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和老马两人商量了几天,都认为宣大三镇不是久留之地,这里的熟人太多,早晚会被抓住,必须远走高飞,两人决定往南逃。正在这时,一直暗中给老方通风报信的孙守备来看老上司,无意中说起那个督标的李榆子在关外脚踩两只船正混得风生火起,大同镇边外都成了他的地盘,方咨昆突然改变了主意,既然李榆子在关外,我何必舍近求远跑南边去,他与老马一商量,老马立刻赞成,他还有不少货存在大同、阳和一带,就近逃到关外也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于是两人在孙守备的掩护下溜出了关,打着李榆兄弟的招牌找到大统领府,李榆听完这两人的故事,笑呵呵地说道:“两位老哥能投到我这里,就是看得起小弟,这样吧,你们就先留在大统领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李榆心里琢磨着,还是把他们留在眼皮底下安全,巫浪哈肯定没心思给她前任老公报仇,但丰州还有不少察哈尔人,万一哪个想不通,把方咨昆一刀砍了,那可就对不起朋友了,老方可不领会这些,摇着脑袋说道:“榆子,你别以为老哥是到你这里吃闲饭的,我和老马一路上都商量好了,要在你这里大干一场,为你出份力。”
“大人,不,李兄弟,”马奇看见李榆不悦马上换了称呼继续讲道,“你们这里肯定缺粮、缺布匹、生铁,这些我都能搞到,价格上我还可以打折,只要你让我做你们的买卖就行。”
李榆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马大哥愿意做我们的买卖,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我实在拿不出多少钱买你的货。”
“没有钱没关系,我来这儿的路上看到不少牛马、羊群,你把牲**给我,我替你运进关内卖,价格绝对公道。”
李榆眼睛一亮,这段时间丰州通商大使毕力格和明国太仆寺大同分司吵得不可开交,明国马市对牛马驼驴等用于农耕、征战的牲口控制极严,只能由边镇的太仆寺分司收购,而大同太仆寺分司把蛮汉山这帮人恨透了,李槐执掌得胜堡期间,教唆手下伙同守堡官兵把得胜堡的大明财产几乎洗劫一空,有钱的太仆寺分司是重灾区,差点连墙都要拆了——李榆自己也觉得过分了,他撤离得胜堡时就亲眼看见吴大有的人连参将府的夜壶、马桶都往车上搬,他大统领府现在用的桌椅家具原来的主人也是得胜堡参将。有了这一层过节,太仆寺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丰州人,送到马市交易的牛马驼驴等级、价格都被大肆打压,市面上值二十多两银子的一匹上等战马太仆寺只给七八两银子,一头牛换不到两石米,而且马市的官员还禁止白银出关,卖牲口得的钱只能用于购买马市中的货物,李榆一怒之下禁止向明国出售牛马驼驴,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继续僵持下去最后妥协的只能是丰州,如果马奇能想办法把丰州的牲口直接卖进关内,丰州以后就不怕太仆寺了,那可就帮了大忙。
“马大哥如果能帮我们把牲口卖到关内,那就是为丰州做了件大好事,该你挣的钱我一分银子也不少你,我只求个公道。”
“李兄弟客气了,我要打点沿途关卡,佣金自然要提一些,但绝不会让丰州的乡亲们吃亏。”马奇拍着胸口说道,他和方咨昆合计过了,如果跨过马市这个环节,直接沟通关内、关外两边的商贩,买卖货物、牲口的利润非常可观,马奇现在信心十足,只要抱紧丰州的大腿,他不但能把过去的债还了,而且还能赚一把。
李榆大喜,马上派人传掌钱粮的大统领府佥事李富贵前来详谈,趁着等李富贵的时候,李榆突然问起马奇知不知道范二喜这个人,马奇想了想说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但这个人不熟,李榆又问他知不知道范永斗这个人,马奇立即就说这个人他认识。
“老范这个人好像是山西介休人,为人豪爽仗义,生意做得也大,在边商中有些名头,他主要做宣府张家口马市的生意,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怎么,李兄弟也认识老范?”
“不认识,在金国时,我和他的伙计范二喜关系不错,二喜哥离开金国的时候,叫我有机会找他,可惜我一直脱不开身,与二喜哥也无缘再见。”
马奇和方咨昆对视一眼,两人都庆幸来得早,要不生意就可能落到别人手里了——插汉控制了宣府边外,张家口马市已经关闭,那个老范肯定也在削尖脑袋找商机。
李富贵来了,李榆把情况简单一说,李富贵立即亲热地拉着马奇、方咨昆到自己的公事房,李榆回到自己的书案前,琢磨起张晓的事,这位宣大总督虽然有点窝囊,还算计过自己,但也确实帮过他,他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从小小的把总一路升到游击,张晓也是出过力的,听说他被免职后,李榆还特意派人带着两只羊去看他,但人家根本不让他的人进门,送去的两只羊也不收,李富贵听说后还送他一句话“自作多情”,这些明国的官真奇怪,人倒了架子也不倒。
正在想着,莫日格进来说阳和的信使送来一封宋大人的信,李榆急忙拆开看,宋统殷信中说,朝廷新派的宣大总督王象乾已到阳和任上,指名要见他,命他即刻赶到阳和。
李榆马上命令莫日格通知陈二柱、刘石头准备行装,四人连夜赶往阳和。
王象乾,隆庆五年进士,出自赫赫有名的山东桓台新城王氏家族,从其祖父贵州右参议王重光起,新城王家即进入科举盛世时期,王家子弟以进士为官者数不胜数,王象乾之父王之垣曾担任湖广巡抚、户部侍郎,叔父、兄弟也多有担任朝廷要职者,王象乾本人也被朝臣们公认为边镇名臣,号称“威震九边”,他这辈子就像给大明灭火一样,哪里出事他就被派到哪里,播州苗夷反了找他,四川建昌夷反了找他,辽东的建奴反了也得找他,老头子一直干到天启三年实在干不动了,才从蓟辽总督的任上退下来,回老家没清闲几年,宣大边外一出事朝廷又想起他——今年七月,皇帝在平台召见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袁崇焕提出若要平辽患,必须安抚宣大、蓟辽边外的虎墩兔憨,而安抚虎墩兔憨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他的老上司、原蓟辽总督王象乾,于是已经八十三岁的王象乾被召到京师。
皇帝在平台召见了老王头,简单问了几句宣大边外的夷情,就赞赏他熟知边事,其实老王头能想得起来的,大都是三四十年前他以宣府右参议掌管口北道时的旧事,而且他的脑子有点糊涂了,很多事也是随口一说,可他糊涂,皇帝和朝臣更糊涂,当场就决定任命他为宣大总督,主持安抚虎墩兔憨,而且命他先到山海关去见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再转道阳和。
老王头糊里糊涂就上了路,到了阳和就动不了,他这把年纪脑子不灵了,腿脚也走不动了,经不住皇帝的折腾——一想起那个年轻不懂事的皇帝,老王头就一肚子不高兴,皇帝在平台召见他时,居然命他到山海关向蓟辽督师袁崇焕请教安抚方略,而以王象乾的年龄和身份,皇帝应该是让他的宠臣袁崇焕到京师一趟向他老人家请教——在辽东时,王象乾任蓟辽总督,袁崇焕不过是个兵备道佥事,王象乾认为辽东军情、民情复杂,宜抚不宜剿,与主战的帝师孙承宗争锋相对,而袁崇焕走的是孙承宗路线,俩人口号喊得最响,钱花得最多,打的败仗一次没少过——熟悉辽东的王象乾从来不认为袁崇焕那两次守住锦州、宁远称得上胜仗,既然不对路,王象乾对袁崇焕影响就很不好,更谈不上交往。
这次皇帝手一挥就让一向主抚的老王头去向一向主战的袁崇焕讨教安抚方略,老王头只好从京师到山海关,再由山海关转道阳和,这一大圈转下来,老王头只好趴着喘气了,这时皇帝又很体贴地下了诏令,由大同巡抚张宗衡暂理督府事宜,副使宋统殷办理和议及代行文书,老臣王象乾身体不好暂留阳和,王象乾除了过了把宣大总督的干瘾,算白被皇帝忽悠一通。
王象乾坐在阳和迷迷糊糊开始主持安抚大计,不过情况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影像中的宣大边外右翼蒙古各部找不到了,老王头与皇帝在平台奏对时,认为卜失兔虽然跑了,但还有永邵卜人可用,建议援助永邵卜人对抗插汉,以争取实现有利的和谈结果——他老糊涂了,以为永邵卜人能凑出三十万人口,只要稍加助力就能迫使插汉俯首称臣,实际上右翼的永邵卜、土默特人口锐减,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万人,而且首领们已经被赶到黄河以西了,这些情况与他几十年前以宣府右参议督领口北道时大相径庭,王象乾脑子开始乱了。
张宗衡、宋统殷都在阳和陪着这位同乡前辈,张宗衡小心翼翼地对王象乾说道:“目前插汉主力西进,据我们前几天收到的情报,撤退到黄河以西的永邵卜、土默特等部会合鄂尔多斯各部也已东进到达埃不哈河,这应该是右翼各部孤注一掷要与插汉决战了,我们想援助蒙古右翼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就看右翼各部能不能合力击败插汉了,如果插汉获胜,虎墩兔憨的胃口可就大了。”
“李游击的信上说右翼各部必败无疑,我相信李游击的判断没错,老大人,我们必须考虑如何应对插汉的得胜之师了,”宋统殷看到王象乾的眼睛又要闭上了,靠近一步轻声说,“宣大总督府曾派靖虏游击一员在边外收容约四万卜失兔余众,且战力强悍,从插汉手中刚刚抢了大同边外之地,这些人制敌不足,但扰敌有余,也许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王象乾突然睁开眼:“献征是说宣大边外还有永邵卜人,那老夫给皇上讲的计策就没有错,你仔细说来。”
宋统殷点点头,土默特人和永邵卜人同祖同源,在大明的官员眼里都是一回事,他把李榆和蛮汉山的情况细细讲了一遍,老王头这回没有打瞌睡,从头到尾都在仔细听,宋统殷介绍完了又说:“老大人,这些人我们给过好处,他们的首领也是我们的靖虏游击,该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
“当然要用他们,老夫在京师就和皇上讲过,永邵卜、土默特等部和插汉是死对头,他们和我大明才是一条心,想当年老夫在口北道的时候对他们可不错,他们一定还记得老夫,献征,你说他们的首领还是你们的靖虏游击,那还等什么,教他到阳和见我。”王象乾的精神头来了。
张宗衡悄悄提醒道:“老大人,下官以为还是谨慎点的好,他们的首领是我们的靖虏游击不假,可他最近又受封为插汉的大统领一职,还娶了虎墩兔憨的妹子,此人脚踏两只船,下官担心他成为我朝又一个哱?啊!”
王象乾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边墙外蒙古各部混杂、号令不一,各部首领一边挂着蒙古大汗给的头衔尊奉蒙古大汗,一边又接受我朝授官以示臣服,这倒不足为奇,那个靖虏游击与插汉和亲是怎么回事?”
“插汉势大,我们又无力援助他,靖虏游击被虎墩兔憨吓住了,硬着头皮把虎墩兔憨刚守寡的妹子娶了,”宋统殷笑了,略带夸张地答道,“靖虏游击吃亏了,那个寡妇比我们的靖虏游击大了十几岁,是个半老徐娘!而且凶悍无比,听说刚守寡就杀起婆家人。”
王象乾张着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靖虏游击不容易啊!”
王象乾随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张宗衡想起李榆可怜巴巴向他要老婆的事,捂着肚子就跟着大笑,大堂里的官员们立刻哄笑成一团。
两天后,李榆到了阳和,他没有直接去总督府,而是先到副使衙门求见宋统殷,宋统殷才刚刚起床梳洗完毕,见到李榆很不满意地说:“你这个汉民,每次来都不挑时候,哪有一大早就登门的道理。”
“大人,我到阳和没处去,只有打扰大人了。”李榆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答道。
“你是没处混早饭吃吧,既然来了,那就在我这里随便吃点,总督大人年岁大了,要多睡一会儿,我们晚点去见他。”
两人吃早饭的时候,宋统殷问起李榆成家后日子过得怎么样,李榆很不好意思地说,自从有了家心里确实踏实多了,两位夫人虽然说不上有多贤惠,对他还是体贴照顾的。
“她们没有欺负你吧?”宋统殷半信半疑地问。
“她们是我老婆,为什么要欺负我?”李榆一愣,老大人问的怎么这么奇怪,乌兰本来就性情温柔,巫浪哈虽然蛮横一些,可她自己也知道这个夫人来路不正,见到乌兰就心虚,现在脾气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宋统殷也后悔自己多嘴,他对仆人打了个招呼,一会的功夫,仆人就送上两个锦盒,宋统殷微笑着说:“汉民成亲,我这个做长辈的总该有点表示,我买了两面镜子,送给你的两位夫人吧。”
李榆感激地接过来,与他打过交道的大明官员中,也只有宋统殷像长辈一样关心他,虽然他明知道宋统殷其实也在算计他,但他始终对这位长者充满崇敬。
宋统殷接着又说:“我给你准备了几匹布,还有些棉花,你回去给家里人做几件棉衣,天开始冷了,关外的冬天不好过啊。”
李榆点点头,他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大人,我想请你为我画幅画,不知道大人能否应允?如果大人没空,那就算了。”
“你要幅画,那好啊,说说你想要我画什么?”
“大人,我们现在有一个亲卫营和十二个千户所,亲卫营的弟兄们说,大家都打一样的旗帜不好分辨,想要一面我们亲卫营自己的旗帜,我们想了想,亲卫营都是骑兵,而且个个都是虎贲之士,我们想要一面飞虎旗。”
宋统殷乐呵呵地答应了,他对自己的画有人喜欢总是高兴的,吃完早饭,宋统殷就带着李榆进了书房,挥毫泼墨作起画来,一顿饭的功夫,一幅画就完成了,宋统殷得意地说:“红旗、黑虎、肋生双翅,非虎贲之师当不得此旗,汉民,这就做你的帅旗吧。”
李榆喜欢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宋统殷的家丁来报,总督大人已经在总督府大堂了,要他们马上过去,宋统殷一挥手:“汉民,我们去见总督大人。”
宋统殷带着李榆到了总督府大堂时,王象乾正坐在大堂书案后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旁边坐着的张宗衡聊着,另外还有两个身穿武将官服的人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