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战中,火器、弓箭、战马都用不上,甚至盔甲也成了累赘,二十四大队与正白旗一交手就进入混战状态,八旗诸申身体强壮高大、韧性十足,格斗中占有明显优势,但要击败对手也得拿命填。
战斗没打多久,贺金龙的屁股上就被捅了一刀,到底怎么挨的刀,自己也弄不明白,反正大家都滚在一起乱打。巴根依旧刀枪不入,抡着斧头横冲直撞,哪人多朝哪去,郝黑子跟在后面一边砍首级,一边很奇怪这家伙怎么一打仗就劲头十足。
“黑子,这时候还要什么首级,抡刀子砍呀!”巴根一脚踹在郝黑子的屁股上,指着前面的大纛喊道,“带上你的人跟我冲,杀了大纛下的金寇头目,这一仗就胜了。”
多铎正在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破仗,都是老八鬼迷心窍,再打下去人要死光了,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多铎越想越气,干脆让人吹起求援号,有没有人来救不在乎,反正肚子里的火要发泄。不过,求援号没有招来救兵,却把对方的人招来了,一百来个丰州兵杀气腾腾扑过来,多铎一点也不死心眼,对白甲护军说了声“把人都给爷杀了”,扭头就走了。
白甲兵太强悍,出手就砍到十几个守备兵,小队长羊尾巴挨了一刀不服气,扑上去和对手玩起摔跤,结果两人一块倒在泥泞里被乱刀砍死。大头被白甲用长矛挑飞,接着一刀枭首,郝黑子怒吼着冲向那个白甲,对方也举着长矛向他刺来。巴根正招呼大家后撤,发现郝黑子去拼命了,惊呼一声“黑子,掷长矛!”,郝黑子心一动随手将矛掷出,对方近在咫尺无法躲避,眼睁睁看着长矛扎进胸口。
郝黑子杀了人,转身就跑,没跑几步绊了个大跟斗,两名白甲追上来举刀就砍,巴根突然在他们背后出现,挥斧砍翻一个,另一名白甲迅速转身扑向巴根,刀斧相撞长刀脱手,那人大呼着抱住巴根,巴根拔出匕首,狠狠刺进他的肚子,那个倒下的白甲挣扎着站起来,一刀捅进巴根的后背,三人随后一起倒下。郝黑子还在发愣,铁子带人冲过来,大声喊道“黑子,背上大队长快跑!”,郝黑子猛然醒悟,背起巴根就跑。铁子打掩护,一行人边打边撤。战场已乱套了,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暗,丰州兵和金兵七零八落到处乱打,他们一口气逃到一处土丘后面。
巴根的脸色苍白,血不停地流,身体渐渐发软,郝黑子和铁子不停地呼唤,他缓缓睁开眼,看着郝黑子说了句“我要死了,你不用再担心了”,随后闭上了眼睛。郝黑子心在颤动,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股热血顿时涌到头顶。
“我要杀人,杀光那些金寇!”郝黑子抹了一把眼泪,提起巴根的斧头走向厮杀的战场,铁子和兄弟们坚定地跟在他身后。
李榆率领骑兵突然出现,豪格、多铎大吃一惊,毫不犹豫地下令撤退,金兵跨上战马,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仓皇逃窜,丰州步骑顺利会合,李榆随即下令全线反击,丰州军的冲锋号声在战场各处响起,伴随着闪电雷鸣此起彼伏。
金军的撤军号声也响起了,天聪汗在最后时刻退缩了,态度转变之快,让跑来发难的代善、莽古尔泰白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其实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选择——这是场不该打的糊涂仗,可就是拉不下脸撤兵,稀里糊涂打到现在,天就要黑了,再打下去恐怕是同归于尽,额鲁可以不在乎,他本来就是穷光蛋,输光了退回老窝重来就是了,可我输得起吗?额鲁这毛孩子长大了,我不应该还把他当孩子看,老天捉弄人呀,这个傻乎乎的家伙怎么一不留神成了个大麻烦。
李榆使劲打了两个喷嚏,望着战场长嘘一口气——仗总算打完了,丰州军的全面反击战果并不大,只截住少数陷入混战中的金军,大批的金军几乎是在丰州军的眼皮底下向北撤退,杜文焕本想追击,但被李榆制止了,金军的骑兵已经压上来,在不远处停下监视丰州军,只要一动手,马上又是一场混战。实际上,丰州军也打不动了,将士们疲惫至极,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缓缓推进,逼迫金军退出战场,金军的状况差不多,双方均已无力再战。
暴雨还在下,丰州骑兵与金军骑兵相互对峙,中间只相隔不到两里,一队队丢盔卸甲、浑身泥污的金军步兵退下来,他们背后是同样狼狈不堪、一身污浊的丰州步兵,这幅场景似乎是丰州军押解着金军后退。
“万胜,额鲁巴图鲁!”图里琛突然大喊起来,丰州军中的诸申立即齐声高呼。
“万胜,洪巴图鲁!”蒙古人在激动地欢呼。
“万胜,大统领!”汉兵们也挥拳欢呼。
“额鲁巴图鲁!”金军队列里也响起了呼喊声,一面面军旗向飞虎旗斜倾,这是八旗诸申在战场上表达敬意的最高礼节,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得此殊荣,那怕是击败他们的对手。
草原上呼喊声响成一片,丰州军在庆祝胜利,金军乱喊什么,难道他们认为诸申又出了一个新的英雄——杜文焕摇摇头,丰州与大明背道而驰,反而越来越像夷人,榆子到底会把丰州带到何处,难道是下一个金国?如果这样朱家的大明就死定了。
“命令骑兵每营各出一哨人马跟踪监视金军,其余各部立即打扫战场准备撤退,一定要把战死的兄弟带回去,”李榆望着金军远去的背影下令,随后指着图里琛说道,“被截住的金军还有不少,你给他们传个话,不要再流血了,我额鲁巴图鲁向他们保证,只要放下武器投降,打完仗立刻放他们回家。”
雨小了一些,李榆漫无目标地在战场上巡视,到处是尸体,到处是散乱的军器,血水和雨水会合到一起把草地染成红色,士兵们有些麻木地把一具具尸体装上大车,偶尔还有无主的战马嘶鸣着驰过,这一战过后恐怕丰州家家都会办丧事,不能再打了,弱小的丰州经不起战火的摧残——李榆脑子里想着,步履越发沉重,巴图带着一群人正在走过,李榆认出他们打着东胜卫二十四大队的军旗,应该是巴根那个大队,他喊着巴根的名字迎上去。
“再看一眼巴根吧!”巴图低声说着,指了指一个年轻人的背后。
李榆看着巴根惨白的面容,挥手招来一辆大车,示意把巴根放在车上,年轻人倔强地摇摇头:“他是我的兄弟,我要背他回家。”
“他也是我的兄弟!”李榆不容抗拒地答道,莫日格、吴先上前抱起巴根平放在大车上,李榆抚摸着巴根,泪水一滴滴落在巴根的脸上,回头从旗杆上扯下一面飞虎旗,缓缓地盖在巴根的身上,然后低声对巴根说道,“好兄弟,你不是一直想回飞虎营吗,现在我同意你归队,带着这面飞虎旗走吧,你不会孤单的,好些兄弟也走了,他们见到这面旗都会来找你。”
飞虎营的兄弟们流着泪挨个向巴根告别,陈二柱和孟克、吉达抱在一起放声痛哭——这一仗太惨烈,刘石头和一百二十余名飞虎营的兄弟离开了大家,打仗时强忍着泪水,现在可以尽情地哭了。
“你叫什么名字?巴根是孤儿,他没有家,你想把他背哪去?”李榆低声问年轻人。
“我叫郝黑子,巴根就是我兄弟,我的家就是他的家,”郝黑子认出眼前这个人,但嘴还是有点硬,巴图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行了个礼说道,“二十四大队五中队长郝黑子拜见大统领。”
“都是中队长了,应该有个大名,巴图,你是他的上官,给他起个大名吧。”李榆看着郝黑子点头说道。
“这小伙子很勇敢,贺金龙负伤、巴根阵亡,二十四大队被打散的时候,是他挥舞着大队旗把人重新聚起来继续战斗,就叫郝摇旗吧。”巴图拍着年轻人的肩膀答道。
丰州军库库和屯营地,鄂尔泰与金声在中军大帐吵成一团,杜文焕没理他们,独自坐在一边闭目养神,李榆和巴图走进大帐,金声立即转移了目标,指着李榆叫起来。
“李汉民,你为什么下令停止攻击,这是怯战纵敌,多好的机会啊,再加把劲金军就可能全军覆没,辽东的战局也会一举扭转,大明中兴的好机会就让你糟蹋了,你是大明的罪人!从现在起,一步也不准退,把蛮汉山的军队也拉上来,明天接着打,建夷损失惨重、士气低落,再战则可一举荡平,你再不可懈怠,还有,把抓到的俘虏都交出来,我要献俘京师。”
“金大人,你为明国打的好算盘呀,金军全军覆没,我们恐怕也剩不下几个人了吧,朝廷顺势拿下辽东,回头收拾我们也容易了,可惜,我们不是明军,我们是丰州子弟兵,只为保卫家园而战,明国有的是人口、钱粮,自己去摆平金国吧。”鄂尔泰冷笑着说道。
“鄂尔泰,你大逆不道,大明是天下之主,丰州只是大明一域,你敢背叛朝廷不成?”金声怒不可遏喝道。
“我是蒙古人,没吃你大明朝廷的粮,没当你大明朝廷的官,背叛朝廷说不到我头上吧,你那个朝廷关我屁事。”鄂尔泰毫不退让。
金声大怒与鄂尔泰又吵起来,巴图马上也掺和进去给鄂尔泰帮腔,李榆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老帅身边坐下,捂着脑袋一言不发。
“心里又难受了吧,这是打仗,死人是免不了的,我派人清点了一下,我们损失了八千人,还有些伤号也活不了几天了,最后可能要死近万人,建夷也不好过,战场遗尸四千,还被俘虏了六百余人,损失不会低于五千,两败俱伤啊!”杜文焕微微睁开眼说道。
“马上从蛮汉山再调四千预备兵上来,我们还有一战之力。”李榆答道。
“还要再打吗?”
“我不想打了,今晚黑河肯定会涨水,必须马上退过黑河重新组织防线,把库库和屯让给金军,四贝勒有了台阶下应该能知难而退,如果他要过河,我只好和他同归于尽,我想四贝勒不会做这种蠢事。”
“也只好这样了,马上行动吧。”
李榆和杜文焕起身向帐外走,金声耳朵尖,听李榆说要撤退,立刻堵住李榆大叫起来:“李汉民,不许后撤,你以为本官顾念师生之情,就不会弹劾你吗?”
“师傅,雨这么大,黑河必然暴涨,再不退我军后路就断了。”李榆摆手答道。
金声无言以对,但他又想到另一个事:“那俘虏呢,建奴俘虏总可以交给我吧。”
“一个也不交,我抓的俘虏,我自己处置,用不着朝廷插手,”李榆毫不犹豫拒绝了,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在朝廷眼里,他们是该凌迟处死或斩首弃市的叛逆,但我知道,只要放下刀矛,他们就是善良的农夫、牧民。”
金声肺都要气炸了,抬手就要打,鄂尔泰笑呵呵地把他拉开:“正希,咱们读书人不懂打仗的事,让他们武人去管吧,我们接着吵架。”
深夜,雨暂时停了,无数枝火把燃起来,把黑河边照得亮如白昼,临时搭起的几座浮桥上人头攒动,军官们大喊小叫催促大家抓紧时间过河,骑兵们也开始涉水过河,黑河的水还在上涨,平时淹不没马腿的河水已涨过马的腹部。
李榆立马一座浮桥边,看着将士们过河,每一队士兵经过都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石砫宣慰使马祥麟抱着李榆,轻声在他耳边说道“谢谢你,兄弟,我可以昂着头回家了”,张凤仪也用丰州姐弟相见的礼节与李榆拥抱,石砫兵兴奋地把“李帅威武”喊得震天响。
那木儿跑来报告,绰尔济喇嘛不肯离开银佛寺,坚持要与寺庙共存亡,李榆无奈地摇摇头,由得他老人家吧,四贝勒这个人本性并不坏,还不至于动喇嘛庙,绰尔济喇嘛在草原上德高望重,他更不会动。
图里琛押解着俘虏也走来了,嘴里还骂骂咧咧:“你们这群东西,还敢找上门来打仗,要不是我们大统领慈祥,早把你们打死了,跑啊,我放他跑,射死活该,省得浪费粮食。”
“图里琛,你别胡说,这一路上又累又饿,有时一天喝不到一口水,要不是大汗强令,鬼才会跑这么远打仗,我可是乌拉人啊,和额鲁巴图鲁是同族,你别惹我!”
“就是嘛,我是老镶白旗的人,也算额鲁巴图鲁的同乡,到这儿就是窜门,我才不跑呢。”
俘虏们跟李榆沾上边就理直气壮,图里琛气得直翻白眼,干脆不理他们了——李榆顾念情分的毛病世人皆知,连俘虏都知道拿这点吓唬人,不过俘虏们很快就转移了目标,他们看到了飞虎旗下的李榆,有几个认识李榆的马上喊起来,李榆楞了一下,随后走过来,俘虏们马上凑上去七嘴八舌地讲起来。
“巴图鲁,我叫宝顺,老镶白的人,跟着您去西拉木伦河打过察哈尔人,我哥哥叫常顺,也被您俘虏过,在喀喇城附近,您想起他了吗?我哥在家里常念叨您的好呢。”
“巴图鲁,我也是老镶白的人,在白格大人手下干过,在遵化的时候,您还给我们分过钱呢,您给我们打的欠条还管用吗?”
“我是萨哈廉贝勒家的奴才,您到我们贝勒府的时候,小的还侍候过您呢。”
“我是豪格贝勒家的奴才,您还记得……”
李榆被这帮家伙吵昏了头,连朋友家的奴才也学会套近乎了,他只好安慰大家放心当俘虏吧,绝对一个不杀,也一个不会交明国,而且饭还管饱,打完仗一律放回家,阿山那帮人现在就过得很好,已经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
李榆正说着,突然瞟见人群后面有个人很面熟,他分开众人走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铁矛大哥,怎么会是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牛眼大哥了,怎么,你负伤了?”
“被你的人在腿上捅了一刀,跑不动了,手下兄弟也死光了,被你的人按住当了俘虏,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又不是没受过伤。”铁矛拄着根木棍微笑着答道。
“不行,伤口都流水了,我马上找医官来,你不能再走路了,骑我的马跟我一起走。”李榆仔细看了看伤口说道,医官很快过来给铁矛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还是老兄弟好啊,打了一天的仗,死了那么些人,这算什么个事,罪过呀!”铁矛感慨地说道。
“当兵的能有多少罪,有罪过是那些让当兵的拿刀杀人的人,”李榆扶着铁矛上了马,扭头对俘虏们说道,“当兵的上了战场以命相搏,生死各由天命,打完仗了我们还可以继续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