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衡接到总兵府的禀报时,他的同乡宋统殷正坐在他的书房里,张宗衡笑着对宋统殷说道:“献征兄,你说的这个李汉民可一点也不老实厚道,他居然伸手向我要钱了,不给钱就赖在得胜堡不走,他这是从哪学来的手段?”
“他也是被逼急了,三四万人被堵在蛮汉山和马头山之间,要想活命就顾不得脸面了,石林,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如何处置就看你的意思了,”宋统殷也笑着回答,他喝了一口茶又说道,“其实这个人很好相处,吃软不吃硬,你对他好,他会对你感恩戴德,况且此次大同之变他也确实立下了大功,没他对插汉拼死一击,插汉也没那么快退出关去,要点钱粮也在情理之中。”
张宗衡沉吟片刻说道:“给点钱粮也没什么,我就怕养虎成患啊!”
宋统殷扑哧一声笑了:“石林啊,你能给他们多少东西?他们穷惯了,有点活命的钱粮就心满意足了,你用得着担心养虎成患吗?”
张宗衡也笑了:“好吧,就依献征兄了,给他们点口粮,再许他们入马市交易,不过,那个李汉民既然挂了游击衔,再留在督标也不合适,不如把这帮夷兵夷将划给我大同镇调遣,献征兄不会异议吧?”
“这个好办,总督大人已无心无力,只要不出事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不会反对,我是大同镇的副使,自然也会向着你张石林,这帮人就归你调遣了。”
“如此甚好,明天我就派大同知府到得胜堡,那个马士英很能干。”张宗衡来了兴致,谈完得胜堡的事,又拉着宋统殷就谈起整顿大同边务,请宋统殷这个边镇老手帮他参详:“献征兄,我自到任以来,仔细研读了兵书战策,越想越觉得对付插汉只能用火器,我朝兵弱不能战,唯有依托边墙用火器致胜,辽西那些红夷大炮就大有用场,但大同镇边墙上的铳炮皆已年久不堪再用,我这次从京师带了些钱,除了补发部分欠饷还剩下一些,正好可以用来打造大批的火器以充边墙,献征兄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宋统殷连连点头称赞:“就比如孙阁老在辽西大建车营。”
两人都会意一笑,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商议起如何打造火器,不过商量了一会儿都觉得有点泄气,张宗衡的钱还是太少,无力仿制昂贵的红夷大炮,就是千斤的佛郎机也造不了多少门,新式的鸟铳虽然也不错,可朝廷只允许在京师的军仗局制作,大同的工匠做不了。
宋统殷无奈地说:“只能做些三眼铳了,那东西用好了也能吓唬住人,再多补充些火药、炮子,一样有钱赚,咱们那些火炮就将就着用吧。”
“那就多造三眼铳,我再给朝廷奏报,请皇上给我们拨些鸟铳下来。”张宗衡还是有点不死心。
三天之后,得胜堡的事解决了,马士英的确很能干,亲自出面和李榆讨价还价,李榆和毕力格加一块也没老马心眼多,被老马忽悠得晕头转向,答应撤出得胜堡,只得到大同府库中的两千石陈粮和二百两银子的军饷――马士英只同意付李榆本人和他在督标挂名的一百余人一个月的军饷,不过马士英保证他给李榆的粮食虽然是陈米,但绝对不是烂米,人吃了肯定不会拉肚子,而且还说只要他马士英在大同,就绝不会亏待了李游击。
张宗衡对这个结果还是满意的,一堆陈米和二百两银子就把李榆打发走了,这个李游击还是比较老实厚道的,以后还是得好好利用这个家伙。
李榆回到蛮汉山的时候,正是收获庄稼的时候,今年天旱雨水少,大家使了不少劲,庄稼收成也只有正常年份的八成,算下来一亩地产粮六斗左右,不过大家也高兴地不得了,李富贵的大锅饭吃起来让人精神亢奋,就是不经饿,大家都指望着粮食收下来能多吃几顿饱饭。
李富贵和鄂尔泰把大家都动员起来下地干活,田间地头到处是忙碌的人群,这是大家到蛮汉山以后第一次收获自己的粮食,不但种地的板升人干得起劲,放马牧羊的蒙古人也兴致勃勃地赶来帮忙,乌兰还组织了女人们给田里干活的人烧水做饭,巫浪哈绝不会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乌兰,亲自指挥朝鲁一帮人助战,只不过朝鲁他们从没干过农活,只能傻乎乎地被呼来唤去,那木儿连孩子们也不放过,指示各千户所的教谕、百户所的书吏要带着孩子们下地体验劳动,而且干活的同时还要不断诵读“锄禾日当午,汗滴和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
农忙的时候,李富贵就是蛮汉山的老大,李榆也得靠边站,就比如现在,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而李富贵就能坐在田边搭的凉棚里,一边喝着水,一边对众人发号施令,他那个瘸腿的蒙古老婆还得在旁边伺候着,大家都认为李先生太有本事了,在这破地方都能种出五千来亩庄稼,而且还有坡地上、田埂间的山药蛋、玉米――李富贵一再为他的土豆正名,可大家还是习惯叫这东西是山药蛋,玉蜀黍更被叫得离奇,板升人居然叫成玉米,这些东西确实好,不挑地还耐旱,产量也高,山药蛋算下来一亩地能有三百来斤,玉米也有百来斤的亩产,好不好吃没人挑剔了,这年月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李榆回来后马上就下地干活,李富贵、鄂尔泰一把就将他拖到凉棚里,说有事情要找他商量,李榆有点不高兴,乡亲们都在干活,我闲不住,有什么事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李富贵、鄂尔泰马上说,那不行,蛮汉山的事就得由你做主,你别想躲开。
李富贵指着庄稼地说道:“榆子,你别看现在热热闹闹的,我们心里都清楚,这点地里的庄稼根本养活不了我们,我们还需要大片的土地,老实说,我们能挺过今年冬天就算运气好,明年开春肯定饿死人,我也想办法了,咱们这里有咸水海子,我本来打算煮盐向关内卖,可产量太小,我们自己用了后剩不下多少,毕力格这次到得胜堡做买卖,也只给他凑了两百多斤,这点盐连私盐贩子都瞧不起,榆子,你得想办法找土地。”
李榆把目光投向鄂尔泰,鄂尔泰摇着头说:“你别看我了,我也拿不出法子,我们这里地方小,养不了太多的牲口,现在的四千匹马和五千来只牛羊牲畜已经把草场占满了,你现在要考虑新牧场了,我们还缺工匠,我们的牲口除了换种子、农具和布匹这些活命的东西,连铁锅、剪刀、铁针都要换,这样下去,再多的牛羊也不够我们换粮食吃。”
李榆一声不吭地坐下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们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到哪儿找土地、草场啊?”
“抢啊!”李富贵、鄂尔泰异口同声地回答,李富贵和鄂尔泰对视一眼后说道:“我们没有土地、草场,可察哈尔人有的是,云荣和我们谈好的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去抢。”
鄂尔泰也说道:“还有西哨人,他们人少地方大,很多地方空无一人,土地、草场在他们手里都糟蹋了,这里的几千亩地用不了几天就收割完了,榆子,你趁着秋天马肥就抓紧练兵准备打仗吧。”――鄂尔泰也是被逼急了,现在也顾不上西哨人是不是土默特人了。
李榆哼了一声,冷笑着问:“没有土地、牧场就向察哈尔人、西哨人去抢,那么没有工匠,你们是不是也想让我到明国去抢?”
李富贵毫不犹豫回答:“明国要是太窝囊,我们为什么不能抢他?那些有本事的工匠在这帮窝囊废手里多可惜。”
李榆不理他们了,一扭头就出了凉棚,留下李富贵和鄂尔泰这两个抢劫教唆犯面面相觑,鄂尔泰低声问道:“老李,我们俩这样说是不是吓住榆子了?也许我们会把他教坏的。”
“怕什么?在草原上想活得好,就得学会抢,我们这是提醒他,别以为收了点粮食就能过安稳日子,我有时就是恨他那副滥好人的样子,这孩子得时刻敲打一下。”
鄂尔泰连连点头,两人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蛮汉山那几千亩地没几天就收割完了,李富贵又忙着补种些豆子、山药蛋等杂粮,想跟老天爷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下雪前再抢点吃的回来,李榆暂时没事做,在一间茅草房里读起书来――寝帐他不敢回,乌兰和巫浪哈俩人的寝帐一左一右夹着他,只要他跟一个见面,另一个肯定要凑过来,李榆害怕了就躲着她们,不过李榆好像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读得进书。
李榆在得胜堡有一个重要收获,就是把参将府书房里的书全搬空了,李槐走的时候特意告诉他,那个死鬼邢万民留下不少好书,像大明名将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就很值得一读,李榆回到蛮汉山,就找了这间新修的房子当书房,晚上没事的时候可以在这里看书休息,顺便躲开那两个难缠的女人。
死鬼邢万民人不怎么样,乱七八糟的书却收集了不少,很多书李榆从未听说过,就比如眼前这本,李榆翻着翻着就面红耳赤,这个西门庆真不要脸,家里有老婆还要出去厮混,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三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好,居然把他迷成这样,我得仔细看看。
李榆正聚精会神看着书,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随后咣当一声门被推开了,李榆抬头一看,巫浪哈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朝鲁,孟克和吉达似乎劝不住,也被挤进房里。
“好啊!我说怎么老见不到你,原来你躲这儿了,你告诉我,为什么吉达可以进亲卫营,朝鲁就不行?”巫浪哈进门就叫起来,她一指旁边可怜巴巴低头站着的朝鲁说,“人家朝鲁饭量大,天天吃你的大锅饭把人都饿瘦了,他想进你的亲卫营混个吃饱饭的差事,这有什么错?鄂尔泰那家伙就是推三阻四,你今天要说明白,乌兰的人能进亲卫营,我的人为什么不行,朝鲁的本事哪点不如吉达?”
“我知道了,我去和鄂尔泰说说,你们快走吧。”李榆正手忙脚乱地收书,使劲挥手让他们退出去。
“不行,你现在就得给我说清楚,嘿,你看什么书啊,里面还有画,让我也看看。”巫浪哈眼尖,一眼就看见李榆鬼鬼祟祟收的几本书不寻常,扑过去就抢,李榆当然不给她,两人扭成一团。
孟克和吉达对视一眼,两人悄悄拉着朝鲁出去了,吉达随手还把门关好,孟克掏出一小袋烟丝扔给朝鲁,俩人点着了烟,叫过来吉达,三人在院子里小声闲聊起来。
孟克和朝鲁抬头不见低头见,过去打架的那点破事早忘了,两人相处的还不错,孟克对朝鲁说,以你的本事进亲卫营当个哨长都没问题,不过蛮汉山的人员调配都归鄂尔泰大断事兼理,这个人有点犯倔,没事的,过段时间打几仗人混熟了都好办,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吉达也使劲点头说朝鲁的本事在他之上,亲卫营正需要朝鲁这样能打的人。
朝鲁点头承认自己来得晚,又没帮蛮汉山打过什么仗,想进亲卫营确实急了点,但他一个人顶别人两个人的饭量,老吃蛮汉山的大锅饭,实在饿得有点受不了。孟克、吉达都笑了,蛮汉山对粮食控制的确实太紧,除了洪巴图鲁大帐和千户所的官员,只有亲卫营的营兵和匠作营的工匠能保证吃饱,其他人都限定了口粮,像朝鲁这样的只能享受青壮待遇,打仗时能吃饱,平时只比老弱妇孺好一些,饭量大的肯定要挨饿。
“屋里的灯怎么灭了,好像声音也有点不对,我去看看。”三人正说着话,吉达突然抬头看着屋子嘀咕起来,孟克、朝鲁一把就抓住他,两人仔细听了会儿屋里的动静,马上就拖着吉达远远走开了。
“什么事都没有,明白了吗?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你家公主,实在憋不住就找大断事,而且现在还不能去。”孟克面色严峻地威胁吉达,朝鲁在一边连连点头。
李富贵半夜里突然被喊醒,大断事鄂尔泰找上门了,他急忙穿好衣服出了门,鄂尔泰见到他一言不发,拉着他就到了自己的公事房,关好门后,鄂尔泰哭丧个脸说:“念丰,出事了,出大事了!”
李福贵吓了一跳,鄂尔泰把吉达向他报来的巫浪哈勾引李榆的事说完,顿足捶胸道:“我错了,我忘了洪巴图鲁也是人,我以为不会有事,结果还是让那个察哈尔女人趁虚而入了,这下麻烦了,念丰你一定要帮帮我。”
“我当多大个事呢,不就是男人和女人那点破事嘛,你我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了,管这些闲事干什么?行了,我知道了。”李富贵扭头就走。
“这是小事吗?榆子跟那女人都上床睡了,乌兰公主怎么办?那个女人生了孩子又怎么办?土默特人能容忍察哈尔人的血脉继承大业吗?”鄂尔泰一把拦住李富贵。
“那又怎么样,你不是派人去请绰尔济喇嘛了吗?老喇嘛一来,咱们就把榆子和乌兰的婚事办了,那个女人给她个名分不就完了。”看到鄂尔泰一脸愁容,李富贵安慰道,“我早就向察哈尔人打听过了,那个女人嫁给贵英恰十几年没有生养过孩子,可贵英恰跟他的小妾们却生了五六个孩子,这下你放心了吧,这女人年轻时都不会生养,现在都三十多了还能生出孩子吗?”
鄂尔泰半信半疑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又叫起来:“胡说,贵英恰那个笨蛋能和我们的洪巴图鲁比吗?我们的洪巴图鲁有的是生孩子的本事,这下要糟了,阿勒坦汗和西蒙古人打仗时收了卫拉特公主钟金做哈屯,那个卫拉特女人毁了我们土默特川,现在又来了个和我们打仗的察哈尔的公主,这个女人一样会毁了我们的!”
李富贵不理他了,鄂尔泰继续歇斯底里叫着:“这都怪我糊涂了,我比你们都清楚其中的利害,可我却没看住那个察哈尔女人,是我害了土默特,腾格里一定会惩罚我的……”
李富贵冷冷地看着鄂尔泰,突然他感觉地面震动了一下,接着房子摇晃起来,这间建了没多久的茅草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鄂尔泰激动了:“看吧,腾格里果然发怒了,这都是我的错……”
“地震了!快跑!”李富贵发出一声尖叫,拖着鄂尔泰就冲出门外,两人到了院子里,大营里就传出一片嘈杂的惊呼声,人们衣衫不整地逃出各自的房屋、帐篷,站在空地上惊慌失措地大呼小叫,鄂尔泰还在自言自语:“腾格里果然发怒了,这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不会出事,结果还是让那个察哈尔女人趁虚而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