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逃回阳和,登上城楼清点人数,督标骑兵全军覆没,五千新军只回来两千,他从没有如此窝囊过,气得几乎要吐血,看到归化巡抚刘之纶急匆匆赶来就脑怒。
“刘元诚,本督要参你一本,你治军不严,放纵弟子造反,就等着朝廷治罪吧,你还留在阳和做什么,难道想把阳和城献出去?”
“本抚弹劾你的奏折已经送往京师,你也要加快呀。”刘之纶冷笑一声,扶着城垛向下观望,他到阳和好几天了,耐着性子劝卢象升不要妄动,结果吵翻了脸,两人都扬言要弹劾对方,卢象升兵败在意料之中,刘之纶并没有幸灾乐祸,忧心忡忡看了一会儿城外的追兵后,摇着头说道,“如果不是担心宣大局面失控,本抚早就走了,卢建斗,归化军没有造反,打败你的是帮老百姓。”
“胡说,本督亲训的新军岂会败给老百姓,事到如今你还敢包庇你的弟子,分明是他率精锐入关造反。”卢象升怒不可遏说道。
“李汉民若在,你们一个也回不来,归化全民皆兵,百姓常年刀剑不离手,你败给他们一点也不冤,”刘之纶不理卢象升了,站直腰杆向城下大喊,“方咨昆,巴克,还有你们俩,王昉、张国基,都别躲了,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抗朝廷官军,有本官在此,休想踏进阳和城。”
被点到名的四个人无可奈何站出来,他们四个跑得快,没想到撞见了刘之纶,其他几个人肯定不敢露面了——刘之纶在丰州专司察举不法,这人比较古板,大错肯定移交法司严惩,抓住点小错也要逼着人家跟他读几天书,这谁受得了,大家对他的惧怕仅次于刘天任。
“巡抚大人,原来您也在这儿呀,那好,看在您的面子上,我们就不打阳和城了,”王昉皮笑肉不笑答道,其实没有大统领府的命令,他也不敢攻城,瞟了一眼刘之纶身边的高大汉子,他很怀疑此人就是宣大总督,故意提高嗓门喊道,“不过这事不怪我们,是明国总督先动的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白登山的百姓不能白死,我们已经向大法司报案,明国总督必须解送归化受审。”
“胡说,大明总督岂能让尔等摆布,本官已向朝廷据实奏明此事,你们回去吧,朝廷自会公断。”刘之纶一把拦住有些激动的卢象升,向城下大声喊道。
“不行,朝廷只会官官相护,卢象升绰号‘卢阎王’,杀死流民百姓无数,这回绝不能放过他,一定要抓他归案。”张国基大叫。
“对,不抓住卢象升,我们绝不离开阳和。”城下的老百姓也举着棍棒大吼。
卢象升气得发抖,下令守城官军开炮,刘之纶紧忙摆摆手,拖起他就走,卢象嘴里还在大叫:“乱民无法无天,本督已传令大同总兵带兵弹压,绝不能饶了他们。”
“总督大人,你还是回总督府吧,我替你守阳和城,谅他们也不敢入城半步,”刘之纶把卢象升拖下城墙,摇着头低声说到,“宣大四镇的水太深,没人会来帮你的,他们想进城轻而易举,你没注意到守城官军在向城下偷偷使眼色、做手势吗?”
卢象升昏头昏脑回到总督府,从归化回来的朝廷官员正等着他呢——这帮人厚着脸皮去归化上任,人家始终一句话想当官必公举,他们去议事院没人理,去归化广场遭老百姓驱赶,在归化赖了几天就挺不住了,过了三天饭钱、驿馆钱要自掏腰包呀,灰溜溜地都回来了,憋了一肚子火向卢象升发泄——都怪他那份奏折害了大家,宣大总督必须给他们重新安排差事,另外还要赔他们的钱,卢象升忍无可忍,把这帮家伙都赶出去。
以后几天,卢象升再也没有清净过,城外流民闹着要抓他归案,总督府外那帮失业官员闹着要钱要官,阳和分守总兵姜瑄不见了踪影,大同总兵也来信说无法派兵相助,因为他的兵小半年没发军饷,出了大营就可能哗变。卢象升有些茫然,压制割据势力维护朝廷统一没有错、执法从严打击奸商、贪官没有错、收回卫所田安置流民也没有错,但却没有人理解他,而且还故意作对,如今只能向朝廷求助了。
京师,朝臣们还顾不上宣大总督,目光都盯在两个人身上——担任首辅八年之久的温体仁、新任兵部尚书杨嗣昌,一个有可能走到终点,而另一个正如新星升起,朝局因此会如何变化,这才是朝臣最关心的。
温体仁顶着阉党的帽子夹着尾巴做人,这么多年都混过来了,终究还是道行不够,栽了个大跟斗——他的死对头钱谦益回到老家常熟不甘寂寞,仗着昔日东林大佬的身份,多年来在幕后煽风点火,鼓动清流不断向温首辅泼脏水,是可忍孰不可忍,温体仁以牙还牙,暗使常熟籍诸生张汉儒告状,指控钱谦益结交朋党、诽谤朝廷、纵使家奴为害乡里,地方官随即逮钱谦益下狱。钱谦益害怕了,指控他的罪名可大可小,全看上面的意思,温体仁若插手绝对没他的活路,于是写信向司礼监太监曹化淳求助。曹化淳是东林党盟友老太监王安的徒弟,与清流党向来亲近,自然要帮忙说话,温体仁急昏了头,忘了曹太监正得圣眷,竟然向皇帝密奏案情,要求一并处置曹化淳,这下把曹化淳彻底得罪了,向皇帝自荐亲审此案,曹太监审出的结果当然是张汉儒诬告,而且牵出幕后主使人温体仁,皇帝大怒下令枷死张汉儒,吓得温体仁惶惶不可终日,自请回避躲到家里。
温体仁不结党、不贪财,但嗜权如命,谁妨碍他做官就整谁,比如文震孟、郑鄤等人,后者已在狱中关了两年,这些眼高手低的大才子很讨厌,打压一下也不错,但这个案子不寻常,钱谦益肯定不像曹化淳说的那么清白,而温体仁的行为也够下作,此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能继续留在内阁——皇帝想到朝臣就难受,这群百无一用的家伙只会窝里斗,温体仁也一样,只是比较听话而已,办理朝政还是要用自己提拔的人,比如杨嗣昌,才思阔达、精于实务,与前几任兵部尚书就大不一样。
杨嗣昌辞官为父守丧,又逢继母病故,长期在老家武陵丁忧,但皇帝没有忘记他,下诏起复接任死去的张凤翼为兵部尚书,杨嗣昌三次上疏恳辞不许,于今年三月抵达京师,皇帝视其为能臣,几次召对几乎言听计从,激动之时拍案感慨“恨用卿晚”。蒙圣恩眷顾,杨嗣昌感激涕零,提出朝廷摆脱内忧外患的三大策——“先安内而后攘外,先足食而后足兵,先保民而后荡寇”,一年前兵科都给事中颜继祖也提出过类似的看法,但过于空洞不着边际,而杨嗣昌则拿出具体实施方案。
关于攘外必先安内,杨嗣昌认为天下大势犹如人身,京师是头脑,宣大蓟辽是肩臂,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中原之地是腹心,边境烽火出现于肩臂之外,乘之甚急,流寇祸乱于腹心之内,中之甚深,急者固然不可缓图,而深者更不容忽视,正因为攘外至急,才不得不先安内,与东虏和议虽辱,但迫于剿寇势在必行。
关于先足食而后足兵,杨嗣昌直言不讳指出,流寇近年发展迅猛,实力已在官军之上,比如,官军的构成步七马三,而流寇竟然是马七步三,往来如风追之不及,并且流民相随者甚众,官军兵力不足难有胜算,所以每年须筹“剿饷”二百八十万两以增兵十二万,而“剿饷”来源有四:一曰均输,每亩田派米六合,每米一石折银八钱,每年可征银一百九十万两;一曰溢地,万历朝张居正清丈出的新增土地没有加派辽饷,此次一并加派,估计可得银四十万两;一曰寄学监生事例,即出卖国子监诸生名额,这笔钱不好估算;一曰驿递,即从裁减驿站节省的开支中每年拨出二十万两,如此方能足食足兵。
关于先保民而后荡寇,杨嗣昌针对流寇漂浮不定、机动灵活的特点,制定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剿贼计划,以陕西、河南、湖广、凤阳为四正,这四处巡抚以剿为主以防为辅,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为六隅,这六处巡抚以防为主以剿为辅,而总督、总理随敌剿杀,各巡抚四面合围,无论贼在何处,都可张网以待一举剿灭。西北五省总督洪承畴知兵善战,又有剿灭巨寇高迎祥的孙传庭相助,自然能够胜任,但接任卢象升总理东南五省军务的王家祯太弱,难与洪承畴形成配合,可以选两广总督熊文灿接任,郑芝龙、刘香两大海贼或被其招安、或被其剿灭,应该不孚众望。杨嗣昌还建议在流贼行动不便的冬季展开全面清剿,争取今冬明春大功告成,如此“剿饷”只征一年,可减轻百姓负担。
杨嗣昌所言有理有据、切中要害,而形势也急转直下,今年四月,自毛文龙起经营了近二十年的皮岛陷落,东江镇总兵沈世魁败走石城岛,副总兵金日观阵亡,辽东局面已无法扭转,与此同时流贼也越加猖獗,张献忠在江北、李自成在川陕如入无人之境,大肆掳掠地方,腹心之痛更为深切。皇帝内心赞同杨嗣昌的主张,但与东虏和议、征“剿饷”两件事太敏感,没有内阁的支持,他还不敢决定,正在犹豫之际,卢象升、刘之纶相互攻击的两道奏疏先后到了,皇帝看罢不由得摇头,卢象升太狂妄,归化总兵浑身长刺,连清流也畏惧三分,他还唯恐天下不乱制造事端,杨嗣昌也对卢象升极为不满,建议皇帝向内阁摊牌,孰轻孰重须早做决断。于是皇帝移驾左中门召阁臣奏对,除首辅温体仁回避在家,其他四位阁臣张至发、孔贞运、贺逢圣、黄士俊一并到齐,当然也少不了能臣杨嗣昌,皇帝心中早已把他列入内阁。
内阁会议非常沉闷,杨嗣昌神情激昂、口若悬河,向阁臣大肆推销他的“三大策”,不过阁臣都是官场的老油条,不会跟着他趟浑水,三缄其口绝不表态。皇帝不耐烦了,眼睛盯住张至发不放,此人与文震孟同时入阁,比其他几位阁臣资格老,温体仁不在,他就是领班阁臣。
张至发没有野心,能进内阁混一圈就心满意足,夹在皇帝和群臣之间的日子不好过,向来言行谨慎绝不得罪人,文震孟持才自傲入阁一个月就被赶走,他却一干就是三年,让这种人开口表态是很难的,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道:“老臣以为杨大人所言增兵、剿贼极是,但征收‘剿饷’却不妥,崇祯三年征辽饷六百八十万两,民怨沸腾群起而附贼,以致天下大乱,再加征‘剿饷’恐百姓无力承受铤而走险,如此大祸将至矣!”
“老大人,学生以为我大明田赋三十取其一绝不为高,加征辽饷亩田一分二厘,剿饷也不过亩田派米六合,百姓虽苦但应该能够承受,如依学生之计,剿贼三个月即可大获成功,届时剿饷便可罢黜。”杨嗣昌急忙辩解道。
“杨大人官宦出身,大概不知民之疾苦吧,如你所言田赋、加派并不重,百姓守着自家田土即可度日,又何须背井离乡自讨苦吃?你口出狂言,三个月剿贼大获成功,若所言不中,敢谢罪天下百姓乎?”贺逢圣耳朵不好使,听身边的黄士俊讲明白后,忍不住怒斥道。
杨嗣昌的脸立即就红了,他当然知道贺逢圣所指何事,大明的吏治腐败不堪,只要朝廷给个名目,各级官吏就敢层层加码,以十倍、百倍加收,亩田的税赋、加派也许折银不过一、二钱银子,但落在百姓头上三、五两银子也挡不住,朝臣们反对加派不是没有道理的,谁都明白其中的弊端,但谁也无能为力。
皇帝微微摇头叹息道:“百姓皆乃大明赤子,朕何尝愿意加派‘剿饷’苦天下苍生,朕也不是昏君,登基以来减膳食、停舞乐、罢采办,愿与天下军民同甘共苦,但内忧外患难弭,国用粮饷不足,朕无计可施,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阁臣们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孔贞运被皇帝盯得受不了,悄悄冒了句“钱粮不出于民间,就应发于帑藏,也许内帑……”,皇帝的脸色一变,吓得他立即闭上嘴。
“帑藏确已空虚,因粮与加派无异,前查约数若干,限二月奏夺,如何不见奏来?”皇帝有些气愤,朝臣欠着金花银不给,还理直气壮伸手要钱,内帑那点家底早耗空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破旧的衣角,有些心酸地说道,“去岁谕令勋贵之家捐助,至今抗拒,全无急公体国之心,就是省直乡绅也不捐助,及至贼来,都为他有了,怎么这等蠢?朕也与兵部尚书探讨地方存留,除开支官吏师生俸廪外,大多用于宗藩俸禄,其次地方军饷,如今虽有剩余,但已无济于大事,我大明养士三百年,却无慷慨忧国之士哉!”
阁臣急忙一起跪倒垂泪大呼有罪,这是老一套了,皇帝见多不怪,挥手继续说道:“诸爱卿什么都明白,但什么也不愿做,罢了,朕只好独断专行,内阁可曾商议如何回复宣大总督、归化巡抚的奏折?”
这个没风险,归化总兵的名声虽臭,人缘却越来越好,反观卢象升,此人是宜兴人,与周延儒是同乡,肯定是清流一党,否则以他那点剿贼战绩怎么会被吹上天,从一个小小的大名知府数年之内跃居总督高位,以前的练国是、如今的孙传庭战功绝不弱于他,为何没有如此殊遇?阁臣们记起被清流辱骂的旧事,大肆抨击卢象升扰民、生事、乱边,皇帝也认为卢象升有负重托,把当初同意卢象升打压归化的事全忘到脑后,动手打人的刘之纶、李榆一方反而成了令人同情的受害者。
卢象升、刘之纶在奏疏中只说商民骚乱,都没敢提双方恶斗一场,杨嗣昌敢肯定宣大总督这回栽了大跟斗,宣大四镇的水深得很,外来户卢象升不被淹死就算万幸,幸灾乐祸之余说了公道话,宣大总督不习边事而报国心切,乃急中生错,只须言明厉害即可,不必深究,但继续插手归化事务显然不妥,不如由大同巡抚叶廷桂与归化巡抚刘之纶处理善后,尽快平息事端,至于归化总兵嘛,擅离职守酿成事端,应该严加申饬,然后打发他尽快复任。
阁臣们刻意回避与东虏和议的议题,加征“剿饷”也一味反对,无论紧要的事却说了一大堆,皇帝不耐烦了,只留下杨嗣昌,示意其他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