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隆兴元年十月初。平阳昭德两处要地的城防建设正如火如荼。虽说招讨司设在了平阳,但徐卫始终担心女真人会绕道攻昭德,因此不但数次下令给吴阶,让他小心提防,甚至专门抽出时间前往昭德视察防务。吴阶没有让他失望,在泽州义军领袖邵兴的大力配合下,昭德城池修复工程进展神速,被李军破坏的墙体敌楼等都已经重建。陕西方面支援的装备也发放到了义军手中,上上下下同仇敌忾,时刻准备迎击来犯之敌。
马扩建议徐卫,虽然防御重点放在二府之地,但河东南境应该全部都是抗金战场。有鉴于此,徐卫下令各府州县义军,相机行事。河东的抗金大业,不仅有陕西的支持,更得到了河北招抚司张所的积极响应。在发给河北兵民的檄文之中,他就极力赞扬徐卫主持河东抗金大局,号召兵民人等以河东为榜样,时刻提防高世由卷土重来。而部分临近河东,在高军夹缝中求生存的义军也在十月奔赴河东,自愿接受徐卫招讨司的节制。
这一日。徐卫正在平阳城内,一处废弃的禁军校场视察器械建造。李纲这次可以说是力排众议,全力支持他,要钱粮给钱粮,要装备给装备。甚至集结了京兆周边各州的作院工匠,全部调到平阳。
在这处把守严密的校场上,任何人擅闯都将被就地格杀。此时,校场上一片忙碌,士卒们正搬运木料,而工匠则手持各色工具,全力开工。只听得斧锯作响,看到木屑横飞,就地取材的一颗颗树木在匠人们巧手之下,变成各色待用的木条。一些成品覆盖着糠布袋,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座山丘般。
“卑职见过招讨相公。”奉命而来的院使对徐卫一揖,大声说道。院使是作院的主管官员,他们这种官职,叫作伎术官。顾名思义,不靠科举,不靠军功,只凭手艺。
“嗯,到目前为止,完工多少?”徐卫点点头问道。
“回相公,弟兄们日夜赶工,现在已经组装完毕七梢砲三十七座。请相公及诸位长官过目。”院使说毕,便领着众将朝堆放成品的地方走去。那里守卫森严。执枪挎刀的士兵警惕地盯着每一个经过的人,不管你是士兵还是工匠。
院使走到一座小山般的物体前,命守卫士卒扯下布幔,一座砲车就出现在眼前。所谓的“砲”,其实就是指抛石车。是利用杠杆原理,将重物抛出以对敌方目标造成损伤的大型器械。
众人面前这座砲车,约有三人高,配有一个庞大而坚守的底盘,上面装有两支的柱形机架,两柱之间有固定的横轴。之所以叫“七梢砲”,是因为横轴装有七条砲梢。一端用绳索系在装填石弹的皮套上,另一端则下垂七条长绳,供士兵全力扯动,以发射巨石。
站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连杨再兴这样的雄伟汉子也自觉渺小。王禀绕着砲车走了一圈,一面看,一面用手摇晃,频频点头道:“不错,赶工能赶出这样的器械,殊为不易。”
院使闻听长官称赞,面露得色道:“若不是时间紧急。卑职属下的匠人能造出十三梢砲!”
徐卫看了一阵,忽然问道:“这砲车射程多远?”
院使还没回答,王禀已经接口道:“发百斤石弹,射程当在两百五十步以上。若全造七梢砲,时间根本不够。所幸,我军还需射程较近的砲车打击不同目标,照眼下的进度,本月之内,起砲车百座应不困难。”
院使眼睛一亮,拱手道:“王都统不愧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来,卑职佩服。”
王禀回头对徐卫道:“招讨相公,到时将砲车布置于城墙之下,敌军既看不见方位,受攻击的机会可以说几乎没有。而指挥砲车的军官立于城头,敌军器械军阵的方位一目了然,岂不甚便?”
徐卫这时注意到,这架砲车的底盘安装有四个木轱辘,随时可以推到城下。而抛石车发射的石弹,是呈弧线下落,以砲制砲,在理论上来说,确实是可行的。但一切,还得等到开战才见分晓。现在已经是十月,正是进兵的最佳时机,可无论金军李军都没有任何动静,倒叫人号不准对方的脉了。
“招讨相公!”徐卫正专注于砲车之时,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叫道。侧首看去,却是李贯。他是虎捷的耳目,平素里在军中极为低调,无事一般不露面。现在他找到了此处来,估计……李贯在他耳旁细语几句,众将只见徐卫眉头微皱,听罢之后恢复如常,对众将道:“有琐事需本官处理,先走一步。”语毕,在李贯陪同下匆匆而去。
这是城里一处很不起眼的民居,几名身着直裰,并未携带兵器的汉子很随意地在门前或站或坐,见到徐卫来,也不行礼,让他们径直入内。进了大门,在李贯引领入踏入一处宅院,一进去就听到凄厉的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至一处房门前,还未入内,便见两个粗壮的汉子挽着袖子,正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出来,见到李贯,其中一人道:“哥哥,这厮挺不住。断气了。”
李贯挥挥手:“埋了。”说完,又领着徐卫入了房中。这里和外面,简直是两重天!光线既暗,还有一股怪异的味道,房中约有六七个人,一处木桩上,还绑着一个。耷拉着脑袋,好像是昏死过去。又有一条铁索从屋梁上垂下,倒吊着一人,全身赤luo,腹部隆起。两个汉子正拿扁担长的木杖死命地抽打。那惨叫声,便是此人发出。
“上午逮住这三个,拷打多时,仍旧不招。”李贯沉声道。
“几时盯上的?”徐卫随口问道。
“五六天以前,估计是混在泽州义军里。卑职猜测,还有漏网之鱼。”李贯回答道。
徐卫略一沉吟,吩咐道:“一查到底,宁枉勿纵!但需做得隐密些,万不可引起友军恐慌。”
“是,相公放心,此次随卑职来泽州的,都是熟手,有些还参加过暗杀徐和的任务。”李贯说道。
徐卫点点头,不再多话,踱步至那倒吊的人面前,退了行刑的汉子,往对方腹部一按,那人张口就喷出一股血水来。这先灌水,后猛击,是李贯的部下常用伎俩,几十棍打下来,虽然剧痛难忍,却也一时坏不了性命。
“小人冤枉,冤枉,小人是泽州邵大伯麾下,断断不是甚么细作……”对方语气很是微弱,看来打得够呛。
徐卫也不理他,回首道:“看来不够,有其他把戏没?”
李贯本生得獐头鼠目,此时脸上闪过一抹狞笑,挥手道:“给他戴假面。”
三个汉子抢上前去,利索地解下那人,又有一个搬过两条长凳并排放好,同伴便将对方按在板凳上手脚绑定。那搬凳的汉子这时端过一盆清水来,往板凳脚下一放,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叠黄纸来。
“我要见徐总管!你等滥用私刑。我要见徐总管!”那人满面惊骇之色,虽极力挣扎,却动不得分毫。眼睛死死盯着那手拿黄纸的汉子,不知对方到底想作甚。
李贯上前蹲下,冷笑道:“你也配见徐总管?再问一次,你们来了多少人?奉谁的命令?剩下的在哪处?只要照实说,我保你性命。”
“小人确系泽州……”
李贯没耐心听完,冲旁边部下使个眼色,便有一人扯了那人头发固定住脑袋,那拿黄纸的汉子从容地取出一张,在清水里浸透,就跟妇道人家做针线活似的,小心翼翼地提起来,蒙在对方脸上。
这纸一浸了水便不透气,那人拼命呼吸,两个鼻孔处可以清楚地看见纸张起伏。可紧接着,第二张又蒙上了。暗室之中,只听得呜呜的呻吟声。当第三张,第四张假面蒙上时,那厮开始剧烈地挣扎,绑住他手腕的绳索甚至勒入皮肉之中!
徐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人的手已经成了鸡爪形。突然间,他发现对方的手指极力地板凳面上划着什么,遂喝道:“扯开。”
固定头部的汉子一把掀开假面,那人猛烈地呛出一口气,继而贪婪地呼吸着,胸腔间发出如同风箱一般的声响!
“招!我招!小人是河北签军!”片刻之后,那人大声说道。
签军是个甚么东西?还从河北过来?李贯追问道:“你是高世由的人?”
那人一时犹豫,李贯毫无预兆地从皮靴里抽出一把短刀来,一刀将对方的手掌钉在板凳上,大喝道:“说!”
一声痛呼!对方急忙道:“我们是盖天大王的部下!”徐卫脸色一变!凡是知道岳飞事迹的人,都应该知道“龙虎大王”“盖天大王”这两个绰号。龙虎大王指的是驻扎太原的完颜突合速,那这盖天大王又是哪位? “盖天大王即完颜赛里,奉国相命驻军真定。征发河北之民为兵,不隶高世由,即为签军。”
“你们来了多少人?剩下的在哪处?”李贯一把揪住他头发,厉声喝问道。
“来了数十人,但彼此之间并不认得。只有一个挑头的,名唤花三郎樊宝,我等皆听命于他。”那人招拱道。
徐卫听到此处,转身向外走去,李贯一见,赶紧跟上。
“立即盯住这个花三郎,没我的命令不许动他!一定要将所有细作盯死!记住,只盯不动!”
失算了,收复河东南境后,眼睛就盯在李植和太原方面。没想到,女真人居然来了个迂回前进,从河北来刺探消息。大家都认为李植与高世由不和,这两个撮鸟一个主河北,一个主河东,是断断不会合作的。可却忽略了一点,无论河北河东的势力,那都是女真人扶持起来的!金军算定宋军收复平阳昭德两府后,肯定会对太原方向严密布防,这才从河北过来!而且不经过高世由!据此判断,金军南下已是定局!且为时不远!
不得不承认,女真人虽起于山林,在宋人眼里是狄夷禽兽之辈。可他们并不全是蛮子,至少这情报工作就做得比宋军要好。眼下,金人八成已经知道我的主力摆在平阳,既然如此,他们起兵之后,极有可能绕道进攻防守相对薄弱的昭德!如果此事一旦成真,平阳的努力将没有任何意义,金军拿下昭德府后,就能轻取壶关,进而转兵向西,直扑河中定戎一线!到时,我与陕西的联系就将被切断!事态危急!
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的禁军义军士卒却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入营休息。上头传下紧急命令,让他们火速收拾行装,准备开拔。
一处军营里,到处都是往来奔走的义军士兵。正在军官指挥下收拾器械,拆除军帐,那军官约莫三十多岁,提着个大瓦罐,一瓮水过去,扑灭了一团篝火。正转身欲走时,却被一人扯住问道:“这位哥哥,敢问一声,这是要往哪处去?”
军官一看,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个头不高,相貌也平平,毫不起眼。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问这作甚?你是哪一营的?”
“兄弟就在隔壁,我有个表兄,在徐总管麾下任职,我是想问问清楚,是不是咱泽州义军要回去了,若是,也好去作个别。”那年轻人满脸堆笑地说道。
那军官甩开了手,冷哼道:“想甚么呢?回去?实话说与你听,这是要往昭德驻防。你那表兄,说不定也在换防之列,趁早少操这心,去收拾行装吧。”说罢,匆匆而去。
这年轻人四周一望,见到处都在拆除军帐,整顿器械,略一思索,也行色匆匆地投一处而去。他刚走,便不知从哪闪出两个人影来,分道跟了上去。只见那人出了义军军营,往城内而去。
时义军驻扎城外,承担一些防务工程,禁军多驻城内。为方便联系,城门关得极晚,开得极早,那年轻人挤在人群中在城门口根本没受阻拦。反倒是跟踪他的两人或许被认为是行迹可疑,被拦住盘问,他二人却什么话也不说,其中一个从衣袖里翻出一个牌子,朝守卫亮了亮,很快收了回去。那是块铁牌,上面几乎什么也没有,就一个“風”字。
“你拿块破牌……”一名士卒话刚说一半,便被身后的队将扯回,随即下令放行。
“那两个甚么来头?”士卒小声问道。
“少问。”队将更小声回答道。
话分两头说,那两个跟踪年轻人入了城,后者在城里四处走动一阵,很快就折身再往城外,刚走出城门口,他似乎发现什么不对劲,猛然停住脚步。此时,跟在后头的两人没作丝毫停留,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眉头一皱,这年轻人又四周望了望,低了头加快脚步往一处军营而去。营里义军士卒大多已经拆除了军帐,收拾好了行装,正席地而坐,抱着兵器等待集结令。有些实在累得不行,靠在同袍身上打个盹。
那年轻人径直到一人身边坐下,用也不知是哪处的方言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好像没听到,打了个哈欠,抱着枪将头靠在手臂上睡了。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实在困不得行的士卒们大多已经打起了鼾,一名军官大步而来,吼声如雷道:“起来!开拔了!”惊起一片睡虫,慌忙集结成队,在军官指挥下,向东南方向而去。
平阳城外的一处空旷地上,已经集结了数千人马,闹哄哄一团,武官们执着火把,正检查各营是否到齐。忙活大一阵,一名钤辖官把手一挥,下令开拔。方才那抱枪而睡的汉子向后一望,只见一条火龙蜿蜒盘旋,正从城里出来,看样子,禁军也出动了。
走了好一阵,想是士卒太过劳累,行军速度并不快,这才到了城郊。那汉子不时打量地形,隐约见到不远处一个山脚拐点有密林,待走到那里时,见执火把的军官巡到前头,趁黑飞快地闪入林中。
前后的同袍都没发现少一个,因为很多士兵都边走边打盹。又走一阵,忽然听得身后蹄声大作,不少人被惊醒,纷纷回头望去。但见数十骑飞驰而来,越过行军队伍,直接拦住了指挥进军的军官,也不知说些什么。
队列之中,先前那二十出头,貌不惊人的年轻军汉目光闪动,面上表情阴晴不定。仅仅片刻之后,他蹲下身去,不着痕迹地移到路旁,悄悄一看,见没人注意到,就势滚入旁边草丛之中,又潜伏一阵,见没人发现他,遂匍匐而前。
“好端端的人不作,非要学狗爬?”正卖力时,突然响起的声音骇得那年轻人出了一身的冷汗!猛然跳将起来,只见夜色之中,前面并排站着五六个人,暗叫一声不好,撒腿就往旁边跑!一声破空袭来,只觉股上一痛,腿也不听使唤,一头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