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李富贵才进公事房,李建极、孙庭耀和沈守廉就跑来了,三个家伙显然昨晚没睡好,眼睛还有点泛红,不过都梳理打扮了一翻,发髻重新打整过,衣服也换成绸缎面子的儒服。
“李襄理,我昨天晚上把他们俩教训了一顿,他们都认错了,而且答应为丰州做些好事,您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也好给他们个悔改的机会。”李建极张口就说道。
沈守廉瞟了一眼李建极,从怀中摸出那几张军票问道:“李襄理,我给您提个醒,丰州怕是有白莲邪教的人,您看这军票上的花瓣,还有水印的‘中’字,简直与白莲教的标志一模一样。”
李富贵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军票,随手就扔到一边——这是王昉干的好事,据他自己讲,关内印钞高手极多,难保不会有人以假充真,如果丰州军票有了白莲教标志,谁印谁掉脑袋而且全家都要倒霉,不但老百姓不敢偷印,连官府也不敢仿印,这样就可以防止伪票出现。张宗衡也曾派参议朱以谦过问此事,不过李富贵咬死不承认,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胡说,这是草原上一种野菊花的花瓣,与莲花风马牛不相及,水印的‘中’字取自于佛学,这个你们不懂,我们这里是喇嘛教的地盘,进得来邪教吗?”李富贵摆摆手,又冷脸说道,“你们三个商量好了吧,把你们的打算都说出来。”
“没有就好,我们也是随便提个醒,”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沈守廉笑容可掬地说道,“李襄理,我和老孙下去看了一圈心里难受啊,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几家人挤在一起住,饭也吃不饱,还用纸当钱用,我们打算为老百姓做点好事,钱钞这种事,我们最擅长,干脆交给我们打理吧。”
“你们打算做钱的生意呀,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我就听你们讲讲如何做这门生意。”李富贵冷笑一声说道。
三人吞吞吐吐讲开了:当前形势是这样的,大明闹钱荒了——自隆庆弛海禁,开漳州月港以通商,沿海商贾也竞相开私港、做海贸,泰西诸国及倭国的白银一船一船运到大明,以至于出现白银遍市。但如今不行了,万历朝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实行折税纳银,白银需求量猛增,而倭国的银矿开采殆尽,泰西诸国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输入大明的白银突然大幅减少,辽事一起更是雪上加霜,朝廷每年从关内征辽饷五六百万两输往关外,市面上的白银更现紧缺。商人们为了维持生意,不得不吃起银窖里的老本,而朝廷也焦头烂额,把钱币搞得一塌糊涂,以前成色铜八铅二的铜钱现在连铜六铅四都保不住,以前九成五的库银如今只能维持九成多一点,钱币的紧缺和混乱恶果极大,以至于江淮也出现百业萧条的景象。他们三个都是一心报国的有识之士,殚精竭虑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铸币发钞,但是大明朝廷不会理他们,而且很可能还会抓他们坐牢杀头,到了丰州这个朝气蓬勃的地方,遇到了和他们一样忧国忧民的李大帅、李襄理,他们终于有机会实现报国梦了。
“呸,铸币发钞还轮得到你们想,我早就在做了,少说废话,就说你们想怎么做?我们能拿到多少好处?”李富贵不耐烦了。
“好处大着呢,什么生意比得上做钱的生意,你们有的是好处拿,”沈守廉眉飞色舞对李富贵说道,“李襄理,合伙干!我们三个加上你们,一家占一股,你们挑头我们跑腿,把银子铸成银币输往关内,丰州的纸钞我们也替你们发,反正我们有银子兑现,你们什么心也不用操,就等着分钱吧。”
“私造钱钞可是大罪,还要我挑头,这是要掉脑袋的,我不干。”李富贵摇头道。
李建极冷笑着说道:“李襄理,你也会怕掉脑袋?这些年你们挖大明墙角的事干得还少吗,山西镇的官军都挑着你们的私盐走街窜巷了,除了官府装着不知道,山西百姓清楚得很,反正早该掉脑袋了,多加一条罪名也无所谓。”
“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自己不敢干,所以把我们推到前面,顺便把丰州的钱钞也纳入掌中,以后掐着我们的脖子,借我们的武力给你们看家护院,弄好了你们大发横财不说,还有可能操纵天下之财,从此子孙万代捧上了金饭碗,弄砸了也不要紧,让我们去顶杠,你们溜之大吉,我说的对不对?你们把我们当傻子了!把明国朝廷当瞎子了!”李富贵拍着桌子大吼起来。
李建极也火了:“你以为我们容易吗,你丰州没有银子,银子也不会自己飞到丰州,没银子你铸个屁银币,全得靠我们想办法把银子弄过来,朝廷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的钱庄票号是吃素的吗,那帮饭桶官吏查得到个屁、你就直说干不干吧?”
孙庭耀脸也板起来了:“不干就算了,还钱,八万两银子拿来,我们马上走人。”
“你以为我还不起吗,我是不想欺负你们!我们这里的土地、草场算起来不止八万两吧,八十万两也值了,都拿去,我们卷铺盖卷走人,从此就两清了,不过我提醒你们,这块地盘要是你们守不住,被察哈尔人或者什么马贼抢去了,那和我们就无关了,我们再打回来,你们也别眼红。”李富贵冷笑起来。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大家都是朋友,何必为那点破钱翻脸呢,先喝口水,坐下慢慢谈。”沈守廉吓了一跳,他可不想为守地盘被蛮夷宰了。
大家都坐下了,毕竟谁也不会和钱过不去,还是得继续谈下去,李富贵派人去叫李榆和其他几位主要官员,结果只来了云荣和马奇,说是李榆一大早就带着哈达里、李察哥那帮孩子出去了,李槐还在值守公务来不了,鄂尔泰则与王自用一起到卫所检查移民安置情况。
沈守廉详尽地讲述起来:世间生意之大莫过于制钱,自汉孝武皇帝铸“五铢钱”始,历朝历代无不被朝廷掌控于手,大明也不例外,太祖皇帝建国之初即以宝钞为钱,兼以铜钱为辅,但波皮无赖出身老朱根本不懂钱法,滥发宝钞大做无本生意,采铜铸钱也远不及前宋,故明初钱法混乱无法沟通货殖,到了正统年间,朝廷不得不允许银钞并用,随着隆庆朝开海禁,大量番外白银涌入,白银成为大明货币也就顺理成章了。但白银为钱也有弊端,其成色、分量杂乱造成交易复杂,且价值太高不利于小额交易,另一个巨大的隐患就是大明产银极少,必须依赖进口,白银进口多了就会钱币通胀,进口少了就会钱币紧缩,好在大明人有存钱的习惯,大量的白银被藏进银窖,银虽多而价不跌,官方五钱一石的粮价居然维持了近百年,奇迹般地克服了钱币通胀,但钱币紧缩就不好办了,市面闹钱荒则物价飞涨、百业萧条,大明目前就是这种状况。所以我们做钱生意的机会来了,利润不成问题,比如造当一两的银币,成色就按库银的九成二,分量减到九钱五分,中间就有一钱多的收益,我们再来点偷工减料利润还会更大,大明正在闹钱荒,市面上肯定能接受,而最大的发财机会则是等银币有了信誉后再发银钞,天下还有比以纸做钱更赚钱的吗?
孙庭耀接着讲道:要做这门生意必须要有三个前提,一是必须要有足够的武力守住造钱摊子,这点丰州条件不错,蒙古铁骑天下闻名,延绥流民加以训练后也是天下强兵,更厉害的是丰州几乎男女老少都能骑马射箭,即使丰州精壮尽出,别人也很难啃得动他的老窝,起码朝廷的官军如果出关来袭,绝对打不过丰州的女人、孩子;二是钱货能自由出入边墙,在这点上丰州目前情况也很好,打着大明的旗号却做着无法无天的勾当,顺带把边墙上的官员、军兵也拖下了水,再加上还有一帮来自丰州的守口夷人在边墙上打工,这道边墙与其说是大明防备北虏,还不如说是丰州防备大明,如今的大同、山西两镇守边官员几乎与丰州穿一条裤子,奉公守法的蠢货根本混不下去,干得太漂亮了,这个问题也迎刃而解。第三才是最难、最关键的,银子必须进得来、留得住、出得去,这只有靠我们想办法,李尔增在山西的势力很大,此事非他出面不可。
李建极点点头说道:大明闹钱荒不假,但绝不是没有钱,有钱人家的银窖里有的是银子,关键是你要给够好处,人家才会把银子运进丰州、留在丰州,比较有利的是大明北方乱了,不出意料的话,明年开春山陕流寇之乱会再次进入高潮,而且恐怕以后也难以收拾,大明越乱我们就越有机会,这次随我来的平阳、泽潞商人说白了,就是想为自己的身家留条后路,但是否会留下就看你们怎么表示了。我们商人在大明朝廷眼里是条随便宰割的猪,但到你丰州不能也做猪,你们不是喊农牧工商并进吗,那我们就要在你丰州占一席之地,你做到了银子就进得来、留得住,至于银币、钱钞如何出得去,这个倒也不难,我们手里有的是钱庄当铺,而且私下里还用一种叫钱票的东西,以后你们就知道其中的妙用了。
“李襄理,我们的钱财也来之不易,是几代十几代人辛苦经营所得,我们也害怕呀,你如有诚意就继续谈,不然我们就走了,大家就算交个朋友,欠我们的钱你们看着办吧。”沈守廉很诚恳地说道。
“丰州自建业之初即不用汉法,而是沿用前元重商之法,且不兴科举,唯才是用,如马奇、范永斗等虽出身商贾,皆委以重任,诸公愿来求之不得,尽可开出章程祥议,丰州绝不会亏待大家。”李富贵口气委婉地答道。
沈守廉点头说好,三人把商量好的想法提了出来:四方各出一股共筹银二十万两做本钱,以重组丰州的银钞局,丰州的钱钞、钱币由银钞局独家发行,原已发行的军票一概收回弃用,丰州如用钱钞、钱币须以白银换购,或以税赋抵押借支,银钞局经营则由各方按股份议事表决;丰州允许商人自由经商,开矿设厂、制铁晒盐及设立钱庄当铺、作坊商栈等不受限制,商人的人身、财产不得侵扰;商人有参预议政决事之权,大统领府内必须有他们的席位,凡涉及商事、商人之政令、法令必须事先告知,并要由他们同意才有效。
云荣听完就冷笑不已:“如此一来你们就可以骑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把丰州送给你们算了,你们敢不敢要?我丰州信奉自由平等,不奴役、无贵贱,谁也不能欺负谁,你们人还没来就欺负到我们头上了!”
“工商司已下令凡在我境内经商须领堪合,你们也不能例外,想经商就到我这儿申领堪合吧,放心,我不会欺负你们。”马奇挖苦道。
“诸位大人,我们绝不是以客压主,我们实在是害怕呀!”沈守廉哭丧个脸答道。
李富贵皱起了眉头,挥挥手说:“不谈了,先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李槐也来了,大家喝了点酒,坐在一起胡吹起来,孙庭耀很羡慕李槐,说自己要是有本事考上个举人,才不会当受气的商人呢,他也是个有理想的人,从小就梦想做个开疆拓土的将军;李建极也表示不想当商人,他想像兄长李建泰一样入朝为官,如果能入阁拜相协助皇帝治理天下才好呢;沈守廉则嘲笑两人是官迷,他的梦想就是使劲赚钱,把生意做得越大越好,马奇立即拉住沈守廉的手说,我俩有同一个梦想。
李槐、李富贵和云荣三人却很没出息,李槐说他知道自己考不中进士,所以才出关讨个前程;而李富贵干脆说自己是混吃等死,能有今天纯粹是老天爷扔馅饼落到头上;云荣说自己其实就想当个教书先生,没想到察哈尔的贵人们看他不顺眼,把他赶到这里。
下午的谈判顺利多了,双方都做了重大让步,丰州同意把钱钞、钱币发行权移交重组后的银钞局,李建极、孙庭耀和沈守廉三人也可进入大统领府作参政,并且允许商人们自组商会参预议政决事,凡涉商之事须听商会公议,另外还送了一个大礼包,银钞局发行钱钞、钱币后,丰州将把全部库存白银用以换购钱钞、钱币,以此作为银钞局的第一笔生意,而商人领取堪合后可以在丰州自由经商,人身、财产皆受保护;李建极三人也同意把银钞局的银库就设在丰州,丰州在银钞局议事表决时有五成的表决权,孙庭耀、沈守廉也同意免去借款的利钱,同时三人再借给丰州六万两银子作为入股本钱和回收军票所用,丰州前后所借十万两白银可以在五年内逐步还清。
李建极四人满意而去,李富贵等人则去找李榆汇报——李榆其实下午就回来了,但没有露面,不懂的事不插手,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大同巡抚转来兵部的行文,要求我们出兵大凌河,我把来使打发走了,开玩笑,我饿着肚子怎么打仗!”李榆把一封信扔在桌上,拿起草拟的章程看了一遍,叹口气后说道“就这样吧,我们没有钱,放弃些权柄换些实惠,我们没有吃亏。”
自己的家底自己清楚,丰州的军票已经快撑不住了,安置移民的花费太大啦,银钞局所发军票已超过二十万两,靠着秋后收税回收了部分军票,再加上大库里的存银、铜锭、布匹、食盐,硬撑着维持住了军票的稳定,但这种情况绝对挺不到开春,不让步不行啊。
“我们怎么办?西教的势力进来了,巨商的势力也进来了,以后的丰州会是什么样?”李槐痛苦地叹息道。
“玉山没见过草原上的狼群吧,那些狼群甚是凶猛,但只要是来自不同群落的狼碰到一起,它们首先做的不是一起扑向猎物,而是相互之间撕咬争斗,在此期间它们甚至会保护猎物不被伤害,以免被其他狼群抢走,直到最终一方获胜赶走其他狼群,这才会对猎物下手。”李富贵想了想说道。
“我明白了,这就是念丰兄所说的制衡。”云荣兴奋地抢先说道。
“该来的都让他来吧,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就是要在狼群中寻找到一条生路。”李富贵握紧拳头喊道。
李榆笑了:“那我们就是与狼共舞吧!”
“对,把银钞局让给他们,我们立即设立度支局打理财政,并兼管课税司、库使司,他们虽然财大气粗,但想吃掉我们也没那么容易。”李富贵自信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