢放行请相公见谅”
徐绍大急张伯奋如果不开城,王贵这四千兵如果强攻,是绝计攻不下来的就算攻下来,城中早已有了定局,我还得落个犯上作乱的罪名
将牙一咬,继续喊道:“贤侄你我两家,原本交好我身为长辈,决不害你耿贼祸乱朝廷,不恤将士,你等自应是感同身受,如何助纣为虐你父九泉之下得知,焉能瞑目”
当初张叔夜在世时,与徐璋有旧,又十分欣赏徐九,多次施以援手。因此,徐绍说,徐张两家,原本交好,是有渊源的。
张伯奋似乎不为所动,只回了一句:“请相公不要为难卑职”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张仲雄急得没办法,劝道:“兄长,徐家跟我们张家有旧徐绍是徐九的亲叔父,父亲大人在世时,时常夸赞,说徐氏一门皆柱石之臣。他今引兵前来,你我于公于私,都不应该阻拦啊开城放行吧”
“你懂个屁我还要等他一句话”张伯奋喝止道。
果然,那句话马上就来了
“贤侄你放心你身为武臣,奉命行事,原属本份若能深明大义,力挽狂澜,便是有大功于社稷贤侄速速开城,迟则有变”徐绍嗓子都快喊哑了。
可城上再没有动静等了好大一阵,旁边的王贵听得窝火,愤声道:“娘的他不开城,卑职便下令……”
徐绍立马制止了他:“你四千兵,不又曾带得大型器械,这杭州城虽不是什么要塞,要攻下来也绝非易事”
“相公这张伯奋久随圣驾,自然与我等不同。耿南仲再不恤将士,也不可能不照顾他们他铁定是心向耿贼,决不会开城的”王贵急道。
徐绍举起手,示意他不要讲话。
四千将士,就这么在城外等着,徐绍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城头时间悄悄地流逝,城上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大哥,开城吧迟了就……”张仲雄再次劝道。
“唉,你啊今晚,若不是你坏事……”张伯奋手指弟弟,大摇其头。仲雄既然没有阻止抓捕朱胜非等大臣,就已经不容于耿南仲,他是他亲兄长,必然受牵连现在,我俩兄弟要想自保,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城外,就在徐绍焦心等待,众将快要失去耐心之际忽听一阵响动,那悬于护城河上的吊桥,缓缓落下
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在城外军阵中爆发出来徐绍目光闪动,大喜过望,放声喊道:“进城”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