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泰一听猛地站起来,脸色阴沉说道:“明国朝廷养了一群废物,竟然把主意打到我们这种穷人头上,真是欺人太甚!玉山,榆子是怎么想的?”
“他叫我们自己拿主意,还说他只是丰州的守户之犬,我们三个同知得先拿个主意啊!”李槐苦笑答道。
“那好,我们就拿个主意,立即叫榆子带我们的人出关,同时封锁西哨,一个流民也不许放进来,明国朝廷打得好算盘,自己无力平息流民之乱,就想把祸水引向我们,做梦去吧!念丰,你说呢?”
“榆子绝不是没主见,实际上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不表示反对就说明他赞成收留流民,只是他需要大统领府的支持,玉山从保德而来最熟悉情况,说说你的意见吧。”李富贵还在沉思着。
“我想了很久,这些流民我们只能收留,除此外别无选择,我们太依赖明国了,朝廷的旨意我们只能遵从,丰州根本无力承受对抗朝廷的代价,我知道收留如此多的流民非常困难,而且还可能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可我却想,丰州有草原、有耕地、有煤铁,还有盐湖和山林,为什么我们辛苦劳作却依然一贫如洗?说到底还是缺人口,农牧工商并进哪样不需要人,丰州只有五万人,男丁不过两万多人,青壮六七千人,这么点人如何发展?老天垂青我们,给了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的人口为什么不要?笃行兄、念丰兄,我们下决心搏一回吧!”李槐激动地挥舞起拳头。
“我当然知道人口宝贵,可敢要吗?丰州是什么地方,是蒙汉杂居之地,旁边还有个察哈尔,表面上风平浪静,却随时有可能掀起滔天巨浪,我一直小心谨慎,生怕一碗水端不平引起事端,你想过突然进来十几万陌生的汉人会发生什么?我们太穷了,养不起他们,也许因为一只羊、一碗米就会血流成河,丰州发展确实需要的人口,比如你们还有满达海、库拜他们,我们就非常欢迎,逐步引入人口并且能够融合,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玉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鄂尔泰连连摇头,随手拍拍一脸凝重的李富贵。
“我在想金国,也许我们没有时间了,”李富贵轻声说道,然后向门外走去,“这件事关系重大,必须尽快拿出主意,我们马上和大家商议,今晚恐怕别想睡安稳觉了。”
三位大统领府同知重新出现在大堂上,满屋子的丰州官员把目光投向他们,一时间大堂内鸦雀无声,鄂尔泰向李富贵、李槐看了一眼,然后宣布了李槐带回来的消息。
“诸位,明国朝廷此举对我丰州关系重大,是吉是凶难以预料,我们三人也各有见解,难以形成定议,唯有将此事交给大家公议,”鄂尔泰挥着手,语气严厉地说道,“丰州是我们大家的,你们都是我丰州的顶梁柱,必须慎重考虑此事,不仅要想到现在,还要想到十年、二十年以后,丰州的命运就在你们手上!”
大堂里的数十位官员惊呆了,没有谁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沉默片刻之后,开始相互议论起来,大多数人都不住地摇头,觉得不可思议,大统领府的四位佥事——刘兴祚、巴图、云荣和赵吉也是一脸的凝重。
“我反对,明国朝廷这是想毁了我丰州,”参政布颜图首先叫起来,他拍着桌子怒吼道,“明国狗官可以抛弃自己的百姓,也绝不会对我们安好心,大统领以他的仁慈宽厚把草原上的蒙古各部落,还有汉人、诸申凝聚成一家人,这一切来之不易,十五万明国人突然闯进来会发生什么?我们才五万人啊,没有力量融合他们,明国人会把我们一口口吞掉,然后像以往那样抛弃大草原重返关内,十年、二十年后还有丰州人吗?”
“我本来同意移民丰州,可没想到还要来十几万人,他们来了丰州也就完了。”赵吉捂着头叫道。
云荣也哭丧个脸:“用不着想以后了,眼前这一关就不好过,丰州今年又是大旱,我们从哪里找粮食养活他们?他们不是丰州人,不懂得我们分享一碗米、一口水的道理,也许还会抢我们的粮食、牲畜,丰州从此不太平了!”
丰州官员陆续开口了,两万人咬牙可以接受,十五万明国人进丰州就太可怕了,丰州承受不起这个负担,何况双方语言、习俗和服饰各自不同,还打过两百多年的仗,起码的信任也没有,大家如何长期相处?即便是丰州人忍饥挨饿接纳了他们,那么他们愿意归附丰州吗?以后关内情况好转了,他们一拍屁股入关,我们却要面对一片残破的丰州,那又该怎么办?反对接纳流民的声音响成一片,包括杨大志、吴大有这些板升汉人也反对——在明国人眼里他们是比北虏更卑贱的汉夷,血脉之情早就断了,他们更害怕那些关内的同族毁掉自己的家园。
反对声如此之大,甚至云荣、赵吉两个汉人佥事也不支持,白显志、马光远也低着头不说话,新来的流民首领张孟存、张妙手干脆躲到后面,他们是指望不上了,李槐和李富贵互相望了一眼——他们必须开口了,这时刘兴祚却抢先站起来——他来丰州的时间不长,但凭借着长期积累的政事经验和能力,如今已隐隐成为四大佥事之首。
“你们目光短浅,和明国朝廷一样的愚蠢,乱世之中人丁最为宝贵,农牧工商、征伐战守哪样离得开人,金国诸申以数千之众起家而称雄辽东,人口两百万尚嫌不足,依然掠夺明国、蒙古的人口,你们却把送上门的人拒之门外,而且还逼着大统领不得不抗拒朝廷,丰州只有五万人口啊,有多少男丁青壮可以征战,这点力量对付得了金国吗?如果再和明国翻脸了,丰州守得住吗?”刘兴祚冷冷地呵斥大家。
“我们和金国不一样,他们野蛮成性,可以用屠刀、皮鞭奴役百姓,再多的人口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贪婪,而丰州能发展到今天,靠的是大统领博大的胸怀,不奴役、无贵贱,土默特人、板升汉人、察哈尔人、喀喇沁人还有金国诸申能够像兄弟一样相处,关内的汉人向来讲求尊卑贵贱,他们做惯了奴才,也喜欢奴役别人,不懂自由平等的道理,十五万人啊!我们怎么教化他们?也许用不了多少年,丰州会变成另一个暴明。”布颜图是蒙古学者,熟读汉文经书,杜宏泰入关后由他接任掌教谕,不过杜宏泰如果知道他打算教化明国百姓,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
“文良,我们为什么不能教化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饥寒交迫、挣扎求生,和我们一样流离失所、远走他乡,明国留给他们的只有仇恨,丰州就是要敞开胸怀接纳一切痛恨****、渴望自由的人,”巴图站起来反驳布颜图,指着躲在后面的张孟存、张妙手大喊,“你们告诉大家,你们是愿意在暴明压迫下屈辱地死去,还是愿意到信奉自由平等的丰州,和我们像兄弟一样同甘共苦?”
张妙手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张孟存到底是在江湖混过的,脑子反应就是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道:“我等本是良民百姓,朝廷无道、欺压良善,百姓走投无路活不下去,揭竿而起欲诛暴明,可惜天不助我,丰州替天行道人所共仰,如蒙收留,必当视之为家而誓死相报!我们……”
“老张没受过教化,说不好人话,他的意思我明白,哪里有自由那里就是他的家。”张孟存的废话还没说完,屁股就挨了一脚,他新交的朋友王昉替他说话了——王昉本来是造纸、印刷作坊主事,巴图发现此人很善于利用新鲜词进行鼓动宣传,特地把他调入大统领府协理教谕事务。
“对,对,哪里有自由那里就是我们的家,是这个意思,我们愿意为丰州效力,狗屁明国见鬼去吧!”张孟存、张妙手被王昉使劲一捅,马上跟着说道,话音刚落就得到一片叫好声。
“诸位,现在天下大乱,留给丰州的时间不多了,必须马上下决心,生存还是败亡全在一念之间。”刘兴祚再次大声呼喊。
反对声小了一些,李富贵、李槐趁机出面劝说,告诉大家丰州的发展急需人口,没有足够的人口别说发展,自保也很困难,现在咬紧牙关也要抓住这个机会,有些官员们动心了,表示如果大统领下令接受流民,他们绝不会反对。
“大统领英明神武,他比谁都想得明白,但他需要你们还有所有丰州人的支持,你们好好想想吧,是像现在这样窝窝囊囊活下去等着被强敌吞并,还是忍一时之痛让以后的丰州更富庶、更强大,你们自己来选择。”李富贵语气严厉地说道。
“丰州的体制独特,接纳流民又涉及到各家各户的利益,我看还是交给大家公议吧。”鄂尔泰也犹豫了,他打算请绰尔济喇嘛来一趟,老喇嘛德高望重、聪明睿智,这么大的事还是要请教他老人家。
消息立即传出去,是否接纳流民顿时成了全丰州热议的话题,老百姓中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各执一词吵来吵去,把新来的那些流民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事官府不做主,却让老百姓公议,这也太奇怪了。千户所、百户所的官员、长者,以及热心肠的民意代表陆续到了蛮汉山,不过这帮人吵吵闹闹议了几天也没结果——他们吵得挺厉害,可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听不出到底是反对还是赞成,大伙吵累了,干脆表示这么大的事不是他们想得清楚的,还是由大统领自己定吧,他怎么说大伙就怎么干,大统领府对这些只会吵架的粗货大为失望,幸好聪明人终于到了。
李榆在李槐出关后,又给绰尔济喇嘛去信——老喇嘛是丰州人的灵魂,移民这么大的事必须取得他的支持,李榆在信中说:如今天下大乱,而丰州实力太过弱小,以五万人口之力,无论如何努力也难有长进,相反还会面临被吞并的危险,而明国此次移民实边给了丰州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明国流民迫于天灾人祸,走投无路揭竿而起,他们渴望有一条生路,如果丰州能敞开胸怀接纳他们,那么他们也将感恩戴德为丰州誓死效力,他们中有大量善于耕作的农夫,还有士兵、工匠和读书人,丰州得到他们的帮助必定实力大增,当然接纳他们也会给穷困的丰州带来沉重的负担,而且由于族群、习俗的不同会产生大量的矛盾,但这些困难总会有办法克服,与其在将来被强敌吞并奴役,不如与这些关内的穷苦人联合起来共同营造一个强大富庶的丰州,李榆请求老喇嘛说服草原上的民众,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勇敢地接受这个机会。
老喇嘛收到这封信后,关起门想了两天,然后召集起一百多个有声望的喇嘛,一起赶到了蛮汉山。
老喇嘛一脸不屑地看着丰州的这帮官员和所谓的民意代表——参加公议历来是台吉、诺颜的权利,这帮以前种地、放羊的懂个什么,他挥手让鄂尔泰先读了李榆给他的信,然后指着大家就教训起来。
我和众多精通佛法的喇嘛确认你们的大统领是阿勒坦汗转世,而三世****佛爷也确认阿勒坦汗是大元世祖皇帝忽必烈转世,李榆洪巴图鲁所作所为也与两位圣王无异,如同世祖皇帝那样以仁慈宽厚善待汉民,如同阿勒坦汗那样发放土地接纳汉民,他的睿智不是你们这些俗人能够想象的,你们服从他就是遵行佛法,把你们的土地、粮食和牲畜拿出来施舍给那些关内来的可怜人吧,大统领是在为你们积功德,也许过不了几年他还会带着你们入关去享福呢。
老百姓可以和大统领府的官员讨价还价,但对喇嘛却崇敬无比,听说大统领是在为他们积功德,以后还有机会入关享福,一个个笑逐颜开。老喇嘛随后又教训起鄂尔泰、布颜图一伙,你们心里总有华夷之别,知道大元退出关时有多少汉人追随我们?不下十万人啊,汉人的血已经融入到我们的血脉之中,还用得着分蒙古人、汉人吗?大草原会改变一切,那些关内明国人出了关,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也会学会骑马射箭、放牧牛羊,他们变不回汉人了,只能和我们一样成为丰州人,不用胡乱猜疑。
大统领和老喇嘛都是草原上最受崇敬的人,他俩既然明确表态,接纳关内流民的决议在一片赞同声中通过了,民意代表们乐呵呵地各回各家,官员们也回本部准备迎接新移民,李富贵还嘱咐大家回去后立即抢种一季土豆,解决丰州的吃饭问题可能就靠它了。
大统领府则召集丰州高官们商议起如何安置移民,这成了当前的头等大事,大统领府委托李槐立即给李榆去信,通告丰州同意接纳流民,同时希望他尽快回来一趟,以便确定安置移民的方案。
保德,李榆接到了朝廷的诏书,朝廷在诏书中令他带流民出关屯田,但有关钱粮之事却不提,而是让山西、陕西各镇酌情相助,李榆发怒了,马上给大同的金声写信,表示自己绝对忠于朝廷,但丰州穷得叮当响,实在养活不了这么多人,所以他必须呆在关内,想办法靠种地、做买卖存些钱粮,等到钱粮存够了,他才有能力出关屯田,如果朝廷希望他在八月底之前出关的话,就必须给够安置流民的粮食,并且每年还要补贴些钱给他,否则就请朝廷另谋他途吧。
李榆一边向朝廷耍赖,一边试图遣散一些流民,但老百姓不傻,走的人寥寥无几,反而跑来的人更多,其中还有些汾水边遣散的人自己又找来了,他们带回的消息更可怕,整个北方大旱,到处在闹饥荒,有些地方还出现瘟疫,官军也在四处捕杀流民,出去简直没活路,老百姓一听彻底铁了心,大人到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吧,出关也行啊,好歹有口饭吃能活下去。
大统领府的信送到保德,李榆多少松了口气,他也觉得必须赶紧走了,今年山西夏粮收成很差,吃不起饭的流民越来越多,李榆估计再不出关,自己也会变要饭的了。李榆要回去商议移民实边大计,特地邀请流民首领也派代表参加,贼头们一时受宠若惊,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派识文断字的白玉柱、赵胜随李榆回蛮汉山,安排好保德大营的事后,李榆率飞虎营出了保德,直奔偏头关而去。
出了边墙,面前出现一片与山峦相连的大草原——终于回家了,李榆心中热浪翻滚,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啸“浩——瑞,浩——瑞”。
“浩——瑞,浩——瑞”飞虎骑一起向天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