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投来殷切的目光,李榆顿时觉得如芒在背,前面一大堆废话无非是要他表态,但以丰州目前的实力,不仅对付不了强大的清国,与流贼对耗下去也力不能及,而且可以肯定他去流血拼命,其他明军一定袖手旁观,说不准还会朝背后捅一刀。
“还是和议好,满人性格坚强、坚韧不拔,既使官军打进辽东,他们也会躲进山里继续顽抗,这种仗没有尽头。”李榆低头说道。
皇帝不满地瞟了李榆一眼,有些激动地说道,“朕也想和议,但朝野纷纷反对,人心分崩离析,是和是战尚未议定,东虏已破关而入,与其如此,还不如上下齐心共御贼寇。”
皇帝变卦了,李榆悄悄瞟了杨嗣昌一眼,杨嗣昌无奈地摇摇头——太可怕了,清流放出话,议和即是降寇、主和者与叛逆无异,人人得而诛之,辽东巡抚方一藻已经吓得辞官回家,现在谁敢说半句主和的话。
“无知者无畏,妄议和战,打仗要流血、花钱的,臣养不起兵,丰州人不种地做工就得挨饿,臣也没有钱,拿不出粮饷去打仗,谁闹得凶自己当兵去。”李榆有点恼怒地说道。
“归化总兵,朕不差饿兵打仗,钱粮之事自有打算,你只须听命,不得妄议朝政,”皇帝脸色突变,狠狠瞪着李榆说道,“你做的事瞒不住朕,朝臣想杀你绝非没有道理,但朕念事出有因不予追究,依然视你为股肱之臣,和你沾边的颜继祖、宋学朱、虎大威、杨国柱等人这次一律免罪,面子是给你了,你要好自为之呀,若敢再犯朕也救不了你。”
“臣绝对忠于陛下,但文臣视臣为蛮夷百般欺辱,臣不堪忍受,请陛下派内官监军。”李榆叫道。
“你不去欺辱文臣就不错了,好吧,朕准了,”皇帝冷笑一声,向薛国观招了一下手说道,“朕非刻薄寡恩之君,归化总兵有开疆拓土之功,理应加官进爵,朕以为可封归化总兵为归化伯,挂征东大将军印,另授专折奏事之权,薛爱卿明日即可拿诏书批红。”
薛国观楞了一下,随即拍手称好,李榆却脑子里一片空白——伯爵如此容易就到手了,还有专折奏事权,以后不通过文臣就可上书皇帝,运气太好了吧,会不会又被算计了?
杨嗣昌小声提醒一句,李榆才醒悟过来叩头谢恩,皇帝摆摆手说道:“朕不负你,你若负朕天地可诛,拿到诏书就回去吧,京师不是你能呆的地方,刘文忠既然在你那儿,就让他继续当你的监军吧。”
李榆昏头昏脑被王之心带出大殿,皇帝转脸问杨嗣昌:“杨爱卿,朕这么做对吗?”
“陛下只能这么做。”杨嗣昌答道。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眼冒凶光说道:“朕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次东虏入掠之失事文武可尽杀之。”
“皇后即将生育,是否可稍宽刑法?”薛国观小声问道。
“祖宗封疆不能保,何有于儿孙?”皇帝愤怒地答道。
薛国观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声问道:“郑鄤已在锦衣卫大牢关了快四年,朝臣议论纷纷,是否应该放了?”
“不放,教刑部、锦衣卫严查,这种自以为是、妄议朝政的清流名士最可恨,朕就是要把他剥光,让天下人都认识这个衣冠禽兽。”
李榆接到诏书就悄悄溜出京师,一路狂奔到了居庸关拖上赵吉、刘文忠拔腿就跑,宣大总督陈新甲想恭贺几句也没机会,连喊带骂带着虎大威、杨国柱跟在屁股后面。
当年八月,京师大开杀戒,失事官员蓟镇总监邓希诏、分监孙茂林、顺天巡抚陈祖苞、保定巡抚张其平、蓟镇中、西协总兵吴国俊、陈国威、山东总兵倪宠、援剿总兵祖宽、李重镇以及副将以下至州县官三十五人被处斩,暴尸数日不准收敛。德王成为英勇殉国的宗室烈士受到隆重表彰和祭奠,颜继祖、宋学朱侥幸逃脱性命继续做官,却在官场被莫名其妙列入归化伯李榆一党,进士出身的文臣成了粗鄙武夫的同党简直是侮辱,两人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无法向同僚解释,从此关内又冒出个归化党。
三月上,丰州官员听说李榆安全回到军中,总算松了口气,这段时间大家都提心吊胆,生怕京师传来噩耗,三位当家人鄂尔泰、李富贵、巴图三人下令严密封锁消息,蛮汉山大营及各府卫秘密备战,为避免军中生变,又将老帅杜文焕紧急调回归化,由服从性好的白显志指挥从真定回撤的大军屯兵太原城下——如果李榆出现意外,丰州不得不考虑结盟清国以牵制明军,同时出动主力占领山陕、南下湖广,但这样做太被动,鄂尔泰、李富贵、巴图三人都不想走到这一步。
李榆在回归化的路上遇到大同总兵王朴,这家伙带着大同军临阵脱逃到边外,厚着脸皮对刘兴祚说来保卫丰州,硬在多伦诺尔扎下大营,顺带骗吃骗喝。李榆进京丰州形势骤然紧张,王朴索性把军队交给刘兴祚代管,自己带领游击以上军官住进归化驿馆,等到朝廷下诏只给他个降级处分,这才兴冲冲地带着军队回大同,见到李榆还自吹幸亏有他的大同军壮声势,清军才没敢西侵丰州。
子弟兵得胜回家,大统领还受封归化伯,喜讯传来丰州沸腾了,男女老少纷纷涌到路边夹道欢迎,大军走到黑河边随即解散,营兵回蛮汉山休整,预备兵、守备兵回家参加春耕。二万多俘虏按计划应该去多伦诺尔等待回家,但这帮家伙真把自己当窜门的了,口袋有钱不认生,找到个同乡就跟着跑——丰州喜欢把清国俘虏敞开养,想回家的自个到多伦诺尔报道,不想回家的就近找个百户所登记,想逃跑也随便,不过还没有那个家伙敢自己找死走四五千里路回家。
丰州对自己人不搞迎来送往,李榆直接回到大统领府,一进院子就看见李晋和小活佛扎纳巴扎尔正趴在地上玩木偶,旁边的议事院议长俄木伦马上向李榆叫苦——鄂尔泰为防万一,连哄带骗把李晋弄到大统领府,还捎带来一个小活佛,这小家伙不肯去美岱召,长期赖在李榆家里不走,李晋哥哥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俄木伦闲着没事干又是李晋的舅舅,被派了寸步不离带孩子的差事,两个小孩子上蹿下跳到处玩,把俄木伦折腾的够呛,现在总算解脱了。
李榆跟大舅子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身后的桂图、乌泰对两个孩子说来了两个新哥哥,带回家找你们妈去,然后拉起俄木伦就走——佥事处官员们正等着开会呢。
鄂尔泰、李富贵和巴图有点脸红,他们仨真把李榆豁出去了,不仅没劝阻进京,反而在做死了人的打算,确实有点过分,鄂尔泰看着李榆吞吞吐吐道:“汉民,这个嘛,你别介意,我们也是为丰州打算,所以才……。”
“没事,我不是回来了吗,皇帝还挺大方,赏给我一个归化伯。”李榆乐呵呵地摆手道。
“汉民,皇帝才不大方呢,我们简直亏透了,”杜宏泰使劲地摇头,也不管刘之纶踩他的脚,气呼呼地继续说道,“瞧诏书写的什嘛乱七八糟,‘归化总兵李榆西收哈密故土、北降漠北诸部,扩土数千里,诸藩莫不叩首天子,古之名将莫过于此,特敕封归化伯’,连世袭罔替、永镇地方也不提,这个空头伯爵有个屁用,我们流血打下地盘,没用朝廷一个兵,没花朝廷一两银,倒像是为朝廷开疆拓土,我敢断定如果朝廷有翻身的一天,肯定向我们要地盘,就是再过几百年改朝换代了,关内的朝廷也会拿这份诏书说事。”
“好啊,我说怎么没有金银财宝赏赐,原来是打我们的主意呀,榆子,把这个空头爵位还给朝廷,想要我们的土地可以,请拿血来换!”赵吉拍案而起怒吼道。
“明国朝廷真小气,还不如人家皇太极,给个晋郡王好歹有些实货啊。”常书阴阳怪气又添把火。
众人吵闹起来,又把“尊奉皇帝,另建国家”的论调翻出来,刘之纶对这帮独立分子有些无可奈何,索性闭目养神。又跑题了,这帮家伙怎么老改不了恶习,鄂尔泰拍桌子大声喊道:“闹什么,一个爵位而已,明国皇帝敢给,我们就敢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谈正事,杜孟卿,你先讲。”
杜宏泰不闹了,正正经经讲起当前的局势:丰州今年开局很好,黑河、沧头河、饮马河水利工程首期完工,修筑水库十余个(其实就是超大水窖)、挖掘沟渠上千里,大旱之年保障了春耕顺利展开,播种面积预计能达到三万顷,粮食产量有望创新高;西边的哈密卫去年种了几百亩棉花,收成少得可怜,不过总算能种活了,道尔吉选了良种,今年要试种一千亩,农活的事急不得,有个三五年才能见效;工商发展更是突飞猛进,自从改了税制,各府卫大兴经商之风,争相办工厂、开商市,今年总理府的税收肯定超过一百万。总之,丰州的形势一片大好,但问题是人口增加太快,目前接近一百万,大家拼命地干还是只能维持温饱。丰州发展农牧潜力有限,而发展工商的关键在于把打造的器物卖出去,把大把的银子赚回来,明国乱成一片,做生意风险太大,于是丰州商会决定借助孙伏虎的山东屯田军大干一场,充分发挥海运的优势扩大对外贸易,和清国、朝鲜、倭国甚至泰西人做生意,把他们口袋里的银子都赚回来。
杜宏泰讲完,襄理政务周愕马上说道:“大统领,明国越乱,我们的生意越兴隆,银库里的银子有增无减,市面上银钞却紧了,银钞局同意再次增发二百万两银钞。”
“谁说增发二百万两,至少再增发三百万两,山东人也得用银钞,”银钞局知事沈守廉眼睛有点放绿光,迫不及待地叫道,“大统领,我们沈家有船队,山东的生意有钱赚啊。”
“大统领,清国人这次入关发了大财,口袋里都装满银子,我们不仅要跟他们的官商做生意,还要和他们的老百姓自由贸易,不答应就再揍他们一顿。”孙庭耀挥舞着拳头,似乎要跳起来吃人,众人也一起大喊大叫,李榆被这帮财迷吓了一跳。
“山东虽然这几年灾荒、大疫不断,但土地肥沃乃产粮大省,更兼有海运之便可通天下,大统领早就想到这一点,所以才在山东留下人,山东是你们的了。”杜文焕一直想在山东下一步暗棋,不紧不慢说了几句,立刻引起一片欢呼。
刘之纶冷笑一声:“没那么容易吧,你们那一套歪门邪道未必在山东行得通,巡抚颜继祖出身清流,一向清廉奉公,他可不会放任你们走私。”
“大明的士人哪个不是梦想‘坐一顶轿,娶一房妾、刻一本书’,不好钱必好名,用对了法子,一样把他拖下水。”周愕满不在乎地给沈守廉、孙庭耀等人打气,众人开怀大笑,似乎已将山东收入囊中,
众官员认为与清国恢复关系是当务之急,这块被嚼烂的肉又有油水了,不吃白不吃,当即决定派外务司知事云荣、归化知府布颜图、赞画军务革库里、课税司知事范永斗、商会佥事杨庭芳立刻出使清国。山东的事更要抓紧,孙伏虎被任命为屯田大使,把张国基调出提塘司与山东富商许亨臣同为副使,另外李建极再跑一趟扬州,争取鲍震的江淮总商会能够全力支持山东屯田。
快散会时,韩霖陪着邓若水赶来,沈守廉立即拉住邓若水对大家叫道:“诸位别走,邓神父是商会请来的,趁着大家都在,请他讲讲尼德兰交易股票的事。”
邓若水走到李榆面前低声说道:“大统领,股票是募集钱财发展工商的好办法,尼德兰就是以此行商天下,商会也有意发行股票,我只好来献丑了。”
“能赚钱就是大好事,我也正好听听。”李榆向邓若水躬身施礼答道。
邓若水马上就被李建极、周愕拖进大堂,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佥事处的官员们连饭也顾不得吃,孜孜不倦地又听起邓若水的股票经。
盛京,清军艰辛跋涉数千里,带着七十余万两白银、近四十万关内汉人和数不清的财物回到老家,同时也带回来岳托的灵柩——岳托在出关的路上病重而亡,满洲又失去一颗希望之星,几日后被皇帝勒令休出家门的岳托前任福晋、莽古济的女儿在悲伤中绝食而亡,追随她的亡夫而去,八旗中人无不为之垂泪。皇帝有点坐不住了,诏令追封岳托为克勤郡王,特允世袭罔替,并停朝三日以示悼念,但他的把戏还没演完,不久后岳托的阿哈阿兰柴跳出来告发主子参与过莽古尔泰、德格类、莽古济的谋逆之举,刑部很快作出“掘墓戮尸、尽杀其子”的判决,皇帝这次却很宽容地表示既往不咎——岳托大概想不到死后还会扣上一顶叛逆的帽子。
该死的人都死了,活着的人里面,老代善混吃等死,济尔哈朗甘心做走狗,阿济格三兄弟还年轻不足为虑,现在没人敢捣乱了,大清国就该我说了算吗——大清皇帝悄悄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大清国以后靠谁抗衡额鲁。
丰州很明显是大清国的隐患,但八旗中人的想法却很离奇,普遍认为丰州也是一个诸申当家的大部落,人家额鲁有本事才把蒙古人、汉人管得服服帖帖,最近还有一本《额鲁传》的书也传进大清国——常书以山西民间流传的《李榆传》为蓝本,内容做了大幅调整后译成满文,交给商人偷偷带进辽东,这本书把李榆描述成为诸申的自由和解放而奋战的大英雄,很受一帮反对汉化的顽固分子欢迎,在八旗中广为流传。清国与丰州打来打去,李榆的人缘却越来越好,比如这次在山东挨了打,大家就认为自己越出了北直隶违约在先,怪不到额鲁,反而催皇帝与丰州恢复关系,把去丰州窜门那帮人尽快接回来。对丰州喊打喊杀的反而是汉臣,他们明确指出丰州已经在挖大清国的墙角了,比如,丰州商人很不老实,打着皇上义子晋郡王的旗号为所欲为大做生意,把唯利是图、无法无天的恶习也教给大清国百姓,还有丰州自由党似乎也越来越受八旗中人追捧,这伙人现在打打牌、喝喝茶,但谁敢保证以后不起歹意,丰州离经叛道,还引着别人走邪路,这个恶瘤不铲除必是大患。
大清国啃不动丰州,也离不了丰州,但也不能听之任之,大清皇帝正在思考如何教训一下丰州,丰州谈判代表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