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军这一路上异常顺利,金军已经彻底击溃义勇主力,少数残余的抵抗也构不成任何威胁,旗兵们甚至觉得击败这支装备低劣的杂兵不值得打扫战场,大家都想早点收兵回去,免得在雪地里挨冻,大贝勒顺从民意,带着主力先撤了,打扫战场的苦活扔给了混饭吃的蒙古人,反正他们喜欢干这个活,穆成格这些八旗的年轻人想拿败兵练练身手,就由着他们胡闹吧。
丰州军一路上遇到的都是蒙古人,他们看见丰州军根本没当回事,对方跟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说着一样的蒙古话,而且是从罗文峪方向来的,他们都认为这是跟他们一样来捡破烂的同行,有认识库拜的人还提醒他们要快,再晚就什么捞不到了,这些糊里糊涂的蒙古人给了丰州军机会,一上来就打金军个措手不及。
八旗兵、蒙古人在慌乱中组织不起抵抗,大家都在拼命逃跑——大贝勒走不了多远,只要追上他老人家就得救了,丰州铁骑趁势追着金军猛打。
“孟克,你把爷追这么紧干什么?你不会去追别人!”穆成格被孟克一直追着不放,急得大喊道,他们俩是老相识了,虽然一个拼命逃,一个使劲追,却没真的动手。
穆成格这家伙的阿玛是金国一等总兵愣格里,老爷子常年在外管不了他,家里又有钱,在沈阳时就被孟克拉下了水,抽烟、赌博还有嫖暗娼都学会了,自然也欠了不少外债,孟克跟随李榆逃出金国时,穆成格还欠了一笔钱没还上,不过穆成格也是条汉子,他败了不少家里的钱财,他家老爷子回来追查,把这家伙吊起来打,问他如何鬼混把钱糟蹋了,这家伙忍着痛咬死说自己做生意亏了,却始终没有出卖孟克这帮同伙,连孟克都得承认这家伙人品不错。
“还钱,赌债、花债休想欠。”孟克边追边回答。
“好,爷还你钱。”穆成格确实讲信用不赖账,一边給马加速一边摸出个钱袋扔给孟克。
孟克接住钱袋,随手掂量几下,这才减慢了速度,冲着穆成格的背影又大喊道:“穆成格,我们在沈阳的场子可要看住了,我哪天还要回去!”
穆成格向后摆摆手,一会儿的功夫就逃得没影了,丰州军的号声这时也响起了,骑兵们立即收住马,掉头向娘娘庙山返回,金军如蒙大赦逃得更快了。
娘娘庙山上,刘之纶像做梦一样看着打明军旗号的丰州铁骑肆意追杀金军,这短短时间内他又从鬼门关转出来了,而且亲眼目睹了将他打得溃不成军的金军此时却被打得满地找牙,他觉得自己该干些什么了,于是他又摆出一军主帅的架势,昂首挺胸喝道:“立即集合全军,尾随我铁骑追击,务必一举击溃东虏。”
“咱们的人都在这了,其他的都跑光了,连带我们打罗文峪的总兵吴应龙也不见踪影了。”丁启明哭丧个脸,指着周围百十个衣甲不全的义勇答道。
“一群贪生怕死的废物,”刘之纶忍不住骂了一句,又有了新主意,“丁启明,你去找几面鼓来,本官要亲自为我铁骑擂鼓助威。”
“大人,这地方打得乱糟糟的,到哪儿给您去找大鼓啊?”
“那你们就在这儿看热闹?割首级的事你们总能干吧,这些万恶的鞑子也能留全尸?你们还不快去!”刘之纶有些生气了,丁启明一伙立即操起刀子就下去了。
刘兴祚、白显志匆忙走过来,白显志对刘之纶低语道:“大人请下山,我们准备撤退了。”
“胡说,我军大捷,金军已仓皇逃窜,这是转攻遵化的好机会,谁敢撤军?刘副将,这个时候可不能手软啊!”刘之纶不屑地瞟了刘兴祚一眼,他知道这个人的底细,一个金国的降将而已。
“大人,没时间了,金军主力很快就会回来,我军人单力孤,打下去就是全军覆没,必须即刻撤军,”刘兴祚口气强硬,与白显志拖起刘之纶就向山下走,任凭他大喊大叫也无济于事。
山下此时有些乱,张传捷的人撤回来时发现有人在割首级,这把他们的老毛病也勾起来了,也提出要取些首级,张传捷没当回事,随口就同意了,只是要求大家动作快些,紧接着回来的乌海一营人也没顶住诱惑,等李榆带着拖后的亲卫营回来时,这两个营的人正在争分夺秒地干着砍人头的活。
“吹号,立即集合整队,”李榆眉头紧锁,对身边的那木儿下令,“你来管束军纪,不听号令者军法从事。”
那木儿答应一声,带着一队亲卫冲出,士兵们听到军号声,又看见那木儿呲牙咧嘴抡着皮鞭呵斥,抱起血淋淋的首级就跑回到自己的队列,不一会儿全部上马整装待发。
刘之纶这时气呼呼地跑过来,对着李榆喝道:“本官是朝廷的兵部侍郎,你要听本官的,不许撤军,立即率全军转向遵化,本官自会向皇上为你叙功请赏。”
“大人,我是大同的靖虏参将,朝廷和大同巡抚、大同总兵都没下令我听从大人指令,恕不奉命,”李榆微笑着回答,紧接着脸色一变喝道,“来人,把这位大人捆在马上。”
莫日格带着两个亲卫毫不犹豫地冲上前,不顾刘之纶的叫喊挣扎,把他按在一匹马上用牛皮绳捆了个结结实实,丁启明他们抱着首级傻乎乎看着,不敢说一句话,李榆瞟了他们一眼道:“会骑马的自己找马逃命,不会骑马的找地方躲起来,金军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库拜大哥,你带着你的手下立刻从罗文峪出关,夜里应该能追上前面的人,你们在路上就打这面旗子吧。”李榆将一面黑鹰旗递给库拜,库拜答应一声接过旗子,转身带着自己的青壮追赶族人去了,李榆抽空和那木儿悠闲地聊起来,过了一会儿几名斥候快马回报,金军主力杀过来了,看样子有一万人左右,其中至少有五千骑兵,李榆笑了笑对周围军官说道:“可算把他们等到了,我们缓速撤退,吸引他们追上来,天黑前再加速甩掉他们。”
大贝勒代善得到娘娘庙山金军遇袭的消息大吃一惊,八旗兵留在那里的人不多,主要是蒙古人在清理战场,他的损失不会大,但额鲁和爱塔凑到一起就可怕了,这俩人对金国的根根底底太熟悉了,爱塔文武双全、有勇有谋,额鲁天生将种、年轻有为,两个人都是金国的后患啊,绝不能留了,代善立即下令掉头杀回遵化。
金军一路急进,代善远远望见黑鹰旗时,下令骑兵从左右两翼包抄,企图包围对方,但对方不理不睬依旧缓缓撤退,就在金军即将完成合围时,对方突然一个加速从快要合拢的缺口处跳出,然后又继续与金军保持一定距离缓缓撤退,代善只得再次组织合围,这次丰州铁骑不等金军合拢包围就开始加速,逼着金军拼命地追赶,追赶三十多里后,金军正面和左右两翼出现脱节,丰州铁骑突然一个漂亮的全队就地掉头,硬从金军正面和左翼之间的缝隙钻了出去,一下子转到金军侧后方,代善吓了一跳急忙命令全军转向准备迎接对方的攻击,等金军在手忙脚乱中完成列阵,对方对着金军发出一片嘘声,然后掉头以全速脱离金军,这回代善不想再追了,玩骑术诸申绝不是蒙古人的对手,对方一人双骑也很难追上,何况对方领头的还是额鲁这个怪物,算了,额鲁是老八带出来的人,他一会关外一会关内,这套漂浮不定、避实击虚的打法还不是老八教的,就让老八自己头疼吧,代善想通了,看到天光已经暗下来,干脆下令撤军不玩了。
夜幕下,丰州军临时宿营地,将士们东倒西歪地围坐在篝火旁,这个白天过得太辛苦了,为了吸引住金军以掩护关外的转移,先是突袭金军,然后又是冒险拖着金军满地跑,伤亡几乎没有,就是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换马,把人和马都累坏了,特别是张传捷部,他们的骑术最差自然也最苦,亲卫营和乌海营为掩护他们,把他们死死夹在中间保护,赵吉给他们补充过去的人和营里原有的夷兵死活拖着大同来的汉兵,一个带一个总算熬过来了,现在大家只想好好睡一觉。
一座废弃的破庙内,刘之纶无力地躺在一堆稻草上,身上几处被擦破的地方已经肿起来,费扬武这个土郎中正在给他上药,一帮子丰州军官把他们围在中间,不时关切地问上几句,破庙外还有不少人伸长脖子向内张望,刘之纶见如此多的人关心他,感动地连连道谢,李榆狠狠地瞪着自己的部下,他最清楚这帮人的心思,他们鬼才在乎这位明国大官的死活,纯粹是装了一副老实厚道的样子来看明国大官究竟长什么样,刘大人要是知道这帮人是把他当稀奇来看的,非气死不可。刘之纶不知道这帮人的心思,心里还感到热乎乎的,这一趟行军把他折腾苦了,幸亏李参将把他一直捆在马上,而且派人始终护卫、照顾,否则他根本坚持不下来,可见夷人只要有教化,也能懂道理做好人。
这次遵化之战他被打得一败涂地,上万强悍的金军铁蹄铮铮、漫天盖地而来,那种气势就震人魂魄,与金军交锋的时候,他脑子一热就拼命了,死过一回后才感到后怕,他的那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挡得住这些虎狼之兵,别说攻打遵化了,能逃出来就算有本事了,不过最让他惊心动魄、是丰州军的打法,这个年轻的李参将面对几倍于己的强敌,一路镇定自若、时紧时慢,玩出的花样让对方摸不着头脑,以骑射闻名的金军连射箭的机会都找不到,被这帮人耍的团团乱转,最后全军顺利摆脱敌人,兵书上好像没写这种打仗的法子,这家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将种吧。
李榆抱歉地说道:“让大人受苦了,大人真了不起!这一趟急行军下来还能躺着,其他人一般都是趴着。”
“你用不着编好话,本官心里都有数。”刘之纶咧着嘴说着,他听说过这个大同靖虏参将,李榆在兵部官员心目中被划到北虏、汉夷之列,基本等同于受招安的土酋,刘之纶也是这样认为,但这一趟接触下来,他和李榆的距离拉近了,在脑子里把李榆划到可教化挽救的对象之中。
“大人休息一夜,明天就没事了,我派人送大人回京师吧。”
“本官不回京师,本官要收容溃败官兵,继续和东虏打下去,直到把他们赶出边墙,”刘之纶义正辞严地答道,接着向李榆问道,“李参将,你们准备到哪里?大同总兵满桂已经战死,你们手里只有大同巡抚的公文,没人会理你们,你们在关内得不到粮饷、军械,根本呆不下去。”
“我们自去年十二月中出发,现在已经二月初了,关外、关内我们都打遍了,也算对得起朝廷,我想带弟兄们回家了。”
“休想,仗还没打完你们就想擅自回家,朝廷绝不会答应,恐怕你们还没到家,朝廷的降罪文书就到大同了。”刘之纶立即摇头反对。
“要不我们到山海关去吧,孙承宗大人督理各路勤王兵马,应该会管我们的。”刘兴祚建议,白显志、那木儿摇头,辽西那片浑水可不能去趟。
“去******,老子来勤王反倒惹出麻烦了,实在不行我们就直接到京师找皇上去。”李榆脑子又乱了。
“你们到不了京师就会有人把你们当贼剿了,皇上根本不会知道你们,山海关中间隔着建奴大军更不能去,”刘之纶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李参将,我听说你字汉民,我也称你汉民吧,汉民啊,你们现在还不能回家,也不能在关内乱闯,你们跟着我报效朝廷吧,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事都想开了,我以后把兵都交给你带,我为你们向朝廷要粮饷,咱们齐心协力打几场胜仗,让那帮没用的朝臣看看,谁才是我大明好男儿,汉民,昨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天生就是带兵打仗的料,我相信你!”
刘之纶说着忍不住眼圈有点发红,看到李榆等人还在犹豫,又轻声说道:“汉民,我知道你们丰州苦,能帮助丰州百姓的只有大明,你为大明效力也就是为丰州谋福,你和你的部下是我看到的最强悍的健儿,绝不输于建奴悍卒,为大明征战吧,你们会为丰州的百姓打出一片新天地。”
那木儿这时插话了:“念丰兄说过,金国早晚要图谋我们丰州,必须利用一切机会削弱他们,关内战场对我们有利,我们就在这儿打吧,顺便还可以让我丰州在大明扬名立足。”
李榆、刘兴祚和白显志互相使了个眼色,三人出去商量了一会儿,重新回到屋内后,刘兴祚点头说:“刘大人说的有理,为丰州长远考虑,也要在大明皇帝脚下打几场漂亮仗,我们听大人的。”
李榆也默默地点了下头,白显志却挤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大人,我们是明军,当然要为大明效力,不过那些首级……”
“都是你们的,我连兵都没有了,要首级何用?”刘之纶爽快地一挥手说道,“明天,我们一起回蓟州大营。”
第二天一早,丰州军就向蓟州出发了,刘之纶还没忘了他的兵,命令丁启明举着大旗收容散在沿途的逃兵,刘之纶招募的人中也不乏热血男儿,看到自己主帅的大旗,被打散的兵陆续回来不少,这帮人又哭又叫要和建奴打到底,本来安静的行军队伍被他们搅得有点乱。
部队在途经一片山地时,突然从路边涌来二三十个穿着破烂明军号衣的家伙,连嚎带叫死活不肯走,一定要见带兵的主将,李榆赶过来一看,领头的壮汉还挺面熟,这家伙张口就大叫:“李参将,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满柱啊,我们在得胜堡还打过架。”
李榆想起来了,这家伙就是被自己揍过一顿的大同总兵满桂的家丁头目,他忍不住笑起来;“是你啊,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李参将,满帅死了,没人管我们了,今天总算看到咱大同镇的兵了,大人行行好,给兄弟们一口饭吃吧!”满柱的样子实在太惨了,一身号衣又脏又破,屁股上还留了个大洞,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他现在这样子几乎就是个要饭的。
“满柱,你也算是条能打的汉子,你还真把自个当要饭的了,你先说说怎么混成这摸样了。”
满柱忍不住哭了,随手把旁边一个黄脸汉子又拉过来:“这是宣府侯帅的都司老侯,也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俩一块向你说,这段日子我们可遭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