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是移民之邦,比明国、金国更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解体,全靠李榆的威望才融合成一个大家庭,但如今战事不断,而丰州军由汉、蒙、满三族健儿组成,目前只有李榆能统帅,他随时可能出外征战,这就有一个巨大的隐患——李榆不在了这个家如何维系?巴图显然不行,李榆自己的孩子又还小,而且背后还有土默特和察哈尔两股势力角逐,那么该由谁继承丰州大业?这个问题压了丰州人很久,确实该做决断了,官员们一起望向李榆。
“都给我跪下,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父亲,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李榆对哈达里等人一挥手,孩子们楞了一下,但随后就很老实地跪在李榆面前,李榆继续说道,“我不过是个种地打猎的,赤手空拳到了丰州滩,承蒙丰州人的信任,让我带领大家流血流汗才有今天,丰州是大家的,绝不是我一家的私产,我无权把大统领之位传给你们,能否继承丰州大业全看你们自己。孔果尔,朝政最为险恶,我不会强扶你为察哈尔大汗,记住我的话,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有多大的天地,察贵,你最调皮捣蛋,但我也给你机会,再不服管教我就揍你。”
“姑父,我也要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地。”孔果尔挥拳喊道,土巴、粆图无动于衷,察哈尔人现在过得挺好,有没有大汗无所谓。
“姨父,你不是我爹,还老骂我,我才不当你儿子呢。”混世魔王察贵又想跑,孟克一脚将这个倒霉孩子踹跪下。
李榆走到绰尔济喇嘛面前,躬身施礼问道:“绰尔济喇嘛,库不里台制度原本草原习俗,大蒙古汗国以此统合各方实力,从而称雄天下,是否如此?”
“此为腾格里的意愿,理当重新恢复!”绰尔济喇嘛点头道——世祖转世为阿拉坦汗,阿勒坦汗又转世为眼前的年轻人,这应该算世祖皇帝纠正自己的错误,也许蒙古真要在他手里重振雄风。
李榆又向高一志问道:“神父,西学书中言,国之大权应由议事权、政务权、裁断权组成,而为政之要在于至善,公正的律法、贤明的执政者、正直的断事官缺一不可,可否如此?”
“这是先圣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做到却很难,但天主既然降理性于世人,也当尽力求索。”高一志答道。
李榆点点头,走到刘之纶面前问道:“师傅,你曾经说过,所谓大同之世,乃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可否如此?”
“此三代之治盛举,非常人所能为也。”刘之纶有点生气,这小子如果异想天开搞天下为公这一套,那么中原历代王朝对四夷采用的羁縻、教化之术恐怕要失灵。
李榆又向大法司断事刘天任拱手问道:“刘断事最推崇契约,那么为政者与公民也可以达成契约,公民服从执政者,执政者实行至善之政,一方不遵守契约,另一方也有权废止契约,可否如此?”
“我认为只要不违反《归化誓约》和善良民俗,所有的契约都是天然合理的。”刘天任点头答道。
李榆走到院子中间大声向众人说道:“将来的事太头疼,我一直想方设法回避,但金国流血内讧提醒了我,丰州大业如何传承必须及早解决,我们没有明国、金国的家底,经不住折腾啊。丰州历来不走明国、金国的老路,传承大业也要另辟蹊径,蒙古人的库不里台制度和汉人的三代之治给我以启示,国人的信任才是执政之本,凡贤明之人无论血统、族属,只要获得大家的信任,就有资格被推举为丰州大统领。你们担心李家以外的人继承大位会造成混乱,那好吧,李家人都在这儿,他们当然有资格被选作大统领,但如果他们不行,你们有权挑选其他贤明之人。诸位,我恳求你们,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为了我李家子孙平安,想出一个好法子吧,丰州绝对不能因此而流血!”
李榆的话刚落音,一大帮人就迫不及待地把李晋围住,刘之纶要带他买糖吃,绰尔济喇嘛要带他去银佛寺玩,沈守廉、孙庭耀要给他买玩具,六岁的小李晋高兴得直拍手——谁都不傻,小李晋血统纯正、聪明伶俐,还讨人喜欢,背后又有土生土长的丰州人做后盾,大统领之位传给他是人心所向,其他人只能做陪衬,大统领拉再多的人当儿子也一样,公举好啊,正好帮李晋把大他一个月的哥哥李蒙挤开。
李蒙则不声不响地和孔果尔一起到了苏泰身边,察贵赶忙跟过去——察贵太淘气,爹妈要打他,姨父、姨妈要骂他,还经常被李定国一伙教训,孔果尔、李蒙也和周围的人合不来,他们三个正好成了好朋友。巫浪哈瞟了儿子一眼,继续和乌兰聊着话,儿子是苏泰带大的,跟苏泰关系亲密,对她这个生母很冷漠,反而是乌兰生的小李晋很会讨好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替儿子操心,还不如和乌兰一起做生意呢。
哈达里、李定国一帮小兄弟从地上爬起来,马上围成一团勾肩搭背胡吹起来,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们本来就是李榆看着长大的,李家就是他们的家,当不当儿子都一回事,至于大统领之位想都不去想,那还轮不到他们。
李榆突然觉得白说了一大堆废话,别人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算了,顺其自然吧,公举制度好歹能把继承大位的事摆上台面,继位者和官员之间有了相互制约,丰州内讧的可能性大大降低,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啦,你们的路还是自己走吧。
李榆被金国内讧吓得胆颤惊心之时,天聪汗进入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他要当皇帝了,今年三月金国文馆被改成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内三院形同明国内阁,加上已有的处理政务的六部、掌管蒙古事务的理藩院以及正在筹备的都察院,三院六部二衙门的框架基本形成。大金国的汉臣几乎个个精通帝王之学,大汗那点心思谁都猜得到,不过这种话不能让大汗说出口,有汉臣们怂恿,满洲、蒙古王公脑子也开窍,群臣以大贝勒代善领衔上书恳请大汗“早定尊号”。天聪汗很谦虚,以德才不够再三推辞,群臣当然不答应,连续三次恳请大汗登基称帝,这帮家伙苦苦哀求,那副哭天抹泪、寻死觅活的样子让天聪汗也心软了,同意看在天下亿万生民的面子上,自己就勉为其难吃这份苦吧。
现在没人敢唱对台戏了,镶蓝旗的阿敏幽禁五年,已经有点疯疯癫癫,这家伙比他阿玛命硬,可能还要再活几年,济尔哈朗如今像条听话的狗,叫他咬谁就咬谁;老正蓝旗完蛋了,莽古尔泰、德格类灰飞烟灭,老正蓝旗与两黄旗混编分出新正蓝旗,豪格当了旗主,这是自己人;正红旗的老代善更老实了,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他家老大镶红旗的岳托一向口无遮拦,如今突然成了哑巴,再不敢乱发杂音,老二硕托是个混混,根本不值一提,老三萨哈廉正月起卧病在床,才三十多岁就成了病秧子,肯定是被吓坏了。两白旗的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三兄弟都有本事,渐渐成了一股势力,但这哥仨抱得太紧,而且做事滴水不漏找不到把柄,好在他们还算听话,以后再慢慢说吧——天聪汗很有些得意,把这帮不争气的兄弟踩在脚下,大金国才能兴旺发达,想当初老汗留下一副几乎崩溃的烂摊子,还不是他力挽狂澜才走到今天,他不做皇帝谁有资格做皇帝?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啊。
四月十一这一天,大金国诸贝勒、贝子、勋贵、重臣以及四十多个蒙古部落的首领云集大政殿,司礼官员向众人宣读诏书——大金国从今起定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金国大汗从此成为大清国皇帝,蒙古首领们随后献上“博格达彻辰汗”的尊号,向大清皇帝表示臣服。天聪汗从金国国主升格成满、汉、蒙三族的皇帝,自然也不能小气,大把的爵位随手就封,代善被封为和硕礼亲王、济尔哈朗被封为和硕郑亲王、多尔衮被封为和硕睿亲王、多铎被封为和硕豫亲王、岳托被封为和硕成亲王,豪格被封为和硕肃亲王,最卖力的阿济格捞了个多罗武英郡王,阿巴泰又受欺负了,只混了个多罗饶余贝勒,蒙古首领们也都得到名头,亲王、郡王、贝勒、贝子捞了一大堆,汉臣中孔友德被封为恭顺王、耿仲明被封为怀顺王、尚可喜被封为智顺王,总之爵位见者有份。
皇上爵位大派送,虽然实惠还没见到,但群臣也得有所表示,接下来就该他们出血了,满人以代善为首、汉臣以三顺王为首向新皇行三拜九叩大礼献上贺礼,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没有出现纰漏,但轮到蒙古人却出了事——蒙古首领为首的是阿布奈,就是那个据说是察哈尔汗遗腹子的吃奶孩子,他才一岁身份却最高,要由噶尔马济农抱着献上最珍贵的传国玉玺,排在第二位的竟然是丰州通商大使范二喜,问题就出在他身上。
本来登基大典也轮不到范二喜什么事,但金国官员认为大清皇帝统治草原的权力应该受自于蒙古大汗,可惜察哈尔汗的继承人额哲没弄到手,光是一个吃奶的阿布奈露面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而李榆作为蒙古大济农职同副汗,只要他的代表出席登基大典,不仅可以增加大清皇帝统治草原的合法性,而且以后还可以压这小子一头,于是一帮金国官员跑去劝范二喜,还给他准备还好贺礼——一只白骆驼、一头白牛和一匹白马,范二喜无所谓,只要不让他掏钱,还是愿意白看热闹的。
范二喜说穿了就是一个搞走私的小贩,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登基大典气势恢宏,吓得他脑子发晕、两腿发软,别人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在大殿外还行了三叩九拜大礼。但一件意外的事却惊醒了他,众人跪拜之时,两名朝鲜国使者突然闹起来,坚持说金国与朝鲜是邦交之国,而非臣属之国,拒绝向大清皇帝下跪,金国侍卫强行按倒两人,他们大声嚎哭坚决不从,最后被赶了出去。
我也是一国使者呀,朝鲜人吃了败仗还硬骨头,我丰州可从来没有败给过金国呀,我凭什么给他们的皇帝下跪?不行,这个面子要找回来——范二喜也玩起任性,入大殿献上贺礼后也坚决不下跪。
“狗奴才好大的胆子,你的主子认皇上为父,他来了也得下跪,你今天不跪下休想走出这个门。”大清皇帝没面子,多尔衮马上怒目相视怒吼。
“不跪,我家大统领认你们皇上为父是私也,而丰州与大清既非臣属之国,也非父子之国,没有下跪之说,再说丰州不兴跪拜礼,我就免了吧。哎,不对呀,既然我家大统领是你们皇上的儿子,那我家大统领就应该是阿哥,好歹也得给个郡王不是?”范二喜一边嘴硬,一边还在嬉皮笑脸。
“我来收拾这个奴才。”硕托跳出来,抬脚朝着范二喜就踹过去,同时还悄悄使眼色。
范二喜没出息腿一软就跪下,学着朝鲜使者那样嚎啕大哭,阿布奈吓了一跳也哇哇大哭,一贯散漫的蒙古人立即显出原形,有的趴在地上聊天,有的已经爬起来瞧大政殿内的稀奇玩意,还有几个家伙烟瘾犯了,跑到殿外去吸烟。
大政殿内出现一阵混乱,范二喜跪在地上嚎叫要涨价、断货,阿布奈哭着要找他妈,蒙古人为爵位高低相互争吵,阿巴泰一伙人则抱怨没得到好处,最懂规矩的汉臣主动上去维持秩序,反而遭到辱骂,大清皇帝气得连拍桌子,才让大殿内安静下来。
“闭嘴,你这奴才再不守规矩,我就替你主子管教,”大清皇帝阴冷地对范二喜说道,随后对侍卫一挥手,“派两个人跟着他,不老实就用鞭子打,阿布奈也是他惹哭的,只要孩子再哭一声,就抽他两鞭子,打死也活该。”
大清皇帝随后离开大政殿,在众王公大臣的陪护下,一路浩浩荡荡出德胜门祭祀天地,范二喜也老实了,很配合地完成了这场闹剧,而且还帮噶尔马哄孩子,好在阿布奈很快睡着啦,他只挨了几下鞭子。
太过分了,这个面子非讨回来,范二喜怒不可遏,他可不像朝鲜使者那样闹完了屁事没有,登基大典一结束,就溜到自己开的赌场里呼朋唤友。盛京城不算大,没多久城里的丰州商人、山东商人、浙江商人都来了。范二喜把他今天的悲惨遭遇一讲,商人们立即发怒了,大清皇帝欺人太甚,居然敢打他们的头,这还了得,必须马上予以制裁,断货源、涨粮价这些阴招狠招马上就提出来——范二喜身兼丰州驻金国通商大使、盛京提塘所主事、自由党金国支部负责人这些差事,这些年在金国地面上混得非常得意,凭借硕托、斋桑古做保护伞,阿山、白格、穆成格做打手,不听话的商人见一个灭一个,剩下的关内商人都成了他的小弟,这股黑恶势力虽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有货源就有实力,一旦发作起来,还是有些威力的。
一帮家伙躲在黑屋子里正在打鬼主意,硕托、斋桑古连招呼都不打就闯进来——他们俩也不是外人,都是赌场的股东,经常纠集勋贵、商人在这里打麻雀牌,地皮早踩熟了。
“范老弟,我猜你就在这儿,别怪哥哥踹你几脚,那是为你好,这不又给你带来了好消息。”硕托端起茶杯说道。
“皇上挺稀罕你,登基大典一散,就念叨起你对大清的功劳,叫我俩通告一声,封你为恩骑尉啦,额鲁那边的好处也不会少,皇上都惦记着呢。”斋桑古也凑过来说。
范二喜嘴一撇答道:“别价,我算什么呀,一个打死活该的奴才,担不起这大恩,这不,我正和哥几个商量给你们皇上献份大礼呢。”
“别胡来啊,,皇上可说了,咱们的买卖还要继续做,可不能砸在你手里。”
硕托、斋桑古一五一十说开了,丰州货确实好用,而且比大清国自己打造还便宜,双方的生意绝对不能断,皇上还表示,不计较丰州收容常书一伙人,反正额鲁是他儿子,跟老子干和跟儿子干还不一样,但大清国的通商大使要另派,他请范二喜回去一趟,陪他的通商大使上任,另外丰州答应为他提供一笔五万两银钞的借款,年息只收一成五,这笔钱要催促尽快送来,他正等着钱用呢。
大清皇帝认怂了,范二喜也表示自己不是小气的人,这个忙肯定帮,反正他也正好想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