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的大明六条罪状在几位同知、佥事手中传看,鄂尔泰和云荣看了连连点头,王自用摸着脑袋说他们造反还真是替天行道,李槐则是脸色煞白,而李富贵头上还冒出冷汗。
“王昉不过是个读过几天书的工匠,哪里知道这么许多前朝的事,这分明是白莲邪教用来煽动百姓的谣言。”李槐无力地说道。
“白莲教脱胎于明教,发展到今天已有教众数百万,渗透进朝廷也未可知,明国那点丑事瞒不住他们,”李富贵擦了一把汗,双眼无神地仰头长叹道,“朱家罪孽深重,让子孙后代蒙羞啊!这个罪孽恐怕永远赎不清了。”
“念丰,你又不是朱家的人,替他们朱家操什么心呀,佛法有轮回报应之说,前世作恶后世遭报应,如今到了应验的时候了,王昉干得不错,让所有的人看清明国的真面目。”鄂尔泰说着随手拍拍李富贵,李富贵顿时一哆嗦。
“孟卿兄说的有道理,我们尊奉大明的策略不能变,大明作恶自有上天惩罚,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命令宣教司停止煽动反明,那个王昉也该管了,我想请河洲兄兼理一下宣教司事务,顺便找王昉谈谈,”李榆很快把杜宏泰的信看完,举着信对大家说道,“把这封信和王昉的大明六条大罪多抄写几份下发到各卫所、各营,告诉大家我们绝不造大明的反,但大明做过的坏事我们一条也不能沾、不能做!”
众人点头同意,只有云荣不停地叫苦,刘兴祚、巴图两个佥事外放,能干的布颜图也去丰州卫,大统领府的政务压得他喘不过气,宣教司的事又落在身上,他有点吃不消了,王自用红着脸安慰云荣,丰州的政务他差不多熟悉了,可以把管农牧的活接过去,云荣这才答应下来。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大家还没散去,赵吉笑呵呵地来了,随手把一封公文递给李榆:“找打的来了,东胜卫守备扎布图报告,俄木伦的人出了大青山,抢劫了我们几个村子,巴图、扎布图请求出兵反击,”
博硕可图汗的长子俄木伦台吉在库库河屯大战后,躲进大青山里不敢出来,山里太苦不好过,他也想向察哈尔汗投降,可察哈尔汗是死心眼,坚决不接受投降,还打算剿灭他,正好库库和屯的习令色台吉被丰州打得大败,不敢再与丰州为邻,察哈尔汗顺手就打发他去大青山。习令色够窝囊,进了大青山就被俄木伦一顿痛打,本人送了命,部众也被对方吞并,俄木伦打了胜仗,又继续在山里苦熬,察哈尔汗自己不敢进山,对他无可奈何,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丰州与大青山中间隔着察哈尔人,本来也没什么联系,但察哈尔人丁稀少,又穷困至极,无力控制大青山以南的广阔地域,逐渐退缩到库库和屯周围,这样一来丰州与大青山之间形成了大片无人地带,不过俄木伦胆子小,始终不敢出山,两边倒也相安无事。也许是这个冬天太冷,俄木伦终于熬不下去了,大着胆子派部众出山抢劫,东胜卫北边的几个百户所遭到突然攻击,人员、财物均有损失。
东胜卫指挥使巴图闻讯大怒,这个俄木伦说起来还是他大哥,可两人各有各的妈,又从小不在一起,根本谈不上感情,巴图还记恨当年俄木伦不遵从父汗旨意前往埃不哈河助战的旧事,没去找他的麻烦就不错了,现在他竟敢欺负到自己头上,立即向大统领府请求出兵讨伐俄木伦。
“俄木伦发疯了!他有刀矛、盔甲吗?恐怕铁头箭都找不到几枝,”鄂尔泰有点惊讶,随后想到俄木伦在山里忍饥受冻的惨样,冷笑着说道,“垂死之徒不足为虑,他想找死就成全他,就让东胜卫出兵吧。”
李槐也点点头说道:“我们现在人口多了,土地和牧场越多越好,最好一直打到大青山下,让俄木伦滚回山里去,察哈尔人不要的地盘我们要。”
“对付俄木伦不难,东胜卫自己的兵力就足够,我就担心仗打大了,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拿不出打仗的粮饷啊,”李榆沉思一会儿,轻轻敲打着书案说道,“这样吧,同意东胜卫打到昆都仑河,但不得再向前。”
“再派吉达带一哨飞虎骑助战,争取速战速决。”赵吉补充道。
东胜卫,黄河与黑河交汇处向南不远有一列起伏不定的山丘,山丘低矮而又平缓,紧临山丘向东是一大片平坦的洼地,这里原本是西哨的一个草场,后因战乱逐渐被废弃,入冬之前突然有一群人携家带口光临此处,并在山丘下建起木屋、搭起帐篷,四周还竖起了木栅,这里俨然成了一个村落,一下子热闹起来,这片原来无人问津的土地还有了一个名字——黄泥洼。
黄泥洼村子前一片肃然,手持刀矛的青壮排成队列笔直站立,更多的老人、妇女则静悄悄地站在两旁,不懂事的孩子偶尔叫几声,但马上就被哄住了。二十四千户所的大队长巴根阴着脸,不停地在队列前来回踱步,他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大青山的劫匪打过来,第五百户所的中队长居然下令放弃抵抗向后撤退,六个总旗有五个一窝蜂地逃跑,白白死了三十多人,还被劫走一百多头牲口和两车粮食,而附近的第二十六千户所遇到袭击时坚决抵抗,虽然也死了几十个人,但人家打退了劫匪,财物损失也小得多,五中队让他丢尽了脸。
“羊尾巴,你给我站出来!”巴根对五中队长喝令,指着这个一脸憨态的中年人大声训斥:“你是老兵了,一帮拿着棍棒的劫匪就把你吓跑了,当年在库库和屯打察哈尔人的勇气到哪儿去了?你自己说,这笔账怎么算?”
羊尾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的指挥确实有误,大青山的人黑压压扑上来,心里一发慌就下令撤退,先把人保住再说,可他忘了百户所里不仅有放牧的蒙古人,大多数却是没牲口可用的关内移民,队伍走得慢就得挨打,他也确实拼了命,带着男丁在后面死死地挡住劫匪,掩护乡亲们转移,自己还中了两箭,幸好对方没有铁头箭,他身上又披了盔甲,这才没有大碍,但这又有什么用,死了人、损失了牲口、粮食,五个总旗的村子也丢了,这个罪过只能他承受。
“我认罚,中队长也换别人当吧。”羊尾巴总算开口了,他放了半辈子羊,大字不识一个,打仗拼命没问题,当官就难为他了,反正脑子不够用,还是别占个位置碍事了。
巴根没理羊尾巴,转身去找身后理问官——劫匪抢了几个村子,还损失了人畜,出这么大的事东胜卫理问所自然要问责,这次来的理问官是察哈尔老人杜汉和另一个陕北老汉,两位理问官商量了一会儿,认为造成损失主要由于羊尾巴脑子太笨,这也真不好太怪他,他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不必移送理问所,就地处罚算了。
“羊尾巴身为百户所中队长,临阵仓皇失措,乱下军令致使人畜损失,虽是无心之举,但罪不可恕,本理问所判其鞭刑三十,”杜汉走到人群前宣布处罚结果,随后仰天高呼,“天饶你一鞭,地饶你一鞭,大统领饶你一鞭,立即就地执行二十七鞭。”
羊尾巴默默地趴倒在地上,杜汉挥了挥手,两个青壮上来剥下羊尾巴的裤子,抡起皮鞭就朝他的屁股抽,杜汉和那个陕北老汉还在一边大声数着鞭数,羊尾巴也是条汉子,咬着牙一声不吭。
巴根看着挨打的羊尾巴,轻轻地摇摇头,又重新走到队伍前,向大家说道:“羊尾巴的中队长当不成了,你们百户所要重新选一个,这次一定要选个愿意为大伙流血拼命,而且脑子又好用的。”
“就选黑子吧,这后生不错,这回要没他,咱们百户所死的人更多。”几个老人推荐出候选人,接着百户所的其他男女老少也叫起来,“就选黑子了,我们信得过他!”
站在青壮队伍里的郝黑子脸红了,他和妹妹春草出关后,被巴根生拉硬扯塞进了二十四千户所,编入第五百户所的第二总旗,随后进驻黄泥洼,建起了这个村子。小伙子身强体壮,在老家练过石锁、学过刀棍,干义军时还杀过官兵见过血,乡亲们选他当了总旗的小队长。大青山劫匪打来时,他也接到中队长羊尾巴的撤退命令,但郝黑子多了个心眼,他和一帮新任的小队长去卫所参加过轮训,守备大人给他们授课时说过,步兵在平坦的草原上永远跑不过骑兵,步兵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一切有利条件,如地形、营寨结阵死守等待救援,丰州人都是兄弟,见死不救的事绝不会发生。想通了道理,郝黑子没有服从命令撤退,而是和总旗大叔下决心死守村子,全村的丁壮和老弱妇孺都被动员起来,大家齐心协力守住村子的木栅抵抗,不但打退了劫匪,损失还非常小——大青山那帮人太寒酸,手中铁制的武器少得可怜,射出的箭也是用磨尖的兽骨、石头做箭头,郝黑子他们的装备再差,好歹也有刀矛、斧头和铁头箭,还有几副破旧的皮甲,打起来一点不吃亏,劫匪一看这块骨头难啃,打了没多久就干脆跑别的地方去抢了。也幸亏郝黑子守住了黄泥洼,第五百户所跑散的百姓才有地方逃命,巴根带着其他五个中队救援时也才有地方落脚——第五百户所其他总旗的村子被劫匪毁得一塌糊涂,劫匪什么都要拿,一块破布也不会放过。
“黑子,大伙信得过你,这个中队长就由你当,”巴根走过来拍拍郝黑子的肩膀,随手拔出自己腰间的斧头递给他,“你手上的长矛不好打混战,还是这种斧头最管用,马上召集你的中队备战,我们这回吃了亏,肯定要反击。”
郝黑子脸一扭没理他,巴根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又把斧头插回腰间,他们俩一直在闹别扭——巴根像个苍蝇一样紧盯着春草不放,隔三差五来找春草,日子一久春草似乎动心了,两人还偷偷摸摸幽会过。郝黑子害怕了,爹娘死在逃荒的路上,身边就妹妹一个亲人,这要出了事可就糟啦,干脆一天到晚盯着妹妹,兄妹俩为这个没少吵架。郝黑子还找卫所的官员反映过情况,请他们管管巴根,人家反而教训了他一顿,又没有真出事,你叫我们怎么管?这里不是关内,汉人的规矩行不通,谁会吃饱了撑的管这闲事?那个卫所官员还夸奖巴根又老实又能干,跟着大统领打过仗立有军功,将来准有前途,小伙子家里又没负担,手里还存了些银钱,你到哪儿找条件这么好的妹夫呀?就别操闲心了。
郝黑子心里很郁闷,他也明白巴根是个好人,人家悄悄塞给春草的面饼、山药蛋实际上大多进他肚子,这年头肯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别人吃,肯定心地善良,但郝黑子一直惦记着有一天能回老家绥德,妹妹如果在这儿出嫁,而且是嫁给关外的夷人,她回不去,自己还有脸回家吗?不行,一定要把妹妹带回老家。郝黑子和巴根较上了劲,前些日子千户所组织贴粮练兵,巴根亲自跑到黄泥洼督查,还想手把手教春草射箭,这可把郝黑子气坏了,拉着巴根找个没人的地方单挑,打架的结果自然是郝黑子输了,巴根尽管让着他,还是很轻松地将他摔翻在地,而且在他屁股上踹了几脚。郝黑子吃了亏,回到家里春草还怪他没事找事,女大不中留啊,妹妹的胳膊肘也向外扭了。
郝黑子心里有气,将巴根晾到一边做自己的事去了——百户所的人差不多都跑到黄泥洼来了,郝黑子把男丁叫到一起,说了几句互相勉励的废话,又检查了一下大家的装备,这就算走马上任,忙完这些事回头一望,巴根早就不见踪影了,郝黑子的心一紧,他知道巴根去哪儿了,赶紧就往家里跑。
回到自己搭的小窝棚,巴根果然在那里,正笑眯眯地蹲在地上看着春草大口吃着玉米面饼,手里还捧着一个木碗。郝黑子大喝一声就冲过去,吓得巴根差点把碗里的水洒了,赶忙从怀里又摸出一个面饼,郝黑子很想把饼子推开,可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手也不由自主地伸过去。
“巴根,你打架厉害,可我不怕你,我的家就是不准你进!”郝黑子几口把饼子吞下去,又从巴根手里抢过木碗喝了几口水,这才气呼呼对巴根吼道。
“我又没进你家,我在门口站着呢,再说这也是春草的家,光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巴根嬉皮笑脸答道。
郝黑子有点语塞,强词夺理说道:“在我家门口站着也不行,我是春草的哥哥,就是不准你找我妹妹。”
“黑子,我知道你想啥,你嫌我是夷人,老子是夷人又怎么样?实话告诉你,只要春草乐意,我这辈子就娶定她了,你是她哥也管不着!”巴根发火了,转身就走。
“哥,你把人家晚上的干粮都吃光了,你怎么还这样,巴根大哥是好人,我就是喜欢他。”春草也生气了,进了窝棚就关上门。
“我哪做错了?这还不是为你好,我们以后还是要回老家的,巴根能跟我们回去吗?”郝黑子站在门口嘟囔。
郝黑子蹲在门口正在生气,就觉得有人拍了他一下,扭头一看是自己总旗里的两个延绥同乡——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大头和铁子,平时他们三个关系最好,这俩人肯定刚才看到他挨骂了,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黑子,这就是你不对了,大队长多好的人啊,咱们百户所看上他的女娃可不少,你家春草跟了他不亏。”铁子摇头说道。
“你们知道个啥,我想回老家,这里是关外,终究不是我们的家,怎么,你们不想回延绥老家了?”郝黑子答道。
“做梦吧,我们回不去了,你没听人说吗,关内比以前还乱,到处闹灾荒、瘟疫,官军抓住我们这些流民就杀头,打死我也不敢回去。”铁子说道。
“我也不想回去,我和老娘、兄弟好不容易有个安身地方,凭什么回去找罪受,再说人家对我们不错,把我们当自己人看,我家的窝棚被雪压塌了,还把我们接回家里住,就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我想通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丰州人。”大头也说道。
郝黑子不说话了,人家对他们这些流民真是没话说,给口饭吃不说还给田种,回到关内饿死也没人管你。这时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响起,郝黑子仔细一听马上就站起来。
“是紧急集合号,带上武器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