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已经到来,不过天气还不是那么凉。通往东去的道路上,已远没有数月前那么拥堵,半天才会有一两个人经过。
远远的,有一名中年妇人向着这边挪移过来。
妇人身上背着个只两三岁大的孩儿,但是她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在艰难的一步步向前挪移。
她蓬头垢发,裙摆已被棘刺刮出数条裂缝,尽显破烂;一只鞋不在脚上,走过这许多路,临时包裹脚用的布条也被磨破,露出的脚面上血迹干涸,但是每一步迈出,都又有新的血丝在流。
背上是个男孩,已饥饿得厉害,一直在嘶声哀嚎,偶尔还有jīng力踢打一下,这无疑又加剧了妇人行路的负担。
不知已断粮多久,走不了半里路,她就要轻停下喘气。
倒毙在路旁的尸体都已只剩白骨,却是连人肉都被食光了,前路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又背着个孩子,两腿沉重如灌铅,目标已是遥不可及。
妇人努力坚持着,咬牙往前,对于身体的痛楚、饥饿已经完全麻木。
前面树荫下,停着两辆牛车,或坐或立有七八个人,还有一匹劣马在侧。
看到他们的时候,妇人jīng神顿时一振,激发出身体中剩余的全部力量,三步并两步忙抢到近前,抛弃所有的羞怯,用她嘶哑的声音,说道:“乞食!”
突然见到生人,妇人背上的孩儿也暂时忘记哀嚎,带泪怯怯地看着他们。
人群中的一名十**岁少年似乎是首领。衣冠宽袍、风度翩翩。听妇人乞讨。他出语答道:“吾等亦无食!”
对方有两辆牛车、一匹马,如何会无食?
妇人狐疑地往少年身后看过去,其余人应该是少年的护卫,一名绝sè少妇应该是家眷。一辆牛车上堆得高高的,上面用牛皮蒙住防雨,牛皮下露出的尽是竹简和纸书;另一辆牛车上物品要少得多,只有些行囊杂物。
马背上只有鞍韂,没挂行囊。果然没见吃食。或许少年爱书胜过xìng命,外逃时只来得及带上他的藏书;或前遇乱兵,粮食已被劫;又或少年藏有粮,只是不肯施舍陌路。
若身边难民足够多的时候,或可一拥而上,抢他的牛、马为食,那样她也能分得一两块肉食,可这段时间下来,大批难民们都已拥入到邓季治下去了,逃难者甚稀。左近除去少年一行外,就只得妇人母子。
求食物被拒。妇人自然失望,又改口哀求道:“如此,乞诸位携妾母子往弘农求食!”
若能得乘上牛车,赶到弘农,也应该能得活命下去。
“甚歉,吾等yù往荆州去,”少年面sè为难,再次拒绝道:“若往弘农,前途难民、盗寇甚多,牛车、马恐难保全!”
弘农县离此百余里地,少年不愿往,妇人还有何法?
就在众人面前,妇人泪如雨下,可是她死咬着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背上的孩儿也奇怪的安静不闹。
在少年面前静默过一段时间,妇人才默默转身,背着孩儿继续向前。
只是她实在没力气了,走出去不足半里路,妇人再行不动,只能蹲在地上干喘,孩子又复嚎哭起来。
咬咬牙,妇人终于狠下心,她将孩子解下,轻轻地置于路边草丛中。
孩子似乎意识到不妙,嚎叫得更大声了,妇人亦对着他呜呜地哭。
过得好一会,妇人突然起身,双手掩面,拼尽全力往前奔去,如此绝然,对身后孩子的哀嚎竟已再不管不顾。
树荫下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美艳少妇轻轻叹口气,劝道:“仲宣,我等本还有十余饼!”
“十余饼,却要行到荆州,需得十余rì!”少年回头,对少妇叫道:“阿姊,非我心硬,实为无奈!如此所见已为多,我等自保皆难,如何还救得别人?”
还有牛、马呢?实在缺食时也不是毫无办法,自己步行,大概应该能到荆州的吧?
想想自己裙下纤细的两足,美妇亦叹口气,知道少年说的是实话,却无论如何做不到男儿这般心硬,刚要举步上前,突又听少年道:“阿姊,先前之诗,我又得几句!”
美妇略停步,听少年大声道:“先已到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此后便接上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如何?”
“仲宣文采,昭姬亡父亦要赞,如何不称佳?”
美妇应过一声,再举足向前去看那草地中孩儿。
少年轻轻叹口气,亦随之起身,上马道:“且行!”
护卫们吆喝着两辆牛车缓缓起步跟在少年身后,待行到前面时,美妇已抱起地上男孩,取怀中珍藏的饼,捏碎去喂他。
“阿姊且上牛车,”孩子得食,顿时不再嚎哭,少年便没先前心烦,只道:“听闻武关处,邓季已使一名田姓偏将把守,不知要如何方肯放我等过去!”
美妇不答,抱着孩儿默默登上载物少些的牛车,少年又道:“蔡伯父故去已三载,阿姊之文才本不在我下,惜错生为女,又时运不佳,然今蒙尘当难满,待到荆州得安定,便下嫁我家如何?”
“仲宣族中显贵,岂能容再嫁妇为室!”美妇逗弄着怀中孩儿进食,摇头拒绝道:“自有佳妇与你,此事毋庸再论!”
美妇拒绝得干脆,少年张张口,想纳她为侧室的话总是难说出。
怀中的孩儿早已哭嚎得累,美妇喂些碎饼给他,很快就沉沉睡去,前行的队伍中便再无言语。
沉默着往前行得一个多时辰,已到分岔路口,若不想进入邓慕安治下,便需得掉头南下,其等正yù转向时,前方突然烟尘大起,亦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看架势有大队人马行进,少年、美妇与护卫们一起变sè,急吆着牛车往道旁山坳中避去。
此时只恨拉车老牛太慢,尚幸其等发现得早,待转过山坳时,大队骑兵才堪堪进入视线。
这支骑兵在千人上下,应该就是邓季麾下十都尉之属,早前已听闻其等虽驻扎于弘农各县,然因新配战马,每rì四出在野地中练习骑术,想是有一支奔到这边来了。
一行人悄悄探头观望,果然大部分人骑术都不jīng,在马背上歪歪斜斜的不说,还有人一副紧张模样,双手死死拽着马鬃,器械已丢失。
若不是自家处境堪忧,少年都忍不住想作诗来笑话他们。
美妇却眼尖,骑队前面一马上,马鞍后竟有名蓬头妇人紧紧搂着前面的军士,似乎便是怀中孩儿之母。
若现身出来呼喊,莫不成以后真到邓季治下去做什么役民?又或许给某位大头兵为妻室?
犹豫间,骑队已呼啸过去了。
少年却没发现骑队中的妇人,不过不碍他急离此地的心思,催促着队伍赶快上路。
向东南再行得小半时辰,后面烟尘又大起,听得马蹄声疾,美妇紧了紧怀中孩儿,暗叫道:“苦也!此番却是拣了个惹祸jīng上身,牛车所过之地尽有辙痕,若真有心追,如何能避过?只是其军真肯为一陌路妇人疾行百里?”
其实河南、河内、弘农三郡之地并不强留民众,愿留愿走皆可随意,然美妇自知自家容貌是祸端,那边又是很有名的贼窝,由不得她不害怕。
若将怀中孩儿置于道旁,说不定其等看到还有可能不再追赶。可孩子正睡得安详,叫美妇如何舍得下心去?
少年亦惊恐难安,他自有坐骑,只是舍不得弃这一牛车的书和美妇独去。
少年呼喝着护卫们再次避让,然而这一次,美妇心中的侥幸没能成真,骑兵大队果然是顺着车辙追来的,很快就在树林中将他们团团围住。
看见从骑队中跃下,奔过来讨要孩儿的垢面妇人,少年面sè苍白,直后悔心软队伍里带上孩儿。
奔来的这支骑兵队伍目前归龚都节制,待其看见美艳无双的昭姬,果然贼xìng大显,哈哈大笑道:“主公令卒兵皆成户,我苦寻皆不得人,今却不是天赐与?”
监察厉害,军中便是将领也不敢在治内有抢夺民妇事,出外却无甚约束,听闻龚都之令,已有数名卒兵往牛车处奔来。
虽有数名护卫随行,然对这么多虎狼强盗起得甚用?全如少年般吓得瑟瑟发抖,尽不敢上前拦阻。
孩儿已交还给他的母亲,美妇看卒兵们扑近,急高声呵道:“我乃蔡伯喈蔡中郎之女,何人敢动?”
“管你什么蔡中郎、蔡左郎……”
当世大儒蔡邕、郑玄、卢植、边让四位,虽三位已逝,唯活郑玄,民间知之者却实在多,龚都出自黄巾,反应要慢一些,却已有将领提醒道:“都尉,此蔡中郎之女!”
待将心猿意马收回来,龚都也便记起蔡中郎是谁,这样人物的女儿,动一动便要引无数士人、高官为仇。
若自家还是贼寇身份也就罢了,如今已投河南,蔡邕之女却不是他这样一个连都尉位置都尚不稳的人能受用的,只得作罢,沮丧道:“罢!是我无福,且将她献与主公发落去!说不定还可凭此功先得校尉之职,远胜臧霸、雷薄那群厮鸟!”
“王粲不往河南!”少年指着自家牛车努力道:“书亦不往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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