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李榆还不服气,巴扬哈垂头丧气地说:“这事杜度贝勒不管,阿巴泰贝勒也不管,我们就算认了吧,谁叫我们惹不起别人,还是先顾眼前的事吧。”
屋子里沉默起来,好一阵没人说话,谁都知道眼前的事最急,可又有什么好办法。
“你还需要人手吗?实在不行我从其他村调些人来。”巴扬哈又开口问乌岱,北屯子村依山而建,土地贫瘠,耕种条件是他管辖的几个村中最差的,巴扬哈觉得他应该帮一把。
“我们人手够用了,又回来一些人,这些尼堪也够可怜的了,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巴扬哈点点头,他知道乌岱说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都是些被迫逃亡投明的汉人,在老家有诸申逼得他们活不下去,到了毛文龙的地盘同样活不下去,东江镇控制的地盘都是山地、海岛,土地贫瘠种不出多少粮食,必须依赖明国的支持,可明国朝廷也没把这些投奔过来的汉民当人看,几十万人只发三万余人的粮饷,狗官们照样欺压他们,当兵拿不到军饷,当军户种出来的粮食又被军队征用,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被送到登莱的汉民更惨,除了少数运气好的被好心人收留作了佃户,其他人只能沿街乞讨,有些绝望的汉民干脆逃回老家,他们也不指望活命了,就希望能死在故土,这些人一旦被金军抓住也确实是死路一条,子女收为阿哈,给披甲兵为奴。
北屯子这里情况不一样,库鲁、乌岱他们来得晚,欺负尼堪的事还轮不到他们,而且山里人淳朴善良,看不惯欺负人的事,乌拉人与汉人也谈不上仇恨,最重要的是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谁也榨不出谁的油水,而面对天灾人祸,大家都知道抱成团才能活下去,于是老汗在其他地方碰了一鼻子灰的合居同耕之策,在这里让两帮穷光蛋执行得还不错,有房子大家一起住,有牲口大家一起使,有活大家也得一起干,乌拉人带着尼堪打猎,尼堪带着乌拉人种地,收获的猎物、粮食大家都有份,有些人家连晚上睡觉都是两家人挤在一个大炕上,笑话闹了不少,但时间久了也会有感情,其实大家都是老百姓,都想过安稳日子,谁做皇帝管他们屁事,只要谁都也不去欺负别人,总会很好相处的。
库鲁、乌岱这里好歹有口饭吃,躲在山上不敢回家的汉民实在受不了山里的苦,就有人偷偷摸摸回来了,对这样的人库鲁和乌岱一律收留,于是陆陆续续有不少人闻讯而来投奔,北屯子的人口渐渐多起来,库鲁活着的时候就和村里的尼堪商量,打算动用这些劳力盖一些房子,两家人总住在一起也不是个事,他想逐步改合居为杂居,要不是今年这场大旱,这件事就干起来了,对北屯子的这些事,巴扬哈从来是装作不知道,反正人口多了对他也没坏处。
三人又谈了一会儿,巴扬哈不敢走夜路,看到天色有点晚了,就告辞离开,临走时叮嘱乌岱,李榆既然留在这里养伤,就绝对要看住他,不能让他忍不住去干活,明天还会派人从奉集堡送些口粮和肉过来,咱们牛录再穷,也不能亏了咱们的额鲁巴图鲁。
乌岱看着巴扬哈走远了,对李榆说道:“这也是个好人啊!管老百姓过日子还真尽心尽力,可惜现在是乱世,他这样的人拿不到军功,再能干也只能在这里窝一辈子。”
李榆点了点头,八旗中的人一般都瞧不起商贩出身的巴扬哈,背地里称他为“卖松子的巴扬哈”,但他觉得巴扬哈很能干而且为人也不错,不过他现在心里想的可不是巴扬哈,而是哈达里。
李榆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对乌岱说:“大叔,我想把哈达里带走,让他和我一块过。”
乌岱吃惊地望着他:“你想恩养哈达里?我知道你是想报答你库鲁大叔,可你自己没有土地没有钱,你怎么养活他?不行,哈达里没有亲人了,但我们还在,有我们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他饿着,你只管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库鲁早就说过不能让大家拖累你。”
无论李榆怎么说,乌岱都不答应,李榆只好无奈地低头走了,他打算这几天陪陪哈达里这孩子。
自打库鲁走后,哈达里就住在纳娅大婶家,和喇布杜成天滚在一起,李榆回来了,他马上就溜回自己家——其实是和另一家汉民合住的家,这家人姓郭,老汉是个老庄稼把式,与库鲁相处的不错,上次李榆回来的时候也见过面,听说李榆回来了,早早的收拾了一间房子,还烧了热水。
哈达里一回来就上了大炕,非要挨着李榆睡,搂着李榆的脖子要和他到沈阳去。李榆说,你要是走了,想找喇布杜玩怎么办?
“那就把喇布杜也一起带去。”哈达里马上回答,李榆无语了。
“让他们都去,我正好可以教他们骑马射箭。”躺在一边的孟克插了一句。
“算了,你不把孩子教坏就不错了。”
以后的日子里,李榆就呆在村子里养伤,纳娅大婶也不下地了,专门看着李榆顺便给他做饭,孟克一到北屯子就成了勤快人,村里村外、田间地头到处忙活,村里人都喜欢他。李榆闲着没事干——纳娅大婶是绝不会让他干活的,他只好教教哈达里、喇布杜和村里的孩子骑术、箭法。
房东郭老汉没事就叫着李榆晒太阳,说是这样伤口好得快,老汉年轻时读过点书,懂些医术,把给李榆换药的事全包了,一老一少经常晒着太阳聊天,郭老汉很奇怪,为什么李榆说的汉话这么好,李榆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总觉得自己以前就会说汉话。
李榆向郭老汉讲了自己受伤的事,提起鞍山河边血流成河的情形就忍不住伤感,他对郭老汉说道:“我有时一闭眼就好像看见那给血染红的河水,耳朵里也听到‘狗官来了,杀狗官,建奴来了,杀建奴’的喊声,大叔,这样杀来杀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郭老汉摇摇头:“谁知道呢?反正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人命还不如狗命,咱们北屯子算是好的啦,库鲁兄弟是个好人,谁敢欺负我们汉民,不容分说就是一顿鞭子,人都管住了大家就好过了,虽然穷得吃不起饭,可日子过得安稳。”
李榆笑了,他知道库鲁嫉恶如仇的德行,他这人不识字也不会说话,看不惯就直接抡鞭子抽,在乌拉山就是这样,不过大家都服他,库鲁不但把屯子里的诸申管的服服帖帖,外村的诸申——包括附近镶蓝旗的人欺负尼堪的事让他看见了,他也敢照打不误,库鲁资格老名头大,当年跟他在一起的乌拉人现在很多在八旗中担任要职,这人不好惹,所以当官的对库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老汉接续说:“老百姓图个啥?不就是能平安过日子吗,谁当皇帝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不一样得交粮纳税吗?其实汉人当皇帝比你们诸申当皇帝更坏,自己人整自己人那才叫狠,老朱家的官没一个好东西,哪一个没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如果他们能把我们当人看,别的都不说,只要我们往城上一站,诸申那点人根本进不了辽东,你说是不是?”
李榆笑着点头称是,郭老汉越说越来劲,也没什么避讳,大家处久了谁是怎么回事都清楚,库鲁这帮人表面上是金国八旗,可关上门就把大金国骂得一塌糊涂,这帮人说到底还把自己当乌拉人,他们能和尼堪很快打成一片,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乌拉人和汉民一样,内心都仇视大金国。
郭老汉又说道,其实建州诸申刚到辽东时,辽东人也无所谓,反正大家都希望明国的狗官都滚蛋,而且英明汗又给辽东人分了土地,百姓的负担也不重——三丁合种一垧官田,二十丁派一丁当差、一丁当兵,虽然当差、当兵的花费大家摊,但比起明国的税赋、加派还有官吏、差役的敲诈勒索还是好多了,诸申官员干坏事的不少,但诸申缺心眼,不识字也不会算账,坏也坏不到哪去,而且金国对官吏管得还算严,办差的诸申和汉官做了坏事,被发现了也是要严办的,相比之下明国的官吏不但坏,而且一坏就坏一窝,还读过书个个狡猾,一肚子的坏水。既然如此,按理说大家可以彼此相安无事了,但金国却干了两件最大的坏事,逼得辽东人不得不反抗了。
郭老汉一手握着自己的辫子,一手指着李榆的光头,满腔怒火地说到:“我们祖祖辈辈都蓄发,身体发肤是父母所赐,岂能随便放弃,你们诸申来了,硬逼着我们剃发留辫,辱没先人啊!我死了也要叫儿孙们把我的脸盖住,我没脸去见祖宗啊,你这个光头好,我死的时候也要剃光头,就是不要这根辫子。”
老人激动了,一个劲地咳嗽起来,李榆赶紧给他捶背,老人平静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有一件坏事,金国逼着我们和你们同居、同食、同耕,还要我们拿出粮食供养诸申,从古到今哪有这样干的,我们的房子得让诸申住,诸申的牲口得我们养,我们的牲口却得让诸申白使,养得鸡鸭猪羊也被诸申抢走,女人、孩子成了诸申使唤的奴仆,开自家的粮窖还得要诸申看着,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为什么乡亲们要抛荒逃亡,那是因为没活路了,不得不背井离乡去逃亡。”
郭老汉看到李榆臊得满脸通红,连忙摆手说:“小伙子,你别多心,我没说你们,你们之前我们村来过一帮诸申,可把我们害惨了,后来看我们也实在榨不出油水了,又跑别的村祸害去了,你们来了我们还真没帮上什么忙,反倒沾了你们不少光,库鲁兄弟和乌岱兄弟都是好人啊!带着我们一起下地干活,一起打猎捕鱼,有点粮食和猎物也没忘了分给我们一份,库鲁兄弟还打算再盖些房子,让我们分开住,我和村里的老人都不愿意,你们要是走了,别村的坏诸申来了,谁来保护我们。”说到这儿,老人眼圈红了,“库鲁兄弟好人啊!老天爷不公道,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呢。小伙子,我知道你是库鲁兄弟的义子,你无论如何该把他带回来,好歹立个坟给大家留个念想啊!”
李榆无奈地低下了头,他知道村里汉民家里都给库鲁立了牌位祭奠,但乌拉人和汉人的规矩是不同的,这又怎么向老人解释得清。
北屯子这段时间比较热闹,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陆陆续续来了些达官贵人,最先跑来的是白格,这家伙最近混得是满面红光,多年没动的官职终于开始升了,他白格突然战功赫赫了,斩杀囊努克他有功,袭破察哈尔大营他有功,击退科诺特骑兵他有功,鞍山驿擒将夺旗他还有功,这一升就是两级,由二等游击直接升为三等参将,还捞了不少的赏赐,饮水思源啊,他和几个老婆一商量,还是得紧紧抱住额鲁兄弟的大腿不放,于是一咬牙把家里一直舍不得宰了吃的一头大肥猪带上就奔了北屯子。
白格一见到李榆就红着眼圈抱住李榆:“兄弟啊,你可想死老哥了,自打老哥回到沈阳就放心不下你,这不一得空就赶着来看你。”白格把老汗的封赏的事告诉李榆,还拍着胸口保证:“兄弟,别看你只得了个二等游击,可老哥这个参将还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咱们哥俩一条心,一起升官发财。”
打发走白格,扬善、图赖和鳌拜这三个堂兄弟来了,再加上遏必隆、准塔这些侍卫行走,屁股后面还跟着一大帮闲着没事的白甲兵,这帮人一来就闹得鸡飞狗跳,吓得村里的汉民都躲了起来,李榆只好带着他们又到了奉集堡,借巴扬哈的宝地跟这帮兄弟相聚。
图赖这帮人这次没去西征,看着扬善这帮人升官发财就眼红,扬善现在是春风得意了,他这次升了一级,不过这一级太重要了,从一等参将升三等副将,有资格佐理旗务了,鳌拜、准塔这些小侍卫们就嚷嚷着下次一定要跟他们老大一起去拿军功。
扬善笑眯眯地给李榆道喜,升个游击这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被大汗赐号”巴图鲁”,这可了不得,大金国有此殊誉的没几个人,而且都混到了总兵,以后李榆的前程似锦,早晚少不了高官世职。
扬善又说道:“按大汗的规矩,备御以上官员就会赐一座拖克索农庄,房子也不在话下了,肯定会赏一座宅院,兄弟,你现在是有钱有房的人了,赶快准备娶老婆成家吧。”
图赖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李榆,娶老婆千万不要一下子娶多了,得一个一个慢慢娶回家,他图赖就吃了这个亏,十五岁那年他老爹费英东一次就让他娶俩,后来又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再塞给他两个,老爷子官当的大,讲排场交际广,到处和勋贵联姻,可把他害苦了,他这个巴雅喇额真也算是参将一级的高官了,挣得土地、财物也不少,可也架不住老婆多孩子多呀,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不如鳌拜、遏必隆这帮啃爹的过得好。
兄弟们胡吃大吹了一通,李榆没见到牛眼,铁矛告诉他,牛眼倒霉了,上次在右屯卫挨了蒙古人的棍子,腿被打折了,怎么治都治不好,现在成了个瘸子,巴雅喇白甲是当不了了,只好回铁岭老家作老百姓了。
李榆吃了一惊,忙问牛眼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铁矛说,听说牛眼回铁岭后当了牛录里的拨什库,他过去立了不少军功,土地、牲口和财物都有,过日子应该没问题。
这帮人闹到天黑才返回沈阳,他们走后,巴扬哈捂着胸口从外面进来——李榆和那帮人吃饭的时候,巴扬哈连桌子都不敢上,只能在外边伺候着,他对着李榆竖起大拇指;“兄弟,你真不得了,连这帮沈阳的勋贵子弟都和你称兄道弟,好!好!有你这尊神在,别人欺负我们牛录时也得掂量一下。”
以后几天里,巴扬哈算明白自己前半辈子白活了,和硕贝勒多尔衮到奉集堡了,指明要看看额鲁巴图鲁,把巴扬哈吓了一跳,赶忙派人把李榆从乡下叫到堡城。
多尔衮年纪不大,但派头不小,说起话来有条不紊,显得很有学问,而且喜怒不形于色,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威严,李榆觉得多尔衮这种人太难琢磨,比阿济格还难打交道,平时都远远躲着他,没想到这家伙会来看自己。
多尔衮见到李榆,面色平和地问候了几句,然后对李榆说道,镶白旗的旗主调到正红旗了,他现在暂理镶白旗,这次到旗里的各牛录察访一番,顺带就到了奉集堡看看李榆,他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几大袋粮食说:“父汗和母妃,还有阿济格贝勒、多铎贝勒都挺挂念你的,怕你在乡下饿着,特意捎了些粮食给你,见你伤势好得快,他们也就放心了,再过些日子你就回沈阳吧。”
多尔衮停了一会儿,两眼直视李榆又说道:“作奴才作到你这份上,也算得意之极了,谁家的主子像我们这样,又得治理国政,又得给下面的奴才操心,不容易啊!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要对得起主子的恩德啊,”多尔衮讲完了看李榆没反应,心里有点冒火,脸一沉指着李榆继续说道:“额鲁,你是主子身边的人,到地方上得讲规矩,要给主子争脸,养伤可以,但不能混吃混喝,缺粮了只管要,主子也不会让你没饭吃,就是不能给地方上添乱,你说你这段日子在这儿祸害百姓没有。”
李榆心里也窝火,老子什么时候成你们家奴才了,你个小毛孩子还一本正经教训我,有我这样混吃混喝的吗?老子还就赖在这儿不走了,好,你不是没事找事吗?我就给你找点事,李榆一举手就叫道:“贝勒爷,我要告状!”
李榆这一嗓子把多尔衮吓了一跳,你额鲁五大三粗的,没欺负别人就不错了,你还来告别人,这倒新鲜,多尔衮一下子来了兴趣。
李榆于是就把镶蓝旗欺负镶白旗,强占镶白旗沙河边良田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多尔衮,多尔衮认认真真听着,不时还细细问上几句,听完李榆的讲述之后,多尔衮严肃地说:“额鲁,这个状你告得好,咱们八旗就是容不得倚强凌弱,不过这毕竟是你的一面之词,本贝勒还要细细察访,如果你说的属实,本贝勒一定秉公处置。”
把李榆打发走,多尔衮一下子来了精神,对着阿哈喊道:“把奉集堡备御速速找来,本贝勒要找他问话。”
多尔衮劲头十足去查案了,四贝勒家的豪格又跑来了,他告诉李榆,他的拖克索和大宅子都分下来了,大衙门派了旗鼓包衣正在捯饬宅子,过些日子他就可以领包入住了。刘兴祚、达海也来了一趟,他俩倒是很实在,就是带了几本书来,而且告诉李榆,萨哈廉贝勒和库尔缠巴克什正缠着老汗,要求给李榆一个“巴克什”的赐号,以鼓励诸申青年努力学习、奋发图强,所以李榆养伤期间也得读书学习,免得以后丢人现眼。
李榆这段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什么事都不用干,有吃有喝不说,还时不时有人来陪他胡吹闲扯,而且还没人管他,他在北屯子混了一个月都不想走,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也有头啊。
终于有一天,孟克惊慌失措地跑来,还没进门就大喊:“大把头,不好了,那个女娃娃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