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东焕城。
霜降之日,初候,豺乃祭兽。
晋国位处东南方,虽已至霜降,气温却与所处于极北的齐国大有径庭。
此时未到晌午,金乌尚未飞上九霄天,却分毫不少炙热。
城内极广,可谓通都大埠。
城西有宫阙万间,琼楼玉宇。而城东略比城西稍显逊色,却也殿堂楼阁无一不缺。
即是此景,应是俗人,也不由叹上一声:“此城定居大不易!”
城东,有一学宫。
此学宫所占方圆约五里,南北各两扇朱红色大门,西有小丘,林郁葱茏,东有一极大演武场,位于中心大殿与东部偏殿之间。东西南北各有两殿环绕中部大殿井然排列,一副书香气息且略带三分英气。
中部大殿外,演武场。
往日应是修文演武的时候,此时却风景迥然。
场内约有千人,正直年少。
无锦衣华服,统一身着白袍席地而坐,稠人广众,自然发言盈庭。
少顷,有一中年男子,踱步而至。
此人一袭青衫,腰悬玉佩。富态的身材,略带笑容,像极了庙宇里的佛爷,短寸头却藏不住鬓角的霜白,眼神有些许呆滞,不知思索着什么。
看到他来,全场才稍显寂静。
中年男子站稳轻咳一声,第一句淡淡而出道:“三年,终将别了。”
随既全场惊愕,显然事先毫不知情,这方才知道那期待了许久的日子终于来了。
虽说曾经那么盼着这天,但真到了此时,反而依依不舍。
原本略喧闹的众人此时竟变得无丝毫喧嚣之声,貌似慵懒的背也挺直了些。
中年男子初时说了一些客套词,又讲了一些祝愿的话,还算平淡,并无出彩之处。
稍微思索一番,唏嘘道:“我平日里最不喜欢讲离别的话,也更不愿谈离别。却但凡种种终究皆有离别,这是改不了的。三年了,我现在要说的还是你们刚来时我说的那个字,拼!忙时要拼,闲时更要拼。拼的时间久了,拥有的便多了。拼的时间短了,拥有的便少了。那不拼呢?不拼,即使金玉满堂,也莫之能守。你们可以藐视一切,但万万不要藐视自己。没人会一直帮你,给你鼓励。腿长在自己身上,路要自己一步步走。人呐,就是这样,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这段话中年男子每说一句声音就小一分,待说到拼字时候,已开始哽咽。
抬头缓了缓,长吁一口气,全场黯然。
又道:“不想说这些了,你们也听腻了,我还是唱首歌给你们听吧。”
还未开唱,一行清泪便划过脸庞,待开唱时就有些支支吾吾了。
由于哽咽,前半段众人根本无法听清词,但能感受到那种悲戚。
后边的倒是还好,最后两句中年男子唱的反而格外铿锵:“伴几载春秋,今朝我化清风,送君行。”
中年男子似乎要用这最后这淡淡几笔,钩写出最好的结局。
一曲不长,台下抽噎声一片,尤其是那些如花似玉的玉人们,想压抑住那嘤嘤声的泣却隐隐传来,不绝于耳。当然,人群中也不伐有神貌淡然无变的。
中年男子张了张嘴可能想还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到出口时化成一句:“都走吧,以后再见,来日方长。”
随后就连拿去给他的擦泪的丝绸还未接,便头也不回的箭步走进了中殿大门,又可以说是逃。
负手而来掩面而去,背影萧然,中年男子佛爷般的身形反而有了一种罕见的落寞,这是场上所有人共渡三载而未见到过的。
三年时间,不知他倾负了多少心血,只知道早出晚归,他那五岁的孩儿,三年未见他一眼。
三年,不言,又尽在不言中。
众人沉默许久,纷纷告别。就在这一刻,放下了互相的成见。前方路漫漫,相逢不知何年。
炽在体肤,寒在心间。炽的是冷暖,寒的是别离。
离别时的话总是说不完,转眼即落日。
学宫附近有一酒家,两层,屋内大概有那么几十桌。
客不多,偏冷清。
最深处,一桌少年,十余人,鲜衣怒马,举杯畅饮。
都身着白衣,正是那些学宫里刚刚结束了人生又一段路程的少年。
这帮青年说来也怪,有那种看上去带着一副酸书生气不经世事的,有那种略带玲珑心的,更有那种不怒而威,一遇事就一言不合把拔刀架在人脖子上那种。
不知道这一帮人看似不同路的人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只见桌上已空了几十坛烈酒,十余人皆大醉。
其中一略儒雅的男子猛地一拍桌子道:“小二!再给我温上两壶八年!”
看这架势,嗓门,已然大醉。
这略儒雅男子姓于,名妄真。听他讲,是家里老爷子起的名。取自“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觉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大概家里是希望他做人能有贫而不卑,富而不骄的心性。
他左侧本趴在桌子上那人听到这句话,抬头迷离的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道:“妄真,最后一壶吧,喝不下了。再喝…”话还未说完,一个酒嗝打了出来,便不再说话。
于妄真跟着道:“秋来,你明日就走了,谁让你最早走,今天我定许你一醉!咱俩今天喝到站不起来为止。”
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特别是许你一醉四个字咬的特清,一字一顿。
那个被唤作秋来的闭了几秒眼,再睁开时道:“我是拗不过你,那就最后一壶。”
显然,绝不是耍滑,他定是醉了没听清于妄真岂是要仅喝一壶,说罢就又趴在了桌子上。
这二位爷当属喝的最多的,菜肴还未上便开喝了。
这名被唤作秋来的,姓宋。头发乱的不成样子,一身又肥又大的白衣也不知多久没洗,污迹斑斑,加上此时酩酊大醉,成了酒痴模样。
想那时人还未齐,宋秋来便让小二上了酒,这一要就是十八坛。
素来好酒的于妄真都暗自琢磨,心道:“这畜牲今天定是疯了,不过,有点意思。”想到这,咋了一下舌,与宋秋来眼神一交换,两人相视一笑,同声道:“那得喝啊。”第一碗烈酒便入了肠。就这么一碗一碗喝到了此时。
有酒必有诗,酒起诗兴,诗遣酒行。
往昔宴会吟诗里有豪情壮志有往昔欢虐。这些事平时提起无趣,酒后反而填了几分滋味。
但这天不同,酒后提到大都是感伤。尽述从相识到相知,再到肝胆相照,再到不久的离别。
诗里少了鲲鹏、鸿鹄、寒梅这种字眼,多了柳枝、落花、流水。于妄真若还醒着,不知还会不会还打趣的说这种词一点都不爷们。
众人吟到妙处,一齐举碗,饮尽。
等小二温好两壶八年陈酿端上来时,嚷着再喝的于妄真,也趴桌子上不肯起来了。
小二看这要酒的客官算是醉倒了,也不好叫起,更不好扰了其他人的雅兴。便把酒摆在了桌上离开了。见惯了此景的小二默默嘀咕着:“醉了也好啊。”几年前他也如同这帮年轻人一样,也酩酊大醉过。
又一会,于妄真去了趟茅厕,该是吐了。回来时红着眼睛直直看着众人。那已有血丝的眼睛不知是吐的,还是刚刚哭过,也许两者都有吧。
菜肴所剩无几,酒也饮不下,身子也都乏了,情再浓,也无不散宴席。
一名偏壮的扶起宋秋来,又一人刚要去扶起坐着发痴的于妄真。
于妄真咬着牙一甩手,推开了那男子,道:“草!这点酒!你爹我自己能走,还不用扶。”
众人下了酒楼,于妄真扶着楼梯跟在最后。才发觉天也凉了下来,入夜了。清风一吹,有几丝寒意,众人酒也醒了几分,于妄真不例外,唯宋秋来未醒。
于妄真回首瞥了眼残宴,月光洒下照八年酿,满桌狼藉两壶酒未移一分。
四句脱口而出:“温酒两壶熏绕楼,离合缠丝入谁头?月陪琥珀影共舞,昼明骑鹤下扬州。”
几辆马车停在酒楼不远,车上人看着众人下来,急忙迎过去。
车盖上都插着不同姓氏的旗子,对比来说最威风那辆,一个极其精致的宋字绣在有些旧的虎底旗上,想必有些年头了。花甲老者知道,这旗盛名鼎沸当属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齐国楚国欲瓜分晋国,引起诸国混战。晋国宋姓将军携铁骑横空而出,无人知晓出处。平沙万里,万人一呼。对垒两军,十万里横行守家国。沙场秋点兵,最终与两军绝杀于大漠之上,多少英魂骨埋黄土无人收!鏖战三日,终了,夕阳映血两相红,齐楚两国与晋议和,铁骑亦伤亡惨重。晋帝赐黑底虎纹旗,刺宋字。
二十年前,老帝退位,新帝登基。宋家铁骑驻守边疆,离北关甚远,无人敢犯。
十五年前,又起军争,宋姓少将消失于北疆,朝中以丧礼处之,举国哀悼。年尾,宋家老将军悄然离世,享年七十三。
十年前,有一宋姓的朝廷命官辞官离京,是看破庙宇间的尔虞我诈,还是因权势滔天被皇权排挤,或是些别的,无人知晓,也竟无人问津。便是同年,东焕城多了一户姓宋的人家,城里也便多了一个八岁孩童。
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那个刚刚踏出巍峨京城的孩童,此时本早应踏足朝堂或手握重兵,并非宋秋来无能。十年前,八岁宋秋来写下:“心中已识琼霄物,红尘本是化龙台。”十年后,仅会吟一首《苦昼短》。
十年前,八岁宋秋来便能一眼看穿朝野党派。十年后,再也流露不出分毫韬略。
无人理解的十年,转眼消沉换锋芒。
“哎呦,这小崽子,怎么喝他娘的这么多。快点跟我回府,你爹还等着你呐,明天就出去闯荡了。怎么今天还喝这么多酒啊。还不能上去叫你回府,怕你不高兴。这真他娘的操蛋,小兄弟们,来来,搭把手,扶一下秋来。”宋家马车上刚下来的那名男子道。要不是眼见为实,绝不相信这凛凛汉子能说出这么唠叨的话。要是知了他身份,更令人诧异。杀戮果断的晋国另一铁骑前任都统,宋家二爷,宋毅。
宋秋来眉头一皱,撇了撇嘴,嘴紧闭,鼻子呼了一股气,没说任何话,被于妄真搀上了车。
于妄真本是想随他去宋府的,谁料那汉子待宋秋来上了车,道了声谢便匆匆驾车离开了。
列宿正参差,送行淡月微云。
于妄真猛地想到了什么,朝着那已行远的宋家马车吼了一句:“宋秋来,你还差我一壶八年!我等你回来再喝!”
不知是听到了于妄真这一嗓子还是怎的,马车上的宋秋来沉下头叨咕道:“等我五年,归时定如猛龙过江。”
那随同宋秋来的壮汉,武人自能耳听八方。听到此言一愣,随后掩饰不住的欢喜,道:“金翅鸟命终,唯有心不化。十年了,就说这小兔崽子能熬过来。”
车马催人速去,宋秋来走后众人一一告别。
待行了半个时辰,路上的人越行越少,路上竟有满戴金革的巡防军。
假如不特意关注的话,真不会发现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城南竟也有这么一处幽静森严的地界。
见是宋二爷的马车,巡防军与宋毅寒暄几句,放了行。
马车直奔一辉宏府邸,大门不锁,直驱而入。
安顿好了宋秋来之后,直奔中央大堂。
一男子坐于紫檀太师椅上,把玩着一对有些玉化的四棱核桃。见那壮汉进来,不慌不忙道:“老二,那小子回来了?”正是宋秋来父亲,那个辞官的宋家现任家主宋寰。
宋毅没答复,坐于宋寰边上打转的倒上了杯茶,随后静静的看着宋寰。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寰放下手中的核桃,两指叩了下桌子。
随即宋毅沉吟一下,道:“大哥,那小子说他要五年时间。”
宋寰叹了一口气:“他只要五年?”
宋毅点了点头问道:“还不是时候?“
宋寰眼眸微缩,达道:“到时候了。五年,对于他来讲够久,太久。但对于那条路来讲,远远不够。剩下的只能让他自己悟了。”
宋毅一惊,竟连手里的茶杯都摔在了地上,裂成几片。练声道:”大哥,真的要走那条路?你不怕他记恨你一辈子?这条路可比你当年那条悬崖绝壁更难走。踏一步便消失一阶的天阶,停一步便他娘的要粉身碎骨啊。”
宋寰回道:“十年深埋不改刃光的宝剑,要么碎于疆场要么传世万年。碎了也好过悬于堂上做个摆设。”
对于那条路,宋毅一介武夫只能似懂非懂,只知拿争储君之位比起那条路,只是小巫见大巫了,不由叹了口气。
两人又浅谈了片刻,宋毅便离开了,走时路上还呢喃着什么,时喜时忧。
在宋毅离开后,宋寰缓缓走出殿门,望了一眼天空,抬手朝轻挥一下,又看向了宋秋来那间小殿方向,冷漠又尽是柔情。
温度又降,明月正当空。
宋府无人处,一鸽子向远飞去。
白鸽刚飞出宋府不远,只见黑影一闪,有一身穿夜行衣的便将其劫了下来,将信筒里的信换上了另一封,放走鸽子又隐匿了起来。
若将两封信拿出比对,笔体一般无二,只是内容不同,一份不仅记录了宋家两兄弟的详细对话,还几率下了两人神态及一举一动。
几里外,高塔之上。一男子用远镜凝视着这一切。大红莽衣,飞鱼服,腰挂直刀,袖里藏短匕。刚收起远镜,耳朵一动神情瞬间严肃,转身出刀向左闪,躲过了一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冷汗从额头留下,还未到眼角,第二箭随之而来,超尘逐电。看到了可惜还是迟了,这箭正中眉心,男子倒下时还一脸的不可置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有鹰隼袭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注定许多人彻夜不眠。
而引起这一切的宋秋来,还醉于梦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