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槐与张传捷带着一哨督标骑兵出了守口堡、阳和口,沿长城一路向东疾驰,行到半路上他们与韩大功带着的那些向西撤的东哨人相遇,韩大功一眼就认出这是与他们在白登河边对练过的那支督标骑兵,立即冲出队伍大呼小叫地奔向张传捷。
“张都司,快救救我榆子哥吧,去晚了就来不及了。”韩大功跟在李榆后面见过张传捷几面,隔着老远就心急火燎地叫喊起来。
“小兄弟,先别慌,你把那边的情况先给我们讲一遍。”李槐一把拉住要急着赶路增援的张传捷,对韩大功说道。
韩大功抹着头上的大汗,把新平堡外的情况大致讲述了一遍,然后急切地说道:“察哈尔人至少有三千人,还有不少是披甲骑兵,我们只有临时拼凑的几百人,求求大人快去救我们的人吧,榆子哥他们抵挡不了多久的。”
韩大功说完,张传捷和他的手下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对方的实力太强了,他们只有百余人,填进去能回来几个真还不好说,王永强、刘迁两个队长都眼巴巴盯着张传捷,等着他表态,张传捷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一咬牙说道:“也罢,这回就跟榆子兄弟拼一场了,是死是活老子都认了,让那帮****的土蛮也领教一下大明男儿的厉害。”
张传捷的决心一下,其他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出了关那就是准备去打仗的,总不能灰溜溜地缩回去吧,王永强立即就要出发,爱动脑子的刘迁却提议多找些树枝拖在马后,制造些烟尘虚张声势吓唬一下土蛮。
“用不着这么麻烦,我们有多少人瞒不住在马上过了一辈子的土蛮,”李槐一直很平静,听到刘迁的计策微微一笑,这些《三国通俗演义》里的计策纯粹是文人们一厢情愿的空想,没怎么见过骑兵的关内老百姓听起来也许挺神,但用在玩骑兵的老手身上就是白费力气,李槐昂首指着新平堡方向大声说道,“长城之下也是我大明的疆土,土蛮不过是一条窜进来的野狗,张都司,叫你的队伍展开大旗、吹响军号,咱们堂堂正正开过去,喝令土蛮立即滚出去!”
“弟兄们,我们到新平堡把土蛮赶出去。”张传捷听罢精神大振,带着自己的骑兵立即加速冲了出去,鲜红的大明战旗迎风飘扬,军号声在山峦间回荡,沿途长城上的明军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支大明铁骑在边墙外的土地上驰骋而去。
李槐、张传捷一路急行,在太阳要落山前赶到新平堡外,此时挨了三颗炮子的察哈尔人还惊魂未定,张传捷手一挥,一百多个明军骑兵高举战旗,面对察哈尔人一字排开,李槐纵马而出,手中长剑指向对方,他用蒙古话厉声喝道:“察哈尔人听着,此处乃大明边外国土,尔等胆大妄为入境寻衅,是想来找死吗?我大军随后就到,若不即刻离去,必当一举剿灭。”
李槐喊完话后又提了一口气,用汉话再次怒吼道:“土蛮,滚出去!”,张传捷带着部下们也跟着李槐一起吼道:“土蛮,滚出去!”
“土蛮,滚出去!”新平堡各个墩台上的明军看到关外出现自己的军旗,立刻精神抖擞地齐声喝道。
明军的怒喝声惊天动地,噶尔马心虚了,咬咬牙下令即刻撤退,天很快就要黑了,明军又突然出现在面前,这让他心里害怕――这队明军人数虽然不多,但谁知道还有多少明军跟在后面,明国这个庞然大物可不是他能扛得住的,还是趁早跑路吧。
看到察哈尔人像潮水一样退去,李榆翻身下马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他现在只剩下四百人了,而且人困马乏,察哈尔人要是再攻一次,他只有钻进山里逃命了,那木儿、特日格等人总算松了口气,跟着也坐到地上,山坡上立刻东倒西歪躺下一大片,那些躲进山里的守口夷人也三五成群陆续向这里走来
“你还记得我吗?”李槐上了山坡,坐在李榆身旁微笑地问道。
“记得,你是李先生。”李榆当然记得这个在白登山问过他好些事的读书人,这个人几乎是把他刨根问底地问了一遍,还翻开他的衣领看了看他的脖子后面,但当时李榆却发不起火来,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对他的言谈举止总带着一股似乎亲人之间才会有的关爱之情,让他感到一种少有的惬意。
“不是跟你说过吗,以后叫我哥,我听宋大人说,他给你取了一个表字叫汉民,那我以后就称你汉民吧,”李槐和蔼地说着,手却轻轻地擦着李榆身上的血迹,过了一会儿他才松了一口气,“没有伤口,看来贼人没伤到你,这次太险了,以后不能再莽撞了。”
“李先生,我们榆子是条铁汉子,贼人想伤到他可不容易,”张传捷在旁边诧异地看了一会儿说道,接着他又向上指了指,“天色不早了,我们得向回赶路,今天我们要走夜路了,李先生以后到榆子那里监理军务,说话的机会多着呢。”
“李先生,不,李大哥,你也要到蛮汉山?那里可是苦的很。”李榆惊异地问道。
“汉民不怕吃苦,我这作哥哥的能怕吗?”李槐微笑着答道。
陈二柱那个像吆喝牲口一样的号声又响起了,众人重新上马准备上路,李榆对着莫日格说道:“莫日格大哥,今天连累你们死了一些兄弟,战场上的牲口、武器、盔甲就都留给你们了,首级方参将想要就都给他,顺便请你们帮忙把乡亲们的尸体也埋了吧,回新平堡后替我向方参将道个谢,这份人情我记住了。”
“这事你就放心吧,留下的兄弟会干好的,我就不回新平堡了,我已经约好了十几个兄弟,跟你一起回家去,”莫日格摇着头说道,看到李榆有点犹豫,他笑呵呵地接着说,“要挨饿就大家一起挨饿,土默特川才是我们的家啊!”
“走,我们一起上路。”李榆点点头,这时天已经黑了,一支支火把被点燃,这支队伍借着火光向西而去。
队伍走了十多里,遇上了赵吉带领的五百蛮汉山铁骑,两支队伍都已经疲惫不堪――赵吉的人马也是在接到毕力格的信后,一人双骑匆匆忙忙从蛮汉山出来,一路上马不停蹄拼命地赶路,见到了李榆一行人总算松了口气,大家都又累又饿,简单说了几句又一起往阳和口赶去。
下半夜,两支人马回到了阳和口外的虎儿山营地,毕力格确实是个好管家,已经给大家预备好了热汤、热饭,李榆和将士们狼吞虎咽填饱肚子,随后将士们钻到马肚子底下倒地就睡,李榆指了指几间茅草房,叫李槐、张传捷带着督标的人去休息,自己却强打着精神带着毕力格安排警戒去了。
李槐叹了口气,坐到赵吉点起的一个火堆旁闭目养神,张传捷看了一眼周围还在发呆的士兵呵斥道:“你们没有营帐就睡不着觉吗?学人家的样子,都给我睡觉去。”
天光大亮时,毕力格轻轻推醒李榆:“巴图鲁,副使大人来了!”
李榆睁开眼,宋统殷正站在他面前,他急忙站起来行礼,与他挤在一起睡着的李槐、张传捷、赵吉、那木儿和特日格等人都被惊醒了,宋统殷按住他们轻声说:“别出声,都坐下,让将士们再多睡一会儿。”
“总督大人和我已经收到新平堡来的战报,土蛮被我们赶跑了,后生们,你们干得好!”宋统殷说到这里,又望了一眼横七竖八睡着的将士,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让将士们多歇会儿,我让守口堡为大家送早饭,今天吃小米粥、白面馒头,都要给我吃饱!”
宋统殷拉着李榆、李槐坐下,低声说道:“总督大人和我都想帮你们一把,可惜力不从心啊,这里有二百两白银你们先拿去用,多的我们拿不出来也不敢拿出来,总督大人已经吩咐大同巡抚和大同知府以后按月拨给你们几十石粮食,我知道这起不了多大用,但宣大三镇也穷啊!玉山、汉民,你们一定要把蛮汉山控制在手里,为大明守住这块塞外之地,尽全力牵制住土蛮。”
“等弟兄们休息好了,我就回蛮汉山。”李榆听了心里一阵酸苦,这点钱粮连稀饭都吃不起,还能指望我们牵制插汗吗?可副使大人把话说到这地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了,赵吉不吃这套,他不好当着李榆的面发火,干脆一声不吭拉起那木儿走了,就这点钱粮还不如老子做贼挣得多,别想让老子为你们明国卖命。
“大人,这次我就不回阳和了,我随汉民一起上蛮汉山,请大人代晚生向总督大人告辞。”李槐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面无表情地说道。
宋统殷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点点头,如今正值青黄不接又恰逢关外大乱,宣府、大同的粮价每石白米已在一两银子以上,就是杂粮也差不多要五钱一石了,这点钱实在起不到多大作用。
三月下旬的蛮汉山,雪已经化了,一股股清澈冰凉的溪水沿着山涧从山上哗啦啦流下来,丰州滩的春天是美丽的,山峦、草原重又显现出一片片绿色,五颜六色的野花也钻出来争奇斗艳,下水海子的水也变绿了,引得一群群鸟儿在海子边栖息。春天也是忙碌的,蓝天白云之下,牧人们的牛羊一群群在草原上游荡,农夫们也正忙着耕种庄稼,沿着河流、溪水边新开垦出的一些土地种上了高粱、粟米,就连比较平缓的山坡上、沟壑间也被种上了土豆、玉蜀黍。
这一切如果没有战乱的话会是一副平静祥和的画面,但现在显然没这么惬意,草原上不时有一队队手持刀矛背着弓箭的骑兵驰过,各个路口和高地上也有哨兵警戒,山脚下无数帐篷、茅草房组成的一座座简陋的营地四周竖起了木栅,木栅外面还挖了壕沟、铺了鹿砦、拒马桩,几处高地上还建起了岗楼,出来干活的牧人、农夫都携带了武器,没有武器的身边也至少有一根削尖的木棍。
飘扬着红底黑鹰旗的中军大营里,李富贵正神采奕奕地数落着一大帮子人,大家躲进蛮汉山已有个把月了,山里日子不好过,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只有他越活越精神了,大事小事都少不了他,李榆去了阳和,蛮汉山的事本应该由乌兰做主,可乌兰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宁可去看小羊羔也不愿意料理杂事,于是李富贵就主动跳出来了,这家伙亢奋得不得了,什么事他都要管。
“你们傻呀!我不是说过让你们赖在关内别回来嘛,怎么人家骗你们几句,你们就老老实实回来了,你们这么多人回来,我们从哪找粮食,还不得一块饿死,你们以为你们出关了,明国官府真会给你们饭吃?”李富贵气呼呼地说着,蛮汉山这地方藏个几万人没问题,但人总是的要吃饭吧,李榆带到这里的板升百姓和从库库和屯跟着他来的蒙古人就有两万多人,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投奔,蛮汉山下挤了不下三万人,李富贵立即动起歪脑子,连哄带骗鼓动大家厚着脸皮去内附,说白了就是让大家去明国混饭吃,明国封锁边墙也不怕,那条边墙吓唬一下外来户可以,但对于这些土生土长的家伙没用,他们总能想出办法混进关内,这段时间李富贵就和明国官府斗智斗勇,明国官府把人赶出去,他就想办法把人又塞回去。
“我们再也不听你的话进关了,你说入了关遍地都是牛羊、庄稼,不愁吃不愁穿,但我们看了,那些关内的汉人比我们也好过不了多少,还不是一样的穷,我们想要饭都要不到,人家还骂我们是汉夷、北虏,反正在哪儿都是饿,还不如回来和乡亲在一块,就是饿死我们也认了,这回打死我们也不走了。”这伙人很不满意地对李富贵抱怨。
李富贵觉得自己的话白说了,眯起小眼睛对着一个老汉说道:“韩大叔,你不是有铁匠手艺吗,你怎么也跟着他们回来了,你回老家日子总好过得多,我看你还是回关内吧。”
“李富贵,这回你别想骗我了,我们老韩家在丰州四五代了,朔州老家的人根本不认我了,我就是想做点小买卖,人家也不理我,再说他们那里也是青黄不接,没粮食养闲人,我一家就留在这里了,要赶我走也得榆子来赶,还轮不到你。”韩老汉没好气地回答,他儿子韩大功跟着李榆当书吏,他才不怕李富贵呢。
“好,好,我也不赶你们走了,你们一回来就是六七千人,这下大家一起饿死算了,”李富贵气急败坏地说道,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扭头就走,李富贵冲着大家身后又大喊,“你们回来了就得干活,明天都跟我上山种土豆去。”
“笃行兄,你也不帮我说句话,这帮人回来了,咱们哪有粮食给他们吃,榆子去了好几天还没回来,看来也要不回多少东西,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李富贵等众人走了,转身对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鄂尔泰说道,现在蛮汉山只有他们俩算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鄂尔泰本来是跟着巴图往西逃的,到了黄河边他又不想逃了,他是西哨人,从他爷爷那辈起就跟着阿勒坦汗,几代人都没有离开过土默特川,他很清楚即使过了黄河也未必能扭转大势,还不如先在人地两熟土默特川坚持下来,再找机会和察哈尔汗拼个你死我活,于是劝巴图留在土默特川,巴图还有些犹豫,但布颜图立即大怒,说鄂尔泰要害死大家,两人大吵了一架,鄂尔泰一气之下带着乌尔登等数百人脱离了大队,以保护乌兰公主为名跑到了蛮汉山。
“念丰,你别着急,人口多总是好事,草原上的部众遇上天灾人祸而挨饿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总会有办法的,”鄂尔泰笑了笑回答,他与李富贵关系一直不错,李富贵从关内逃到丰州川后,凭着一手的好字很快结识了精通汉学的鄂尔泰宰生,两人没少在一起饮酒作乐、研习经书,鄂尔泰还一度想把李富贵介绍到顺义王府当差,到了蛮汉山他们俩又是难得的同类,自然相处得更加亲密,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鄂尔泰安慰李富贵几句后,收起笑脸面色冷峻地说道:“现在还没到最难的时候,察哈尔汗把土默特川打成一片糜烂,除了我们这里还算安定,其他地方已经全乱了,你看着吧,投奔来的人会越来越多,蛮汉山现在还有碗粥喝,以后怎么办?我们必须做长久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