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真教的事情上,东于景炎十一年的处置,开始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这其实主要与他事先和有关人等沟通不够有关。
赵与庆和杜浒这几年一直在北方,而作为帝国最基本国策的新土地税赋制度、以及相关的配套措施,朝廷通过还没多长时间,他们实际上对此并不了解,这就让他们觉得非常突兀,也一时对东的话难以理解。
这里面的问题还在于,这些历代未有之举措让朝廷大臣都产生了争议,那么,它们必然也会使道长和杜浒、包括张志仙等人同样感到震惊。
既然陛下在会面中慎重其事地提到了朝廷新的规制,赵与庆和杜浒很快就在事后了解了相关的内容。
杜浒吃惊归吃惊,可他受到的冲击还不算大,因为对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讲,帝国政策的改变其实就一条,也就是家族以后没有了赋税上的优免。这固然与朝廷过去的做法不同,但相关的配套措施也给了他巨额的补偿,所以,从内心里讲,杜杀手并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
只不过杜浒立刻就明白了陛下先提这些规制的原因,朝廷新的规制显然与道门的利益是有冲突的。他非常清楚,在本朝的历史上,由于帝王之中有多人崇道,过去的道门实际上没少享有好处。
杜杀手都了解的事,赵与庆就更不会不清楚,这就造成他的心情远比杜浒要复杂。事实上,此次回琼州,道长的心情很有些大起大落。
因为开始的时候,他的心情本来极好。虽然身在北方,但有杜浒的通风报信,他对行朝的总体状况一直都很了解。他非常清楚,在他离开的这几年,行朝已完全摆脱了过去生存之忧,转而进入了发展的阶段。他现在又拉拢全真教取得了明显的成效,如此诸事皆顺,外人就是想让他的心情不愉快都难。
可天下的事情往往就这样,外顺不等于里顺,而且有的时候,越是在外面顺,越是家里不顺。
道长带着他好不容易请来的客人,一脑门热情地回到琼州后,除了开始时的久别重逢之喜,随后就见识了陛下对客人的“不咸不淡”。他立时心里有点不痛快,可再了解了朝廷新的规制后,他的这种不痛快更变成了不满。
赵与庆心境的变化,与他特殊的身份有关。他一是皇室宗亲,二又为玄门之士。当然,即使到这个时候,整个行朝仍然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点。
而帝国的现行规制,不仅不利于宗室,更在事实上剥夺了道门的特权,这两者加起来,他心里就不可能很舒服。
作为一个无心仕途的修道之人,赵与庆其实未必对有些身外之物看得很重,但让他觉得最为难堪的是,这使他在别人面前食了言。因为当初在全真教哪里,他曾信誓旦旦地表示:朝廷将来一定会“昌大道门”。
道长如此放言,不说过去早已存在的佛道之争,也不讲这是为了拉拢,仅从他是一个教派中人的角度来看,它也很正常。
可现在的事实却是,朝廷实施的政策,对道门不仅没有任何好处,更与拉拢、扶持沾不上边,甚至完全可以看作打压,这就让老道内心里有些恼羞成怒:这简直就是舀贫道来开涮。
道长非常明白,如此前所未有之举措,根本不用多想,肯定出自哪小子的歪主意。其次,从过去来看,这个狡诈的陛下用心之深,也绝不是常人所能揣度。
瞧他哪个不阴不阳的劲头,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根本就不清楚。
赵与庆可不像杜浒仅是一个臣子,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顾忌相对要少,于是,在与杜浒简短地商议之后,他就没有马上将朝廷的规制舀给张志仙看,而是俩人先再度见了陛下。
这俩人在见了陛下之后,由赵与庆开口说了话:“陛下,贫道看了朝廷新的规制,但贫道以为,如此所定,对道门过于苛刻,让臣等无法在别人面前交代。”
道长可管不了许多,如果不能先明了陛下的真实意图,假如朝廷又仅准备用个镀了点金的“玄门正宗”招牌,就这样将别人给打发了,他宁可和对方告个罪,然后立刻放手此事回山,因为这会使得他在道门之中将来难以立足。
听了他所言,东又看了看杜浒,然后笑了笑。
“道长,您先不要急。这有些事情,朕没有在事先向你们交代清楚,这也是当时朝廷的情势所然。”
咱当初不可能在你们北上时,就交代这些还没影子的事。
老道翻了他一眼,随即又瞟了一下边上的吉安,却发现他的神情有点发呆,面上更有种说不出的表情,这让他心中微微一怔。
东稍微想了想,然后说道:“道长,杜将军,朝廷政策的制定,只能从整个天下来考虑,不可过于偏重某些人。”
道长哼了一声:“贫道愿闻其详。”
你小子太坏,也太没有良心,咱怎么觉得你是在连贫道也一起整。
东觉得,以赵与庆的身份,有些事情一定要和他讲清楚。因为帝国的政策,既向皇室宗亲开了刀,又在事实上剥夺了道门的特权,他肯定不会乐意,这容易让他钻入牛角尖中,谁让他是牛鼻子老道呢?
“就以赋税而言,道长,您冒着生死之厄,难道就是为了让哪些躲起来的、或者背叛了朝廷的宗亲来享受帝国的优免?”
“更何况有些人,过去帝国不是没给他们优免,但现在他们的表现如何?”
杜浒不吱声,他实际上不太好对此插话。
道士则呆了呆:“这个……”
人有时候容易“迷失”,而一旦换个角度来看事情,他有时候就能看到问题之所在。
陛下的意下所指,这俩人怕是更清楚,因为他们前段时间就在北地,对有些人、以及有些事情,不是不清楚。
东接着说道:“所以,朕只会从是否为帝国效力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没有例外。做不到这点,我等将来就不可能复国。”
皇室宗亲我都对付,其他人还有什么可以特殊的?
道士停了一下,很快又说道:“陛下,可我道门修真之士,与常人并不同。”
道长向着道门,您也没必要奇怪。即使要求再低,修道之人也不能完全不考虑衣、食、住、行这些外部条件,没有这些,实际上也没法讲什么修道。
东摆了摆手。
“道长,帝国的规制决不是要压制道门,恰恰相反,在这个规制下,朝廷更可以在将来,名正言顺地给予为帝国尽力之士、乃至于教派以奖赏。因为您还要看到,朝廷固然制定了新的赋税规制,可同时也定有护国、报国之功的奖赏。在这点上,朕可以保证,同样没有例外。”
听了陛下所言,赵与庆开始冷静下来。
东接着淡淡地说道:“朕本来准备让吉安去请你们来再商议,现在既然你们来了,朕就把有些事情讲一下。”
帝国陛下的脸上开始有了慎重之色。
“朕认为,如果全真教真能协助朝廷将北方的流民给引到这里来,将来复国之后,他们可以在天下的名山大川中选一址,朝廷为他们起一道观,作为他们的圣地。你们以为如何?”
这种事情是历代常有滴,兄弟我也知道,在这个时代做这种事,的确有点劳民伤财,但是,换个角度来看,有了这些道观之后,后世的当地才能有所谓的旅游经济发展。所以,咱这也算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造福子孙万代,大不了咱让事情一点一点地慢慢来。
赵与庆楞了楞。大棒之后又要塞大红枣,这小子纯粹就是在折腾人。
杜浒沉声言道:“臣附议。”
说实话,即使是杜杀手,他原先也认为,朝廷不给别人以报偿,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滴。
“朕还可以授权你们,告诉哪个张道长,此山中圣地,朝廷可以免去他们的税赋。”
赵与庆突然一怔。因为民间始终有传言,当初本朝太祖为了道门的陈抟老祖,免了华山所在之地应承担的赋税和徭役,陛下显然是在照搬这个做法。
“道长,朕还想告诉您的是,您恐怕仅仅见到了朝廷的规制对道门不利之处。但朝廷的政策,它实际上在眼下,只怕更不利于佛门。”
因为整个元代,它所给予的佛门待遇和地位其实是很高的。僧侣有着超然的社会地位不说,而且与皇家关系密切的寺院,还经常得到土地的赏赐。你比如说元仁宗就曾在延祐三年,赐给上都开元寺江浙之田二百顷、华严寺百顷。
北方的寺院,赏地都赏到江南来了,这里面的关系可见一斑。
全真教也就刚开始的一时风光,随后就大不如前。
兄弟我既然要一碗水端平,政策就不会光针对某一人,它在眼下到底对谁更不利,还真不好说。不过咱也不是没理由,哼哼,佛门之人竟然将皇陵都给盗了,咱就不可能也向着他们,这样干,太后哪里就别想过关。
赵与庆的内心里大为震撼。才几年不见,这个当年小鬼头的心机,已越来越深,让人实在难以揣度。
“道长,朕知道,您想昌大道门。但无论是朝廷,还是朕,其实都不应该卷入教派之争。但朕想问您,即使朝廷给予道门一些扶持,道门是否真能在教派之争中,将来就不落于下风?”
东的语调有些冷然,在赵与庆的眼中,他的面容更很有些晦涩难明。但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对面的这个狡诈之徒,实际上早已经将他的目标不再局限于招揽流民,而是准备从更长远的打算来安排整件事情。只不过今日的会面,由于还有着外人在,且大的原则还没有定下来,所以有些东西他并没有贸然就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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