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钱已经有两个晚上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这件事除了他自己,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比时仲德小十一岁,今年他也要七十八岁了。在他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已经当了爷爷,带着小孙子小孙女,每天上学放学,到热闹的游乐场去游玩,或者教孩子们写字画画。可他却始终只是一个人,他未婚,不是没有心爱的人,而是那个人,他一辈子藏在心底,能梦中相见,已经是一场幸福。
车子在平坦的道路上开着。时之余开了车窗,风冷冽得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奋。
“唐叔叔,你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孤单?”
唐一钱没有想到他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嘴角的笑容柔和起来:“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怎么会孤单?有你方阿姨陪着我。”
时之余单手撑着额头,眼皮微微上挑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的意思。”
唐一钱嘴角的微笑收起了一些,眼里的光仍旧是温和的。他说:“之余,有些感情不需要陪伴。不管彼此身处何方,你知道她在那里,你就不会孤单。”
时之余闭上了眼睛,唐一钱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自己所说的话。叹了一声,只两只眼睛看着前方路况。
很多年了,每年吉日,时仲德都会亲自过来。然而时之余从来没有和他一道来过。这是他们父子之间很深的一根利刺,谁都不好去拨动,一动就痛得锥心刺骨。
时之余看着那照片里的人,和他印象里的模样没有一点儿变化。可是他已经从瘦弱的男孩子变成了一个已饱受感情挫折的男人。
“如果她还在的话,也许能给我更好的建议。”说着,时之余就地坐了下来,单手抚在墓碑上。这是他一生最大的痛苦和遗憾。
“她不是一个喜好过问儿女事情的人,就算是她还在,她也只会尝试着告诉你,能宽容处宽容,该决断时决断。”唐一钱跟着他坐下来,“之余,唐叔叔一直都没有干预过你和你父亲的问题,这一次就算是唐叔叔逾越了。我只是不想让她在那边难过,她最后宁愿选择那样残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你真的以为她只是想要让你的父亲记住她,记住你才是时家唯一的儿子?”
淡笑着摇头,唐一钱脸上每一条岁月沧桑留下的痕迹都柔和起来:“她是个很豁达的女人。除了在感情上不豁达。她想要的是一辈子在那个家里留下痕迹,无论以后哪一个女人住进去,她都会是唯一一个永远留在那里的女人。也会是你父亲唯一承认,可以在他百年之后合葬的女人。”
“这样,你还不明白?”
时之余回过脸来看着他,镜片上有微微的雾气,卸下所有盔甲的他不再是那个刀枪不入,心府深沉的男人,他回到了十来岁,对一切都抱着期望,还没有接触到残酷世界的男孩子。
唐一钱摇头,心里对他是疼惜的,抬手,搭到肩膀已宽阔如海的男人肩头,安慰道:“好孩子,叔叔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好好想一想吧,固执到底,对谁有好处呢?退一万步讲,你不想为你父亲守着他好不容易争到现在的江山,你也不想替你的母亲保有她的心血么?时氏,不仅仅是你父亲一辈子的心血,还有你母亲,有他们两个人,才有如今的时氏集团。”
“想明白了就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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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一钱不是年轻小伙子了,几天的忙碌和操心,再回去的路上出现了眩晕的症状。时之余坚持把他送到了医院,让商睿替他好好查看。
商睿有许多话想要和时之余说,可是时之余的表情显然是不想要和任何人有交谈的。朋友是朋友,并不是追根究底的跟屁虫。商睿也知道他近来烦心事颇多,只告诉他,等最后治疗方案下来的时候会立马打电话通知他。时之余道了声谢,样子很疲惫。
他坐在车上有大半个小时的时间,也没有开暖气,车厢里冷得叫人打哆嗦,他却像是一个没事人一般。开车窗,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早前他是已经要戒烟的了,可是这会心烦意乱,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那些个石块,一块也搬不开,挪不了。唯有烟火的气味能让他稍微平静一些。
车窗外有人在轻轻敲着,阳光从那人的墨镜折射到车窗上,耀到车内时之余的眸光里。他微微眯了下眼睛,视线往车外站着的女人身上扫了一眼。
还是低头抽烟,捏着香烟的手搭在车窗上抖落烟灰,差点就落到那女人矜贵的裙子上去了。
叶欢眉头深皱,眼里浮起不明所以的暗光。她半弯着身,脸上还是带出一丝微笑来:“我们这就算是陌路人了?”
时之余捏着烟的手举起来,手肘支在车窗边上,半侧着脸,有一种冷淡又矜贵的气韵,像是沾着冰水的冷檀香。叫人闻着瑟瑟发抖,却又情不自禁的靠近。
“什么事?”
他的声音也冷淡,凉得沁人骨头。叶欢咬着牙,她该走的,偏偏却管不住自己这双脚。
忍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和眷恋,她掩饰得很好,微笑优雅:“看到你了,就来找个招呼。”
“知道了,”时之余抖落手里的烟灰,狠狠吸了最后一口,将烟摁灭在他右手拿着的烟灰缸里,“咚”一下丢到车前窗边上,“你现在可以滚了。”
“时之余你......”叶欢料不到他这样不客气,虽上一次有撕破脸皮的嫌疑,可两家还是来往的,表面上的和平总还是要维持的。没想到他连客套都不客套。
叶欢也是有修养的人,这一时半会竟然找不到厉害的言辞来谴责他。而时之余没有一点耐性来应付这样不重要的过路客,一脚油门踩下去,那叶欢躲都来不及躲,眼见着时之余的车子擦过她新买的连身裙跑了出去。她气得手脚都在发抖。
赶过来的人一手搭到她肩膀上,叶欢猛跳起来,扭头冲着来人就喊:“作死了,拍什么拍?”
沈茵茵的脸孔一下子板起来,掉转身就要走。叶欢忙变了脸上的颜色,过去拦住她:“我刚才见着是时之余了,心情不好,你体谅点。”
沈茵茵眼梢上挑着,半昂了下巴,似乎很勉为其难:“走吧,你要让他不痛快,先自己在这里不痛快了,也是个奇事。”
叶欢被她说得没话好还口,揣进了包链子,跟着她一道进医院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