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榆这段时间忙得几乎连睡觉、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巴图、那木儿两人热情很高,但没有任何从军经验,军官们没打过仗做事也稀里糊涂,营里的大事、小事都得他来操心,最让人放心的反而是毕力格,这家伙天生是个当管家的命,把全营吃喝拉撒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多亏有这家伙,李榆才腾出手来亲自抓练兵。
李榆自己也没有带这么多兵的经验,他只能把过去在金国看到的、听到的和想到的重新整理一遍,然后拿出来反复实践,好在营里的其他人比他还不如,没人会笑话他。军官们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这次也老实多了,那些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的家伙自己就悄悄溜了,李榆觉得这帮蒙古兵还是好带,只要你比他们有本事,他们就很听话。
这个被李榆称为巴雅喇营里的人既有顺义王府卫队的人也有从各部落来的,建制非常混乱,李榆干脆把原来的建制全部打乱,按他的设想重新编制,以十人为一什,五什为一队,两队为一百人队,五个百人队为一哨,什长、队长、百长、哨长,谁有本事谁来当,当上了干不好马上换人,出身、门第提都不提,一时间为了当官大家打得头破血流,出身高贵但本事不济的家伙一个个被挤出军营,现在这个巴雅喇营里的军官大多数是平民、奴隶出身的人,也有一部分出身显贵,比如西哨来的乌尔登和东哨来的特日格,他们出自只有几十户人口的小台吉家,自己也是个小首领,但穷得叮当响,过去想当个百长都够呛,这次靠自己的本事不但在军中站住了脚,而且还都升了哨长。
庄稼收割的差不多的时候,一些板升的青年也加入进来――今年的收成比去年还不如,当兵好歹有口饭吃,每天还有两升杂粮可以拿。巴图、那木儿对是否接纳板升汉民还有顾虑,在蒙古人眼里他们都是客居人而不是自己的部众,而蒙古人打仗以部落核心,从来没有接纳汉人为兵的习惯。李榆无所谓,这些板升人的祖辈大多是嘉靖年间从关内逃过来的,与蒙古人通婚、杂居好几代,说他们是汉人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生活方式也由农耕变为半农半牧,这些人你们还能把他们当客居人吗?李榆拍着胸口说,大家都是丰州川的人,真正的客居人就我李榆一个人,有本事在军中站住脚的都收下。于是四五百个有马会骑射的板升青壮也加入巴雅喇营,陈二柱、刘石头现在也成了李榆的亲兵,整天笑嘻嘻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蒙古人过去打仗以部落为建制,各打各的非常散漫,李榆教给他们的战术很简单,就是当兵的盯住什长、什长盯住队长、队长盯住百长,百长盯住哨长、哨长盯住营旗,上官怎么干下面的人就怎么干,结果就是李榆干什么,大家一级跟一级也干什么,李榆对某个目标射箭攻击时,马上黑压压的箭雨就扑向那个目标,李榆对此很满意,战场上这样打,自己可以随时取得局部的兵力优势。李榆对军官们反复强调,蒙古人的优势在于骑射,要不停的跑动,尽最大可能避免与敌人陷入肉搏混战,要按照营旗的指示用密集的箭雨发起攻击,而且要反复攻击,直到把敌人打得大乱时,再集中力量攻击敌人的混乱之处,把敌人阵形搅乱,从而造成敌人的全面崩溃。
李榆这一套打法很快就被接受了,蒙古人对这种战术并不陌生,这原本就是他们祖辈打仗的法子,只不过这些年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他们天生有骑射的本领,重新捡起来也不难。训练一顺手,李榆自己都有点得意了,他甚至觉得再给他个把月的时间,他就能与察哈尔的科诺特骑兵较量一下了。
正在这时,鄂尔泰到了,他向巴雅喇营的军官宣布了博硕可图汗的汗谕:巴雅喇营立即恢复旧制,现行建制撤销,军官、士兵各归原职,副统领李榆办事不利,褫夺本职,令其立即离开大营。
巴图、那木儿立即面如死灰,只有李榆很平静,一声不吭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巴图冷笑一声说道:“榆子走了,那些窝囊废要回来了,我们这两个月的辛苦全白费了。好吧,让俄木伦的人来干吧,我也不干了。”
巴图说完就走了,那木儿哼了一声就跟了出去,鄂尔泰看见李榆也要出去,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问道:“听说你跟明国私下有来往,是不是有这回事?”
李榆也没隐瞒,老老实实向鄂尔泰说了――这也瞒不住,那帮拿着小米回家的家伙把这事到处显摆,库库和屯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但李榆强调如果有人说他跟明国私下往来那就是胡说了,他又不是明国人,跟明国有什么好来往的。
鄂尔泰摇着头说:“你要真与明国有往来倒好了,土默特的局面已经无解了,你在明国反而可以帮助我们。”
鄂尔泰说完便走了,李榆楞了一下,招呼上陈二柱、刘石头出了大帐,他这一走,板升来的人也一哄而散――那些台吉家的人一回来,哪有他们混饭吃的机会。乌海、巴克等人一个个失魂落魄地不知所措,特日格、乌尔登满脸沮丧,整个大帐陷入沉寂,大家再也无心做事了。
李榆回到白塔村几天后,陈二柱、刘石头带着乌海、巴克来了,乌海、巴克见到李榆就叫起苦来:李榆一走,巴图、那木儿再甩摊子不干,那帮被赶走的人一回来立即反攻倒算,李榆提拔的人一个个灰溜溜地被赶回原来的位子,原先当兵的又回去当兵,原先当小官的继续当小官,博硕可图汗那每天两升杂粮也不发了,既然巴图不干了,那他只能让俄木伦来接这个摊子,台吉们不是支持俄木伦吗,那你们自己去筹粮吧,反正他是不会再掏腰包了。俄木伦手也够快,马上派了亲信杭高、托博克来接管巴雅喇营,这俩人根本就不打算发粮,蒙古人打仗从来都是自备马匹、武器和口粮,哪有给当兵的发口粮的道理,不能把当兵的惯坏了。口粮一断,人心都散了,大家都无心训练,从各部落来的人都回自己部落,王府卫队来的人又回到以前边干私活边混日子的老样子,李榆、巴图两个月的辛苦全白费了。
巴克哭丧个脸说道:“我们跟着巴图鲁到大同镇的事也被翻出来了,那帮被我们赶走的家伙要报复我们,逼着我们把两斗小米退出来,还要把我们俩和跟你去的什长、队长都赶出王府卫队,我们这二十来号人现在没找落了,我们只能求巴图鲁帮我们了。”
乌海也垂头丧气地说:“巴图鲁,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了,我们不会种地,家里也没有牲口,不找个差事连饭都吃不上,一家老小都得挨饿。”
李榆一听头都大了,低着头捂着脑袋说不出一句话,陈二柱、刘石头与巴克、乌海相互使了个眼色,陈二柱吞吞吐吐说道:“我们几个商量好了,今年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留在家里也是挨饿,乌海他们连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干脆随你一起当明军算了,那个宋大人不是给你一张名刺,叫你想通了找他吗,宋大人是个大官,看起来还挺面善,你带着我们投他去吧。”
李榆摇摇头:“当明军有什么好,你没听莫日格说他们连军饷都拿不到,再说他们那副窝囊样,我看了就烦。”
刘石头赶忙说:“我们又不是去当守口夷人,我们都有马有武器,要干也是干骑兵,当他们的骑兵多少总有点饷吧,那个宋大人官挺大,连总兵大人在他面前都服服帖帖,我想他既然看中你,肯定不会太委屈我们的,咱们这帮人怎么也比他们现在那帮骑兵强得多。”
李榆犹豫不决,他实在不想去当他一贯看不起的明军,乌海、陈二柱又劝起他来,在长城边外的蒙古人去当明军的多了,大家也不会把这太当回事,无非就是去找碗饭吃,明军窝不窝囊管我们屁事,我们就是去混饭吃,哪天不想干了,我们再回丰州不就行了。
李榆被他们说得昏头昏脑,让他们先回去,他要考虑一下。
等这帮人走了,李榆马上去找李富贵,这个人读过书算是村里最有见识的,李榆觉得他应该能帮他出些主意,李榆自己是想不明白了,投明军他不愿意,但乌海、巴克那些人跟着他受了牵连,现在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他又觉得自己不能不管。
李富贵这段时间在躲李榆,李富贵年初夸下海口,说他的土豆亩产能有五百斤以上,可收下来只有两百多斤,而且土豆个头小,有些吃到嘴里还发涩,大家都不敢吃,村里人人都说他是在骗榆子的钱。李富贵自己倒是一点也不灰心,他要重新选种,明年开春接着种,不过他也吸取了今年的教训,以后不能把土豆种在低洼地带,那几场大雨让他的不少宝贝都烂在地里。李富贵可以不在乎村里人说他,但他确实有点怕李榆,他今年花了李榆差不多三十两银子,最后收了一堆没人吃的青疙瘩,他也不好意思向李榆交待。
李榆上门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晚了,正好把李富贵堵在家里,李富贵吓了一跳,以为李榆要找他算账,但李榆一句种土豆的话都没提,而是向他说起投明军的事,李富贵的心这才放下,既然李榆想他求教,那他就把架子摆起来了,马上喊他的瘸腿蒙古女人给李榆烧水,他自己端坐在大炕上,声称要为榆子兄弟好好斟酌一番。
李富贵故意沉吟片刻,然后一挥手:“我当多大的事啊,不就是到明军那里混碗饭吃嘛,你去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榆一听脸色就不好看了,李富贵这才认真说起来:“丰州这地方不是你想的太平之地,早已经是暗流涌动了,阿勒坦汗雄才大略,统一了漠南蒙古各部,又与明国和议互市,使得丰州近六十年无大战,丰州百姓安居乐业,但他没有解决好王位传嗣问题,他留下的产业成了他的后代竞相争夺的目标,他的钟金夫人和他的子孙们为此不惜大打出手,几十年下来人心早已散了,博硕可图汗名为顺义王,可实际上根本控制不住土默特各部,至于右翼三万户盟主更是名存实亡,右翼三万户一片散沙如何敌得过察哈尔的虎狼之兵,现在之所以还安静是因为察哈尔人必须为过冬收集草料,但用不了多久大战必然爆发,那时察哈尔将一举摧毁右翼三万户,土默特、永邵卜、鄂尔多斯一个都跑不掉,丰州大乱已成定局,你留在这儿还能做什么,你走吧!越快越好,把村里愿意走的后生都带走,能逃走一个算一个。”
“如果这样,你们怎么办?”李榆听着有点毛骨悚然,急忙说道。
“你管我们干什么,丰州川的人多了,你管得过来吗?”李富贵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还有更可怕的,博硕可图汗肯定是要完了,察哈尔汗进了丰州川如果没有明国的支持也站不住脚,他如果饿极了就会胡作非为,那时丰州将是饿殍遍野、一片糜烂,丰州几十年的太平日子算是到头了。”
李榆忍不住站起来:“我不信,难道这一切就没法子阻止吗?”
李富贵苦笑着说:“当然有,要解丰州这个结只有明国,可明国朝廷想得到这些吗?察哈尔汗西迁,最应该做出反应的就是明国,他们的朝廷本应该坚决阻止察哈尔汗的举动,给察哈尔汗一口饭吃,让他死死盘踞在辽东边外与建奴死打硬缠,不给建奴南下的机会,退一步说,即使察哈尔汗到了喀喇沁,明国朝廷也应该及时援助右翼蒙古各部,甚至要派出一支军队赶到威宁海子向察哈尔汗示威,察哈尔汗乃疲饿之众而且有求于明国,他必定不敢公然与明国这个庞然大物撕破脸,绝不敢贸然攻击右翼各部,如此右翼各部对大明感恩戴德,会死抱住大明的大腿不放,而明国至少也可以将蓟镇、宣府、大同三镇的外围稳定住。”
李富贵突然激动起来:“可大明朝廷做了什么?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根本不知道将要大祸临头了,察哈尔汗西进必然会与右翼各部打得两败俱伤、支离破碎,那时蒙古人不仅不能牵制建奴,而且会成为建奴口中的肥肉,建奴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会趁机征服蒙古各部,将蒙古人变成他们的帮凶,你看着吧,等他们降服蒙古人,战火必将烧到蓟镇、宣府、大同一线,万里长城处处是漏洞,纯粹就是摆设,建奴想从哪入关就可以从哪入关,想围京师就可以围京师,大明的北方必定一片糜烂,明国整天在辽西修城筑堡顶个屁用。”
“那你还叫我投明军干什么,我还不如找个地方躲起来。”李榆叫了起来。
“笨蛋,现在天下大乱,你能躲哪儿去?我让你到明国是因为明国有的是人口、财物,你要想干大事就得投明国,懂了吗?你跟着那帮蒙古人干能有多大的作为,他们都是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干不了什么正经事。”
李榆摇着头说道:“明国那帮人也干不了正经事,再说我也不想为明国朝廷干大事。”
“谁要你为明国干大事了,明国那个朝廷像是能干大事的样子吗?你不会到明国混日子吗?混日子你总会吧!混好了你再回来帮助这里的乡亲们,明白了吗?”李富贵有点生气了。
“我明白了,混日子我会!”李榆想了想回答,扭头就想走。
“等等,你再给我点钱,”李富贵马上伸出手来,李榆一脸不高兴地摸了块银子给他,李富贵点点头诚恳地说道:“榆子,我知道你也要用钱,可我想为乡亲们做件好事,只有你能帮助我,咱们丰州滩亩产粮食七八斗,百姓缺粮啊!要是我的土豆种成了,大家就再也不会挨饿了,那时乡亲们会记着咱俩的好的。”
李榆下决心要走了,陈二柱、刘石头兴冲冲地就跑去四处串联,白塔村和周围几个村子一下子来了七十余号人,个个都有马,都是那种能吃能喝能打架,家里管不起的棒小伙子,乌海、巴克也约来了三十多人,白塔村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丰州滩上的台吉和官吏也没人管他们――灾荒年有人到明国混饭吃这是常有的事,尤其是板升那帮客居在此汉人多几个少几个更没人关心。
乌兰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见到李榆就问,哈达里是跟你走还是留在这儿?抢亲那件事还算不算数?
李榆毫不犹豫地回答,哈达里还是跟着你,谁敢娶你我一定把你抢回来。乌兰听了喜滋滋地走了,她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她家里长辈好几个都顶着明国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的头衔,不过都是虚衔,要是李榆从明国弄个游击的实职回来,她脸上也有光彩。
十月初,李榆带着乌海、巴克联络的三十来个原巴雅喇营的士兵和陈二柱、刘石头等七十来个板升的青年告别了亲人,离开库库和屯直奔明国的阳和边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