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不智和尚找到阿飞的时候,小铃铛的身子早已变得冰冷,而阿飞则像是一尊雕像一般,紧紧抱着小铃铛一动不动。若不是听到余小龙的哭声,不智和尚可能都没有发觉到,这湖边,竟然还有人在。
“走吧。”不智和尚看到小铃铛胸口的匕首,便已明白了一切。
阿飞没有动。
“走吧,回家吧。夜里凉,你忍得了,小娃娃可不行。”
阿飞慢慢站起身,仍是一手抱着小铃铛,一手抱着小龙,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回家,家又在哪儿?原本他这两只手上,是他新家的全部,可是有一半已在今晚消失了。他好不容易又有了一个家,但老天就像在戏弄他一般,把这个刚刚成立不久的新家摧毁了。
他压抑,他愤怒,他想杀人,心中那个禁锢了很久的欲望,突然又冲出了牢笼。
“阿飞,赵家大哥他们过来了――你这是怎么了?”第二日一早,赵永和孙宝到阿飞家中,商量小铃铛的丧事,不智和尚便进屋去叫阿飞,不想却看到一个满头白发之人坐在床头。
仅仅一夜之间,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竟已青丝成雪,不智和尚只觉得心痛不已,忍不住奔上前搂住阿飞,反复叹道:“阿飞,阿飞,俺的阿飞小兄弟唷!”
小铃铛下葬之后,阿飞便让冬月丫头抱着儿子去了君山,然后就遣散了家中所有仆人――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回忆回忆与小铃铛过往的点点滴滴,还有那碗再也吃不到的青菜鱼圆汤。
家里,除了阿飞,就只有不智和尚一直在。阿飞知道这位老友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好在他也不来打扰自己,便没有赶他回君山。
如此几日下来,一天,不智和尚突然走进阿飞房中道:“阿飞,这有封信,是江府那边送过来的。”
一听是江府送来的信,阿飞登时眼前一亮,劈手将信夺过,仔仔细细地把信看了几遍,然后道:“送信的人还说什么没有?”
这句话,可是阿飞这几日来所说的第一句话,不智和尚略一吃惊,然后才道:“没说什么有用的,只是让俺把这封信给你,信上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阿飞说着,就已把信撕得粉碎。
听说江彩轩的尸体,前些日子被人从湖里打捞上来,那张俏丽的脸,已经被湖里的鱼啃食了一大半,但是她那身红嫁衣,依然还在。不智和尚想着这封信里估计没写什么好话,便摇摇头,不再问了。
傍晚时分,不智和尚见阿飞背了紫金刀打算出门,忙道:“你干嘛去?”
“出去散散心,在家里闷太久了,难受。”阿飞道。
不智和尚总觉得是和那封书信有关,便道:“我陪你去!”
“不必,我去去就回。”
“没事,我也出去走走,这几天在家待得也是够气闷了。”不智和尚笑道。
阿飞知道是丢不掉这个大和尚了,便笑了笑,自顾自地赶往洞庭湖畔。
湖边,停着一艘古典华丽的画舫,不智和尚见阿飞径直向那画舫走去,便道:“这船是江家的?”
“嗯。”阿飞点了点头。
“那江三少江掌门约你今晚在这儿见面?”
“余少侠,掌门师兄已经恭候多时了。”忽地,那王铮从画舫里钻出,算是替阿飞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见不智和尚也跟着来了,便略一抱拳道:“不智师兄也来了。”
不智和尚笑道:“呵呵,来坐坐,来坐坐,这船这么漂亮,俺还是第一次见嘞!”
王铮盯着阿飞那一头白发,倍感惊奇,但是也没多问些什么,只是笑着道:“二位快请进。”
那江三少端坐在主位,见阿飞等人入舱就座,就吩咐行船,并举起案上酒杯道:“余少侠,今日我请你来,不为别的,乃是为了舍妹之事,向你道歉。发生此等事情,江某甚为痛心疾首,悔恨平日里对舍妹缺少管教,才会让她铸成大错,害得余少侠家破人亡。江三少在此,向你赔罪了!”说着,他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啊,好啊,如此最好。江掌门既有此心,那是再好不过了,对不对啊,阿飞?”不智和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见阿飞面无表情,根本没有举杯之意,便连连抬手暗示。阿飞这才勉为其难地端杯湿了湿嘴唇。
江三少笑了笑,并没在意,而是又斟上一杯道:“余少侠乃是老龙头的妹夫,江某则忝居潇湘派掌门之位,还希望我们两家不要因为此事伤了和气,坏了荆湖武林一团祥和之气,给歹人制造可乘之机。来,余少侠,江某再敬你一杯!”
眼看着江三少第二杯酒下肚,阿飞实在是不能再拉着脸子,只好把杯中残酒饮了,道:“江掌门,阿飞还分得清是非曲直,不会随便迁怒于他人。”
江三少叹道:“唉,此事毕竟是舍妹之错,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是难逃其咎。为了弥补过错,今后凡是余少侠所托之事,我潇湘派必当倾尽全力而为。我听说余少侠有个尚在襁褓的公子,若是不嫌弃的话,江某想让令公子拜在我潇湘派门下,不知余少侠意下如何?”
那不智和尚见阿飞已经开口说话,心下稍宽,大口吃起自己身前案上的酒菜来。他听得江三少有意收余小龙为徒,赶忙咽下口中菜肴,连连摆手道:“不成啊,江掌门,俺已经提前和阿飞说过了,他的儿子,那是俺徒弟!”
“呵呵呵,余小公子既已被不智师兄收为门下,那也是潇湘派弟子,甚好,甚好。”江三少笑道。
“对啊,那你就不要跟俺抢了!”不智和尚呵呵笑着,忽地脸色一变,捂住肚子道:“唉哟,肚子疼!”
“大和尚,怎么了?”阿飞猛地站起,便感到天旋地转,腹中绞痛,手脚酸软,扑通一声坐倒下来。
“酒菜里有毒!”不智和尚趴在案上低吼一声,指着江三少道,“你枉为名门大派掌门,竟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不是毒药,是迷药,我可是要亲手给我彩轩妹子报仇,又怎么舍得用毒?”江三少冷笑着,掏出一把短剑,又转头对站在身后的王铮道:“这位不智师兄,就交给你了。”
“这……”王铮看着不智和尚痛苦的神情,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智和尚没来,那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应该是自己才对,不禁大为震惊:“难道掌门师兄还要对我下药不成?”
江三少见王铮似有不愿动手之意,便哼了一声,不做理会,而是直接扑向阿飞,大喝道:“就是因为你,毁了我妹妹一生!”
“不可!”不智和尚见阿飞有失,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举起案几猛地砸向江三少,同时踉跄起身,挡在阿飞前面,喝道:“不可伤了俺的好兄弟!”
江三少见不智和尚面露狰狞之色,心中畏惧,又忌惮他功夫了得,便连环刺出十几剑,剑剑皆中要害。那不智和尚只是仗着一怒之气,愤而起身,又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只听得他“啊”地惨叫一声,便已跌倒在船。那庞大的身躯倒下,竟引得船身一震。
“大和尚!”阿飞呻吟一声,想要运气而起,却觉得丹田中空无一物,全身汗出不止,只能撑着身子倚舱箕坐,看着江三少蔑笑道:“如果不是大和尚非要跟着我来,我上船那一刻,你便已人头落地了。他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心太善了。”
“如此说来,我倒该感谢他了。”江三少狞笑道,“那麻烦你,下去跟他说一声吧!”
“江掌门在画舫里吗?洞庭十三水帮赵老龙头前来拜见!洞庭十三水帮赵老龙头前来拜见!”忽然,只听得江上四面八方传来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似乎是几百号人一同喊的。
“不好,掌门师兄,是水帮的人来了!”王铮惊道。
“我知道!”江三少顺势已将短剑劈下。
阿飞奋力斜扭身子,避开短剑,同时拔刀而出,护在胸前,挡住了江三少刺来的第二剑。
“什么?”江三少惊道,“怎么可能?”
“雕虫小技,根本杀不了我!”阿飞笑道。
“掌门师兄,事急矣,快快登小船离开!”王铮催促道。
“走!”江三少怒道一声,极为憾恨地离开船舱。
“当啷!”阿飞只觉得一阵睡意袭来,那紫金刀便再也握不住,只好掷下。他见不智和尚动也不动,便拼命爬到和尚身边道:“大和尚,还活着吗?”
“还……还有气。”不智和尚喃喃说道。
“大哥他们来了,你可要撑住啊!”
“江掌门……下手太狠了……俺是不成了。”不智和尚说着,便咳嗽起来,咳出的全是鲜血。他拉住阿飞的手道:“答应俺……不要报仇……不要杀人。”
阿飞沉默了。
不智和尚原以为这位小友会像以前一样说出“好吧,那我就先听你的”之类的话来,不禁有些失望。他瞪大了那双环眼,哀求地盯着阿飞,却仍然没听到一个字,便这样一直瞪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对不起,大和尚,我做不到。”阿飞见不智和尚已经咽气,才轻声道。
“妹夫,这是怎么了!”赵永踏进画舫船舱,见到如此惨像,不禁大惊。
“大和尚圆寂了。”
“江三少干的?”
“是。”
“姓江的真是欺人太甚,我赵家的血仇还没报,他又给我添了几笔债,我非宰了他不可!”赵永大怒道。
“什么血仇?”
“阿福哥临走前,曾和我说,我们赵家险遭灭门,都是拜江三少所赐,是他背着他老子和李振海联手杀了我全家!”
“原来如此。”
几日后,阿飞端着一锅狗肉,来到了不智和尚坟前。
“大和尚,我要走了。与师父的十年之约,就快到了,我要去北方,寻找杀害我爷爷的仇人。”阿飞将狗肉摆在坟头道,“走之前,我特地用你的大铁锅煮了你最爱吃的狗肉,你闻这香味儿,是不是馋了?”
他倚着墓碑而坐,喝了几口铁葫芦里的酒,又在不智和尚坟前撒上一些,然后拿起一块儿狗肉边吃边道:“没给你带蒜泥来,将就吃吧。”他顿了顿,又道:“小龙,我交给他舅舅养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带不了孩子。不过,你放心,我和他舅舅说过了,等他长大些,要带他来你这儿,给你磕头,拜你做师父。这说好了的事儿,变不了。你武功那么高,小龙将来在江湖上一定不会受欺负。小铃铛那边,我就不去了,我现在一头白发,去了怕是要吓到她,你要是在下面见到她,就帮我带句话,说我很想她。”
又吃了几块狗肉后,阿飞便起身道:“好了,我该走了,有机会的话,再来看你。”
没离开几步,阿飞便听到身后传来狗叫声,回头望去,原来是两只野狗为了争食那一锅狗肉打了起来。他突然想起当年在鄱阳湖畔渔家,不智和尚给他讲野狗不吃狗肉来劝他不要杀人的事来,不禁摇摇头,暗思道:“大和尚,这世上,有善人恶人,自然也有善犬恶犬。也许你那天遇到的,是和你一样有菩萨心肠的善犬,然而这世上,更多的,是我身后这样的野狗。”
大宋大中祥符七年七月十五,中元夜,荆湖北路岳州城江家数十口惨遭屠杀,庭院血流成河。家主江三少衣不蔽体,被人以弩箭钉死于墙,全身另有七十二处深浅不一之刀伤,死相可怖。此事在武林影响极恶,甚至惊动刑部六扇门,但经京城名捕亲赴岳州多方追查,也只知是一白发人所为,再无其他线索,因而不得不暂且搁置此案。
而中元夜白发鬼索命的传说,却在江湖上不胫而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