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库和屯的黑河南岸,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李榆一大早就跑去看他的庄稼地,不过他已经来晚了,田里已经有人在忙碌了,李榆脱下鞋赤着脚走进田里,对着一个拿着锄头干活的人说道:“富贵大哥,你来得早啊!”
这人三十出头,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的脸上长了个大鼻子和一双小眼睛,怎么看都不像个庄稼人,他对着李榆啐了一口答道:“昨天夜里就来过一道了,不把地里的水排了,我的宝贝就遭殃了,有你这样做庄稼人的吗?下这么大的雨,你还睡着着觉,我的宝贝死了,你想赔都赔不起。”
李榆没做声,操起锄头帮着挖沟排水,老实说,他确实不是个好的庄稼人,他在乌拉山学得那点种地的本事只能遭人家笑话,乌拉人种地和其他地方的诸申差不多,春天下了雨马上就把种子撒到地里,然后一拍屁股走了,等秋后又跑来收谷子,至于能收多少,大家也稀里糊涂,库鲁算是有见识的,也只是播种前松松土,平时除除草,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地里还有一老一少父子俩,老人对这个小眼睛的家伙有点不满了:“李富贵,你凭什么说榆子,你自己从来不愿意种地,现在又非要跑到榆子的地里种你的山药蛋,还要榆子出钱给你买作种的蛋蛋,你还好意思说人家!”
“不是山药蛋,是土豆,这可是大板升的张老板好不容易从明国京师弄来的。”李富贵急忙纠正老人,他说的大板升就是库库和屯,当地的汉人都喜欢这么叫,他理直气壮地说,“达布大叔,我是给乡亲们做好事,这山药蛋,不,这土豆是从泰西传过来的,据说一亩地可以长出四、五百斤,等我把这土豆种成了,咱们全村再也不愁吃不饱了,榆子是村里最有钱的,而且又有力气,他当然应该多出力才对啊!”
“算了,你是在明国读过书的人,我说不过你,反正我看你是把榆子赖上了,他拿回来的肉你没少吃,他的钱你也没少用。”达布老汉嘴里嘟囔着不理他了,继续干自己的活。
老人的儿子苏和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平时话不多,干起活来最舍得花力气,苏和悄悄走到李榆身边低声说:“榆子,你别理他,昨天夜里他来看了一下就走了,地里的活我已经帮你干了,你有事就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算了,我还是多干些活吧,今年又遇到春寒、旱涝,年景不好就多下点力气吧。”李榆低着头回答。
李富贵看干活的人多了,自己就溜到一边歇着去了,他是村里难得的一个读过书的人,三年前从关内孤身一人逃到这里,被村里的一个蒙古寡妇收留,这家伙就趁机恬不知耻地和那寡妇住到了一起,关于这家伙的来历谁都说不清楚,大家猜测他可能是在明国犯了大罪逃到这里,不过这人是真有学问,一笔字写的比汉人书里的字还漂亮,他就凭这笔字在库库和屯混吃混喝,不用下地干活还能养活寡妇母子俩,村里人还挺羡慕他。李榆到村子没多久,就被这家伙盯上了,缠着李榆说他要干一件最有功德的善事,还要李榆和他合伙干,李榆出钱出力气,动脑子的事他来干,李榆被他花言巧语蒙骗,信了这家伙的话,从此李富贵就赖上李榆了,不但伸手要钱,还在李榆这里蹭吃蹭喝。
苏和瞟了一眼李富贵,又对李榆低声说:“这位李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听说绰尔济喇嘛和汗王府的鄂尔泰宰生都夸过他,他怎么突然放下写字、抄书的好营生不做,却愿意下地干活了?这事可就怪了,榆子,你可得留一个心眼。”
“不怕,富贵大哥不是坏人,”李榆见过李富贵的那个蒙古寡妇,那女人瘸着一条腿,身边还有个八岁的孩子,李榆觉得李富贵这么有学问的人能老老实实养活这母子俩,怎么说也不会是坏人,也许他干的真是一件善事,“苏和大哥,我手里还有些财物,够我和哈达里过日子了。”
“你呀!咱们白塔村就你最好糊弄,你也不想想以后花钱的日子多着呢。”苏和摇摇头不说了。
李榆来的这个村子附近有一座辽代的藏经塔,大家都叫这个村子白塔村,据说这村子在阿勒坦汗的时候,有两百多户人家,后来大板升起了战乱,大多数汉人又回关内了,现在村子里就剩五十来户,汉人和蒙古人都有,这里大片的土地没人种早荒了,乌兰随手一指李榆糊里糊涂就跑来了。多亏巴图、赵吉他们帮忙,李榆带着孟克在村里找了间没人住的旧房子简单加固整修了一下,就算在这里住下了,土地有的是,想种多少有多少,只要你有力气干活。
李榆在这里过了一个冬天跟村里人也混熟了――他有打猎的本事,冬天地里没活干,家家户户粮食又紧,村里的年轻人都喜欢跟着他去狩猎,李榆为人大方,打来的猎物家家都有份,村里人每家都分到了肉吃。
李榆还干了件让村里人感恩戴德的事,他居然出钱买了一副铁犁,村里人需要都可以用,过去村里人穷买不起铁犁,耕地只能用木犁,库库和屯天冷地硬,木犁不好用而且容易损坏,这回总算用上了铁犁,而且是山西产的镜面犁,有了这副铁犁,白塔村今年春耕比别的村完得都早,村里的人太喜欢李榆了,他出去做事的时候,村里人自觉自愿就帮他把地里的活干了。
为买铁犁这件事,李榆和孟克还吵了一架――孟克怪李榆败家乱花钱,李榆很耐心地说服孟克,你有饭吃,但周围的邻居都饿着肚子,这饭你吃得下去吗?孟克毫不犹豫回答,我就吃得下去,谁叫他们没咱家有本事,气得李榆一脚把孟克踹出门去,孟克这次跟着赵吉去鄂尔多斯,主要也是因为这个。
李榆在地里种土豆这件事都是李富贵教唆、谋划的,今年春寒,三月中雪才开始化,大家都说今年的收成肯定不好,李富贵立即火烧火燎地催着李榆给他种土豆,李榆心里一慌,雪还没化完,就把一片没人种的地开垦出来,一半地用来种小米,另一半地用来跟李富贵种起土豆来,不过他俩实在是当不好庄稼人,同村的达布父子俩看不下去了,特别是苏和,一天不干活就心慌,他们家的地与李榆的地挨着,父子俩干完自家的活就忍不住把李榆地里的活也干了,按李富贵的话说就是“达布爷俩这种人就看不得地里的庄稼遭殃”,李榆反倒只能帮着做点力气活。
大家正埋头干活,哈达里突然跑来了,对着地里的李榆大喊:“榆子叔,乌兰姐姐又来了,你快回家看看吧。”跟哈达里一起来的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又补充了一句:“榆子哥,巴图台吉也来了,正在你家门外等着呢。”
“吉达,这么一大早巴图台吉和乌兰公主就来了,是有什么急事吗?”达布看着年轻人问道,这是他的小儿子,骑射摔跤都不错,去年刚被挑去作了乌兰公主的侍卫。
吉达点头答应了一声,就要过去帮父亲、哥哥干活,被达布喝了回去:“忙你的正事去,别来碍手碍脚。”
李榆只好和达布父子俩打了个招呼,从田里走出来,李富贵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马上叫李榆快回去侍候台吉和公主――白塔村的地都是巴图兄妹管的,李榆什么都没问就稀里糊涂把地种了,巴图、乌兰好像也没提交租子、交税的事,李富贵觉得最好让这俩人永远糊涂下去,有白种的地谁不喜欢。
李榆在的时候,乌兰经常来村子里,博硕可图汗喜欢巴图和乌兰这兄妹俩,在他们母亲去世后,早早就给他们分了牧场和部众,黑河两岸的这一片板升也交给巴图、乌兰兄妹俩管,不过他们更喜欢到自己的牧场去,对板升管得很少――板升住的人绝大多数是汉、蒙平民,只交粮草,不派差役,兄妹俩只要板升不出事就不会来。但是自从李榆来了之后,乌兰就说她喜欢哈达里,隔三差五来看哈达里,不但给哈达里带好吃的,还教哈达里读写蒙文,经常一呆就是大半天,哈达里也不傻,很快觉出味道来,乌兰一来他就去叫李榆,结果就是乌兰和李榆呆在一起,哈达里跟乌兰的尾巴那木儿呆在一起――那木儿当然想和乌兰在一起,可乌兰毫不犹豫地就把教哈达里的任务甩给了他。不过,李榆也愿意和乌兰呆在一起,他从心里感激乌兰,他不在村子里的时候全靠乌兰照顾哈达里,要不他只能带着哈达里和他一块出去吃苦,李榆觉得乌兰温柔善良,和他是同一类人,和她在一起能让他有一种平静温暖的感觉,以前二妞对他也很好,但二妞太霸道,八字还没一撇,就把他的家当了,李榆真不知道自己要是落到二妞手里会是什么样。
李榆与吉达、哈达里快步走到家,果然看见巴图、乌兰兄妹俩正在他的门外等着,当然乌兰身后也少不了那木儿,李榆回到库库和屯后,把兵一交就回家了,这些天两人只见过几面,而且都是在绰尔济喇嘛那里――老喇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硬是说李榆有佛缘,每次给巴图、乌兰和那木儿传经授法的时候,一定要把李榆也叫来,虽然李榆经常打瞌睡。
“榆子,你是金国的巴图鲁,跟察哈尔人打过仗,你跟我说说,察哈尔兵究竟怎么样?”没等李榆打招呼,巴图就开口问道,看到李榆一脸茫然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察哈尔汗带着十万多的部众到了旧上都城,察哈尔前锋也已经到达威宁海子一带,喀喇沁各部的部长白言台吉正在调集各部人马阻拦察哈尔人深入,我们土默特东哨的兀鲁部、兀慎部也顶上去了,白言台吉派人向我们求援了,看来土默特现在不得不准备打一场大战了。”
李榆心里一凉,跑了几千里路躲到这儿,没想到这里也要打仗了,这个察哈尔汗太可恶了,东边打了败仗,又要到西边祸害,李榆有点气恼地说:“察哈尔兵打仗不行,一群吃不起饭的乌合之众,你们用不着怕他们,狠狠打就是了。”看到巴图一个劲地摇头,李榆叹了口气,缓了一下说道:“察哈尔人骑射好,打起仗来也算彪悍,但他们军纪松弛,武器简陋,打仗来乱哄哄的没有章法,尤其是韧性太差,打不得硬仗,遇到比他们狠的对手,坚持不了多久,你们要注意的是他们铁甲科诺特骑兵,这帮人都是察哈尔汗的精锐,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有股子狠劲,不过这样的骑兵不会多,察哈尔号称有十苏木科诺特骑兵,但我看最多不超过三千人,我听说你们有控弦之士十万,前些日子咱们还练了兵,好好调配一下应该能把察哈尔人打跑。”
那木儿忍不住插嘴道:“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阿勒坦汗时,我们土默特万户有三十万人口,是右翼三万户的首领,兵强马壮所向披靡,兀良哈人、卫拉特人无不败在我们马下,察哈尔的达赉逊汗都被我们逼得东迁,明国的京师也被我们围过,现在我们不行了,人口也就十来万,从哪儿找那么多控弦之士。”
李榆叫了起来:“三十万人只剩下十几万了,那么多人口都被你们弄哪儿去了?”
一阵沉默之后,巴图叹了口气说道:“阿勒坦汗死了,土默特的辉煌也就过去了,这里的汉人没给你讲过大板升之战?那好,我就讲给你听。”
阿勒坦汗雄才大略,东征西杀大半辈子,最终将漠南草原揽入怀中,他招揽汉民出塞在丰州川开垦良田万顷,建库库和屯于黑河之滨,引进喇嘛教进入蒙古,与明国和议互市,这一切给丰州川带来了安宁和繁荣,也给他的后人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但就是这笔遗产使得丰州川陷入了战火和混乱,阿勒坦汗的遗产中最重要的是明国封的顺义王封号和大板升,前者每年可以带来十几万两白银的明国市赏,后者就是库库和屯,这里不但有粮食出产,而且与明国有互市之便,围绕着这两样遗产,土默特首领们明争暗斗了几十年。
阿勒坦汗按照蒙古人的传统,把自己的部众和土地分给了自己的子孙,特别把大板升留给了自己喜爱的孙子把汉那吉,但却忽略了自己年轻的妻子钟金哈屯――汉人称其为“三娘子”,阿勒坦汗死的时候,没来得及给钟金哈屯和她年幼的孩子留下遗产,而钟金哈屯在土默特与明国和议以及兴建库库和屯两件大事上都居功至伟,她一无所获当然不甘心,这就为以后的纷争埋下了祸根。
这位钟金哈屯在阿勒坦汗死后改嫁继承顺义王位的阿勒坦汗之子辛爱黄台吉,就是这个不甘寂寞的女人最先挑起事端――大板升的把汉那吉突然落马摔死,大板升于是落入他的遗孀大成比吉手中,对大板升早就垂涎的钟金哈屯立即就动手去抢,阿勒坦汗的养子恰台吉一向看不惯这个爱出风头的卫拉特女人,立即出手援助大成比吉,双方都有披甲骑兵,谁也不肯示弱结果就大打出手,还把很多右翼三万户的首领们也卷入其中,对大板升的争夺导致了这场大板升之战,战火一起丰州川的平静就从此被打破了,这场仗打打停停、吵吵闹闹持续一年之久,导致许多大板升的蒙汉百姓为躲避战乱逃离丰州。
还是这个钟金哈屯,随后又与第三任顺义王扯力克(辛爱黄台吉之子)发生纷争,辛爱黄台吉死后,钟金哈屯私藏顺义王的大印和兵符,拒不交给继任的扯力克,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在明国的斡旋下,钟金哈屯与扯力克这对冤家居然合婚了,并被明国册封为忠顺夫人,而大板升把汉那吉的遗孀大成比吉则改嫁给钟金哈屯与阿勒坦汗生的儿子不他失礼,明国和稀泥的做法,总算得到了皆大欢喜的结局,扯力克得到了顺义王位,钟金哈屯得到了大板升,但这场继位之争也成了土默特分裂的灾祸源头。这场灾祸在扯力克死后发生了,扯力克的继承人是他的孙子博硕可图汗,钟金哈屯故伎重演,再次扣留了顺义王大印和兵符,纵容自己的嫡孙素囊台吉(不他失礼与大成比吉之子)以武力驱逐博硕可图汗,钟金哈屯的恶行激起了右翼三万户首领的公愤,扯力克的弟弟兀鲁台吉纠集了右翼七十三家首领共同声讨钟金哈屯祖孙俩,战火一触即发,明国再次出面和稀泥,钟金哈屯于是再嫁一回,这次嫁给博硕可图汗,博硕可图汗接着当顺义王,大板升一半归博硕可图汗,一半归素囊台吉。
巴图沮丧地说:“阿勒坦汗留下的丰州这样折腾了几十年,大半的人口流失,就比如大板升的汉人,过去有五六万人,现在可能只有三万人左右了,钟金哈屯死了,素囊台吉死了,但土默特也分裂了,我父汗在素囊台吉死后总算是把大板升收回来了,但权威丧尽,已经无法再号令土默特十二部了,现在的土默特一片散沙,素囊台吉的儿子习令色还呆在库库和屯蠢蠢欲动,抵抗察哈尔谈何容易。”
“都怪那个卫拉特女人,她太不要脸了,为了权柄竟然嫁了四代顺义王,”那木儿气愤地指责钟金夫人,“要不是她捣乱,土默特绝不会是今天这样子。”
李榆有些茫然了,丰州和金国一样,总有人不惜代价去争夺权柄,这东西真的那么重要?竟然有这么多的人趋之若鹜,甚至不惜骨肉相残、生灵涂炭,这么肮脏血腥的东西,难道他们不要就活不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