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湖广、江西公议大会在武昌召开,官民共商国是几百年也遇不到一回,各州府头面人物纷纷到场,连实力还很弱的自由党、公民党和亲民党也派出代表,人数超过三百人,湖广执政府也就是原来的巡抚府不够大,会议只好改在一家戏院举行。
总理政务周愕首先宣读总统府政令:特命改原湖广执政府为武昌总督府,原湖广执政宋一鹤、赞画政务贺逢圣留大同另有任用,此委总统府协理政务李槐主持武昌总督府,总督湖广军务并兼理政务,其他沿江诸省军政事务可便宜行事,委周愕为武昌总督府总理政务,委杜文焕为武昌总督府提督军务,委马光远为武昌总督府协理军务——众人听罢一阵惊呼,这封政令把湖广军政大权尽交李槐,权力范围甚至扩大到沿江诸省,联想到此人是总统的胞兄,在山西曾雷厉风行推行新政,看来大同要有大动作。
“诸君,此乃刚通过的《大同联邦共和国宪律》,议事院拟在总理府设内务司沟通中枢与地方之间要务,并授命联邦法司审理有关宪律争讼,从今而后凡我联邦之行省及各地方均须遵照执行。”周愕随后挥手令书吏给每个到会者发一本《大同宪律》,代表们一边阅读一边窃窃私语,很快便有人发难了。
“岂有此理,尔等以前尚且口称尊奉大明皇帝,如今却自定国号、年号,此乃簒逆也!老夫问你们,定王殿下在大同是否遇害?武昌总督府在沿江诸省便宜行事是否有意攻打南京?”九江的袁继咸向南京求援一无所获,抱着舍生取义的想法跑到武昌讨说法,看罢宪律便指着周愕怒喝。
“闻所未闻啊,这也叫律法,分明是治官之法,官府丧尽尊威,百姓岂不为所欲为,本官受命巡抚一方、养牧百姓,绝不许尔等作乱。”湖广巡抚何腾蛟也叫道,他到武昌之后就被宋一鹤视为大敌,不但进不了巡抚府,还被暗中监视,吓得躲到长沙府,这次特地带了一帮湖南地方官员来搅局。
两位督抚大员开口,马上有一帮湖南代表捧场:
“去大同立宪的人里没我们湖南人,此乃乱政,湖北人休想出卖湖广。”
“好无耻!自己不会当官也不让别人好好做官,官不聊生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什么公民,乱民而已,一体纳粮一体当差,官绅优免何在,你们还让不让别人活?”
……
有人反对就有人赞成,洞庭湖以北各府工商兴旺,士绅几乎家家都做点生意,从新政中受益最多,巴不得朝廷永远别回来,《大同宪律》是护身符,当然不允许诋毁。
“湖广就靠沿江各府支撑,制订宪律当然该我们湖北人去,你们湖南各府只会种地没见识,去了也没用。”
“你们才无耻,湖南各地官员不给贿钱就不让做生意,还重重设卡滥收钱财,比拦路抢劫的盗匪也不如。”
“还想优免,流贼来了你们连家都保不住,沿江各府的宗室有的是,我们不想白养他们,送给湖南优免供养如何?”
……
湖北、湖南吵成一团,江西人的态度却很统一,朝廷的苛捐杂税太重,生意如今也不好做,他们活不下去了,只要大同联邦提供武力保护,江西人就赞同《大同宪律》,并且自愿加入联邦。
湖南恐怕保不住,必须及早作出决断——李槐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不时在纸上记录几笔,公议大会一连争吵三天,各方代表似乎把该说的说尽,开始东拉西扯胡搅蛮缠,他终于开口发言了。
“诸君,南京传来确切消息,朝廷下旨委派左懋第、陈洪范、马绍愉为使前往北京和议,并携金帛十余万酬谢东虏驱寇之恩,使团七月下已经出发,”李槐脸色冰冷地扫视众人一眼,举起拳头大声说道:“北直隶沦陷、山东弃守,下一步应该是河南、南直隶,以亿万人之大国屈膝于区区小族,此乃与虎谋皮必自取灭亡,朝廷如何由其自便,但大同联邦绝不和议,我们有信心打下去,直到恢复山河、解放辽东,何去何去诸君自定!”
众人面色苍白陷入沉默,片刻之后,杨廷麟首先振臂高呼“江西人绝不屈从外寇,打下去,恢复河山、解放辽东”,紧接着承天府举人赖四维也起身大喊“士可杀不可辱,湖北人誓与东虏血战到底”——会场顿时沸腾了,喊杀声响成一片,几个湖南士绅也要表态,但被何腾蛟瞪了一眼,吓得赶紧闭口坐下。
李槐挥手示意安静,走到袁继咸面前诚恳地说道:“袁大人,您说我们不尊奉皇上,此言虚也!大同联邦在六月既已上书表示尊奉皇上,可南京做了什么,宁愿抛弃大好河山与外敌‘联虏平寇’也不信任我们,您怀疑定王殿下遇害,我明确告诉大家,定王殿下一切安好,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承担不起如此危局,他还须要成长,大同也无人簒逆,而是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定王殿下今后若有作为,以公议推举执掌天下岂不更好!”
“恩师,定王殿下好得很,好多人见过他呢,您离开山西多年也该回去看看了。”李槐身后的傅山插话道,袁继咸在山西学政任上大力扶持太原三立书院,还亲自在书院授课,那时傅山、薛宗周、王如金等人正在书院读书,与袁继咸有师生情分。
袁继咸瞟了一眼傅山没有答话,何腾蛟却跳出来叫道:“战和之策乃朝廷大计,自会为天下人打算,汝等听命朝廷即可,何须庸人自扰!”
“你何大人到湖广以来,除了替朝廷催要钱粮,何曾干过一件正经事,依在下所见,当今天下大难就是朝廷与尔等昏官所致。”周愕冷言挖苦道,这个何腾蛟太可恶,私下串通湖南各府,不但不向执政府缴一分税,还经常找麻烦,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受命于天子,自当为朝廷尽忠,汝等图谋不轨,本官绝不附逆。”何腾蛟愤然答道。
“何大人想附逆我们也不收,你还是走吧,免得以后伤和气,”李槐对何腾蛟早有耳闻,此人举人出身,曾做过宣府口北兵备道,守边镇数年一事无成,巡抚湖广也只敢在湖南各府搞小动作,对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李槐觉得赶走最好,接着又扭头对湖南各府代表说道:“《大同宪律》必须严格遵守,决不允许任何州府违背,湖南各府也许一时还无法接受,这不要紧,你们可以脱离湖广单过,什么时候想通了再申请加入联邦。”
何腾蛟鼻子哼了一声,向带来的官员一招手,转身向外走去,湖南各府的士绅代表有些发懵,但当官的都走了,他们也只好跟在屁股后面。
“滚吧,一分税不缴还尽打我们的主意,你们走了湖北人更好过。”
“湖南各府议会是官府的走狗,等着瞧吧,朝廷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
湖南代表低着头在一片骂声中走出会场,从这一刻起,湖广实际上分裂成湖北、湖南两部分,不过这样一来许多事倒好办了,代表们经过两天热烈讨论后作出决议,正式成立湖北、江西行省,两省一并加入大同联邦,接受武昌总督府号令,同时公举周愕为湖北布政使、杨廷麟为江西布政使。
政务上的事告一段落,李槐马上召集总督府重要官员商谈兵事,杜文焕、马光远这些天没有闲着,拿出了一套完整的战策。
“与清军全面开战之前,清剿流贼消弭隐患是当务之急,李自成垂死之贼不足以为虑,可压制、分化再肃清,首先要解决的是四川孙可望,总统计划在秋后动手,考虑到征调预备兵和粮饷军械,出兵时间应该在十月下旬,武昌也要同时配合,老帅和我打算以虎大威部为基本组建楚军第一镇,调到汉水以东挟制荆襄之顺军,马科部改编为楚军第二镇,进入四川攻击夔州、重庆,与我大同军主力南北夹击孙可望,”马光远指着地图讲解战策,最后又望着周愕说道,“不过,马科部粮饷短缺,无力远征四川,周大人至少要给他们提供两个月的粮饷、军械。”
“这倒不算多,不过中间隔着白旺,如何送过去?”周愕问道。
“我们和马科联手灭白旺如探囊取物,就打个招呼大摇大摆送过去,谅白旺不敢阻拦。”杜文焕挥手说道。
周愕笑了,顺军朝不保夕、人心惶惶,确实不足为虑,不过还有件事必须提醒:“虎大威调往汉水,江西只剩下曹变蛟,如果明军向西进犯怎么办?”
“明清之间达成和议之前,朝廷绝不敢和我们翻脸,关键是山东那四个家伙如何出手。”李槐沉思着答道。
山东,连年大旱、大疫之后,山东实际处于地方糜烂、分崩离析状态,谁来收拾残局都头疼,按李富贵的话讲,如此危局数百年难遇,非常之时只能用非常之人,于是,大同任命了四个最不靠谱的家伙执掌山东大权——山东行省统领王昉搞白莲邪教起家,善于蛊惑人心,但对政务一知半解;山东提督孙伏虎响马出身,除了义气二字其他一概不认,整个一无法无天的货;海务司知事沈守廉精于算计谋略,骨子里却还是海盗;山东布政使许亨臣发迹于走私,胆大心黑脸皮厚,政务与生意对他没有区别。
这四个家伙稀里糊涂走到前台,发现情况不妙已经躲不开了,只好绞尽脑汁想烂主意——就地屯田显然不行,老根据地青州、沂州两府山多地少,保命是好地方,但种不出多少粮食,养活现有的四十来万人都困难,更别提发展壮大了。种地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像丰州起家那样做生意,煮盐、冶铁当然要干,最来钱的还是做海贸,准确说就是海上走私和抢劫,没有人才不要紧,叫李太郎回老家拉人头,干过海盗活的日本兄弟来个万八千都行,荷兰、英格兰的朋友也都来吧,山东欢迎您,传教、办厂、做买卖随便干,干得好还给个官当,够意思了吧!青州、沂州一顿折腾,大小买卖遍地开花,尤其是日照,中外客商蜂拥而至,港口船只往来不断,街边店铺相拥而立,王昉数钱数得手抽筋,一高兴把治所也从临朐搬到日照。
四个家伙有钱就不老实,把黑手又伸进莱州、登州,但抢的地盘越多,养活的百姓也越多,等他们反应过来,治下已猛增了三十多万人口,出现粮价大涨的情况。荷兰东印度公司驻日照专员纽霍夫提醒王昉,现在有钱也不一定买到粮食,殖民,只有向海外殖民,把能种粮的地方抢到手,一者可以减轻人口压力,二者还可以增加粮源——纽霍夫在荷兰积极参加尼德兰革命,还当兵打过西班牙人,王昉很看重这个革命同志,马上就采纳了他的意见。
于是四个家伙连哄带骗把老百姓送上船,殖民地嘛,只要是人少能耕种的地方都抢,台湾、琉球自然不放过,舟山能养活人的岛屿也要抢。也幸亏他们动手早,甲申之变后,顺军、清军相继进入山东,各地州县王旗变换、朝不保夕,百姓在家乡无法存身就往能活命的地方跑,青、沂两州没有战乱还有口饭吃,自然引来大批流民,统领府养不起这么多人,索性把人组织起来简单训练并配发武器,然后让老兵带着一船一船运到海外殖民——缺德啊,这群有组织的武装移民每到一处不仅安家落户、开垦土地,而且修筑堡垒、架设铳炮,他们鸠占鹊巢把土著人赶离家园,对敢反抗的残酷杀戮,这种暴行令人发指,四个主谋因此被心怀仁爱的联邦公民骂了几百年。
王昉还顾不得考虑遗臭万年,而是焦心眼前的事——顺军进山东不伤大局,这群乌合之众抢了地盘也站不住脚,如今只剩了些残渣余孽更掀不起风浪,但清军来势汹汹,六月派王永鳌招抚山东、河南,紧接着巴纳哈、石廷柱出兵山东,一手软一手硬,明国地方官员、士绅纷纷投降,大半个山东顷刻之间落入敌手,山东统领府为求自保也急于壮大实力,为抢登州地盘与清军干了一仗,但却无功而返。
王昉早就对登州垂涎三尺,但有明军据守不好意思明抢,京师失陷后,登莱巡抚曾化龙一走了之,水师和精锐又被总兵黄蜚带到南京,登州只剩下老弱残兵,不久便向清军投降。清军主力调往居庸关之后,孙伏虎趁机率杜宏国、刘体纯两部从海路进攻登州,但清廷派来的登莱巡抚陈锦挺能打,较量几回合,下海的清军破船全被击沉,而大同军上岸攻城也大败而归,久战不下孙伏虎只好撤兵。
坏消息接踵而来,清廷委派招抚山东、河南的王永鳌窜到青州府城,说降了明国地方官吏和士绅——死对头的势力渗进了自己的地盘,王昉不得不下黑手了。
“我物色好一帮闯贼余孽,咱们来场‘青州之变’杀了王永鳌这个叛臣。”许亨臣早有筹划马上拍胸脯。
“宰了王永鳌,马上出兵青州,把那帮流贼都杀了,现在还不能与清国彻底翻脸,”王昉点点头,又向巴扬哈问道,“你和多隆谈的怎么样?”
“多隆穷得发慌,答应只要不背叛满洲,他就可以帮我们做事。”阿巴泰的奴才、地下钱庄掌柜巴扬哈现在是山东提塘所主事,干事特别带劲,最近盯上驻守登州的二等甲喇章京多隆,那家伙当过两回丰州的俘虏,很轻易就上钩了。
“给他个发大财的机会,南京的大人物来信了,明国使者已经出发,路线、行程交代的很清楚,想从老子的眼皮底下溜到北京和议,没那么便宜的事!”王昉挥起一封信说道。
“孙二奎也跟你们去,狗官这回带的金银财物多,都给我劫了,一个子也不留。”孙伏虎恶狠狠地加了一句。
王昉的眼光又瞄向纽霍夫,翻出一份公文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人好心好意到台湾帮你们种地,你们却要收三成多的税赋,难道想让我给山东的荷兰人也加税吗?”
“那是对土著人和明国移民的规定,你们了不起,仗着人多势众、有枪有炮就不服管,算了,不与你们计较,我去大同签订的新协议已经解决了此事。”纽霍夫有点生气,那些移民自组议会制订法令,田赋也自收自支,几乎反客为主欺负福摩萨当局,王昉耍了人还强词夺理。
王昉继续恐吓:“你告诉巴达维亚,大家都是出来革命的,谁也不怕谁,把人逼急了当心台湾革命。”
“你搞台湾革命,我就搞山东革命。”纽霍夫气得站起来怒吼。
大家哄然大笑,整个山东不过三四百荷兰人,搞个屁革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