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和三十七年冬,甲子之月,戊戌日,宜祀大献,天子至先帝陵为生母先皇后文德贞思皇后祭。
文德贞思皇后,为先帝后,天子生母,生于农家,长于农家,生子二人,即当今天子与雍王,贤良淑静,素为世景仰。薨时,初谥文德,当今天子即位,又加谥贞思,葬于景陵,为先帝伴。
献罢次日归朝,天子受四方贺,有高丽使团,奉锦绣图于陛下,副使骤然发难,图中短刀出,中天子臂,为值殿将军贺武执,镬于午门。
也就是说,天子在祭拜完自己的生母先皇后之后,在景陵又待了一夜,次日归朝受贺,同时接受来自西域以及高丽、倭等诸国的使节团正副二使拜见。当高丽使团奉献的锦绣图缓缓展开时,估计是那锦绣图做的很是别具一格,殿上的注意力都被集中了过去,趁机那高丽使团的副使从锦绣图里拔出一把短刀行刺,刺中了天子的手臂,结果被值殿将军贺武阻止并逮住了。
至于这副使叫甚么名字,为甚么只用大鼎将他活活煮死在午门外而高丽使团的正使却没有提及,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不及教自长安一路奔波而来的杜丹鸾稍事歇息,平阳听她说个大概,团起她带来的塘报与诏令教帐下自看,忙问杜丹鸾:“刀可淬毒么?我父伤势如何?内卫探察结果是甚么?”
大冷天里,杜丹鸾飞马走出一身的风尘,鬓角汗涔涔的,顾不得甚么礼节,抢过阿蛮手中热水一盏些些方润冒烟的喉咙,摇摇头气机尚不稳急促而道:“刀未淬毒,陛下无碍,内卫已将高丽使团拘押起来,朝廷已遣使者问难高丽王王胄,其余各使团,不放一人走脱。毕竟如何处置,陛下诏令殿下全权,内卫已备妥行止,国内国外,可一时俱发。”
帐下方知天子为高丽所刺,虽没有甚么大碍,毕竟千百年来,只当年的大秦始皇帝曾为荆轲秦舞阳刺过,如今竟小小的高丽也敢行此大逆之事,怎能不教人勃然大怒?
反倒是上首里的上将们各自沉吟久不发一语,下头的偏将都尉见塘报便怒成一团,尤以巡边事使行辕与幕府众人最为甚。
不少纷纷叫道:“好贼胆,不杀王胄,难消大唐恨怒!”
当即有人请令,要请平阳回师攻往高丽,也有稳健的,趁机奏请平阳以大将镇守京西以与联军相持,而主军往沧州大都护府,合兵一处北伐燕云。
杜丹鸾皱了皱眉,退到一旁去了,没有说话。
平阳没有制止帐下的乱作一团,初闻天子受刺,她自然心中怒火万丈熊熊的燃烧,纵然这行刺一事中有诸多的千奇百怪,然刺客既是高丽使团的,这笔账,怎么的也该先算在高丽人头上。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
诏令里,天子教她全权此事,再三叮嘱要有万全之策方可决断,而杜丹鸾的语焉不详,似也有隐晦地提醒她不要意气用事的用意。至于大局,平阳自然明白的很,京西之战都打到这个地步了,怎可轻易撤军?
坐回军案之后,她将手指在额头轻轻划着,眸光让过右首下同样沉默着不轻易表露态度的老将,直奔下首的偏将都尉们。
这大都是果然大怒的锐士们,他们力主兵发高丽灭其国,那是唐人的骄傲与锐士的怒火在怂恿着他们这样说,因为他们会那样去做。
而右首下这些巡边事使行辕的上下,幕府中的上下,他们真的是和锐士们一样的出发点而力主退兵去灭高丽国的么?
平阳的心思在闪烁,她需要判断出这件事这中军帐里谁是事先便知道的。
会是李成廷么?
李成廷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状极似对面的胡杨老将。
他的心思,暂且还看不破。
以平阳的高度,她不似旁人想的那样简单。此次刺驾,看似发在高丽使团身上,实则恐怕少不了有契丹人在后头出力,乃至海得对面那个小岛上的邻居,若中原与契丹十年二十年鏖战下去,他才会是第一个雀跃欢喜的罢?
或者,联军此番必不能敌我大军,契丹恐我京西既定又图燕云,而他国中诸事不定,因此要以高丽之刀,挽京西这一路大军无功而返,留联军在大唐背后继续威胁长安?
以刺客出自高丽来看,诚然都有这样的可能。
高丽既在契丹之侧,又有大海与大唐隔绝,如今江南教那商贾一众苟合着倭奴,势大而暂且无可图之人,水军俱在他手里,远伐而不得。
如此,高丽此刺,必为他国胁迫,或也有远图之意,却定非他一国敢一力为之的大事情。或是契丹,或是倭国,也或便是这诸国向合力,无论如何,北有北燕契丹,又无水军之力,大唐暂且图它不得。
而若大军轻退,此前番战功所得优势尽墨不说,再要行席卷京西,迫使诸国成联军与大唐决战于一合,恐怕难得。况且契丹内讧尚未彻底平息,若再有三五年,教耶律贤安稳作好了狼主天子,他有偌大国土,合诸国之力,未必大唐真能风卷残叶一举而灭了他的力量。
是以,若退兵,兵锋再三削弱,而京西于沧州之间东西奔波疲于奔命的自己,势必无心在国事之上,岂非教诸侯王后头得了便宜?他等的所图,可不正是教公主府日渐式微,而诸侯王坐大么?
如此一来,诸侯王国各得存活之机,而国内诸侯王又坐收大利,既如此,许是他里里外外的都没有联络好如此行事,然而彼此应心,外贼要坏征伐大计,内鬼欲败公主府不败金身,焉可以言语通传!
这样看来,这都是些图谋不轨的人,行的是图谋不轨的事,以平阳的地位,如何相待?
我以不动,应它千变万动!
决议此番要将联军吞下,打残了京西诸路的平阳将纤细的手指在鬓角抚过,她坐起了身,帐下喧闹,一时戛然而止。
此时,主军已在沙坡头寨下,左以杨业防备拓跋斛,右有呼延赞迫住拓跋雄,中军遥遥与高继嗣联军主帐对峙,对攻之势已成。
而我军步步谨慎之态,契丹大军便在左近又怎样?高继嗣中军既无山寨之险为他所居,又无绝对的精兵优势为他所有。若以中军突然三里之外杀将过去,拓跋斛拓跋雄两人,有呼杨二营窥伺眼前,安敢出战解救?破高继嗣主军,便破了联军这一路,至于镇守东西二寨的拓跋二人,不足为虑。
是时,辽军不出也须出,决战之势,至此方成。
当时令下,众人面前平阳只令教森严戒备以观辽军踪迹,说是等待查探出辽军蛰伏之地便与高继嗣主军决战。
实际上,瞒过了教平阳自己也不放心的幕府与巡边事使行辕,私下头,有密令紧随脚步到了军中,教:“看中军大帐号令,均须将士枕戈达旦以待战机到时中军直扑高继嗣主军大营。”
至于呼杨二营,那是对付拓跋斛与拓跋雄的,不可轻动。
然则一旦高继嗣中军为我所破,这左右两寨敢分人手来援时,这二营人马便不必闲着,趁机直夺了东西二寨,将联军彻底破在辽军尽出之前。
散了帐,平阳方有工夫细问端地。
教押帐校尉把住门户,杜丹鸾取天子密诏交付平阳,徐徐道:“陛下当时负剑在身,短刃根本没有伤到,只是陛下见那刀上无毒,猜想此事定大有蹊跷,索性回剑自刺手臂,贺武将军一时封锁了寝宫内外,使内卫入诊,对外谎称真中了那一刀。”
平阳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虽内卫里的医官见多识广,然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果真教刺客短刀刺中,谁敢保证那刀上果然无毒?既是天子自刺以窥虚实,那便果真无碍了。
当今这位天子,平阳身为唯一的女儿自然熟知的很,这可不是个文弱的老人。
当年先帝在时,天子身为储君而能弯强弓驰骏马,战阵里也冲过,远非看起来那样平和无奇。便是如今六旬的老人了,他有天子剑在手,宫中禁卫好手三五个也休想伤到他的身。
转念平阳又明白了那个至尊的父亲那自刺的一剑,不但是为了迷惑旁人耳目,也是在告诉远在沙坡头的女儿,朝廷里的蝇营狗苟,有他这个天子一力当之,教她勤勉边事,一心都放在扑灭京西诸侯的战事之上。
外敌内贼交头接耳,天家父女便不能齐心协力了么?
“哼,高丽使团怎样说?”平阳归坐军案之后,教杜丹鸾在一侧也坐下,想起刺客出自的高丽使团,又想起方才竟敢在帐外昂然直立的会王扈从中那高丽倭国的侍卫,轻轻一哼转问杜丹鸾。
杜丹鸾摇摇头:“乱作一团,那副使是高丽使团的不假,然其人出身来历,正使竟一概不知,说是王胄的王令直擢,想是此贼自负我水师无能越大海,又有北燕契丹阻挡大军东征的道路,故而如此大胆。”
“是这样么?”平阳怎会不了解杜丹鸾,笑吟吟依着坐几靠背,以悠闲的姿态,将左手支起支着腮,凤眸弯成了新月,瞧着杜丹鸾轻轻笑问。
杜丹鸾转过头去,自然不是这样简单了。
她是内卫统领将军,过不久恐怕要升统领大将军,这刺驾一案里的蹊跷诡异,怎能瞒过她的眼睛?只不过眼下没有更多更直接的证据,她不好说猜想而已。
何况,她这是有所图的。
平阳剜了一眼这诸般算计都在心里的女将军,撇撇嘴很小儿女情态地没好气道:“可不要想将你那奸诈不要命的卫郎调到身边听用了,这人,哼,听闻契丹有个美貌无比聪慧绝伦的女子到了军前,带着他那一伙不要命的轻兵出去瞧人家去了。”
杜丹鸾一愣,登时提调起了心情。
“萧绰到了么?他怎会知道?”
萧绰是谁,恐怕第一个知道这女郎的并非平阳,而是一年多工夫里间接与她交手的杜丹鸾。身为内卫将军,杜丹鸾自然只握着个缉捕司,然而她与平阳如同闺中密友,公主府的差使,怎能少得了她的一份?
密营,由兵部虚权,而尽握在公主府手中。公主府里直辖这密营的,便是杜丹鸾这个公主府典军了。
契丹内乱,那是杜丹鸾遵照平阳的意志,与密营合谋在北地里挑拨起来的一场契丹浩劫,突然杀出了个萧绰,迅雷不及掩耳似将那内乱迅速强压了下去并托出个颇有贤名的耶律贤来收拾残局,而后大肆缉捕捉杀密营暗探密哨乃至间谍,措手不及之下,杜丹鸾吃了个不小的亏,到后来见事诚不可为,遂下令藏身契丹的间谍,已经暴露的周全撤回。
这里面,判断萧绰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盯上了密营将士,撤退的密营将士如何南返,可谓尽在杜丹鸾一手掌握之下。期间还有京西诸路军械局司正赵典空的叛乱大案,京西战地坤舆图泄密大案,杜丹鸾确有些疲于奔命,然终归没有辜负平阳的重托。
由此,萧绰怎能不知杜丹鸾的本领,而与她隔着千百里的距离,百转千回千百个密探间谍的人手间接交手数百回合的杜丹鸾又怎能不知萧绰的手段?
与萧绰交手,骄傲如杜丹鸾,也得承认她是落于下风的。
试想,以她的地位和可用的人物资源,尚且在那萧绰手中取不得三分便宜,卫央不过轻兵率正一个,人马三五百,职权不过一县捕头,广袤大地上,怎能不吃她的亏?
况且,返京后的杜丹鸾,深知虽卫央不过小小率正,长安里那些个诸侯王,乃至于天子的目光已深切投落在他的身上。外有萧绰强敌,内有诸侯王作祟,慎之又慎,那也是十死无生的下场,而这人的胆大与无法无天,恐怕又是个致命的祸根。
平阳突然有些不自在,手托的那腮之上,凤眸怔了刹那片刻,没来由的,她有点烦躁。
帐中一时沉默,两个情态各异的女郎均半晌没有出声,到底平阳是心性更在战场之上的,知晓杜丹鸾担忧的她想了想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了,这人既胆大又狡猾,他既能第一步想起远扬巡边事使行辕之外才更安全,恐怕心里早想好了此去的计较法子。你当也听说了,沙坡头易守难攻,这人竟能以轻身一人,怂恿鼓噪寨中寻常百姓旦夕拿下,此番功劳,该升校尉,我也将龙雀付他暂用了。以龙雀便利,又有他的心胆本领,料必无碍。”
杜丹鸾听闻龙雀也在卫央手里,讶然不能自信。
平阳蓦然俏脸红晕,瞪了冲她目不转睛瞧的杜丹鸾一眼,嗔道:“怎地这样看我?你不知你那卫郎的懒惰秉性么,若不催着他往前走,不定真要堕落成个商贾农夫了。哼,孙大叔为他计,竟不惜使人往长安杀周快的仇人而帮他铺路,区区龙雀么,我看这人还未放在眼里哩。”
“啊?”杜丹鸾又一怔,惊道,“难怪长安这些日子来多有寻衅天下闻名仕子的无赖泼皮,原来竟是孙大叔安排的?”
鄙弃厌恶腾上眉头,平阳哼道:“若非孙大叔在长安的那些底子,无赖泼皮甚么胆,敢寻衅既有名望,又得了官身的那些个才子?此事缉捕司休管他,哼,内卫他也敢插手,内卫大将军也能教收买,今日域中,到底谁的天下?”
她说的那个他,正是天子的一母同胞,大唐尊崇无比的雍王李厚琮。
说到这里,杜丹鸾方明白了临行时天子交代的一件事情。
忙教外头又捧进一方木盒,这木盒下头似佛龛般半寸高的座子,上头托着四方的正盒,方圆九寸,高三寸,外拢明黄缎,周雕浮龙图。
平阳见之欣喜,取来先不打开,扭头问杜丹鸾:“教人奉上去的密奏,陛下见着了么?”
杜丹鸾一面又取仔细照料好不染一尘的包裹,一面点点头笑道:“尽数准奏,都在这里。”
揭开那明黄缎,将木盒盖子拔起,里头便见火红章上,坐着一块扭头猛虎团烈火将印,通体银质,那猛虎栩栩如生,正是天子授诸卫将军一级武将的印信。
翻起这印,饮文分两刻方成,镌字“大唐定远将军”阳文,已沾过了红泥,呵气往纸片上拓去,果然便是这定远将军的印信了。
平阳微微蹙眉,定远将军虽是武散官,然有了这衔儿,以边事之紧急,又有她秦王府尚未建开,怎么的也有适合的实职相授,但这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是不是太高了?
当然,平阳待此并不吝啬,她只是知道,若骤然授如此高官给卫央,恐怕天子肩上的压力将更大了。
杜丹鸾取三道诏令,只最下头一诏上方是天子敕令亲授这定远将军的武散官、实授天子亲勋翊卫羽林郎将并秦王府典军的官儿。之前两道敕令诏书,上头只有个开头,下面落了天子印玺,中间不落一字点墨。
平阳和杜丹鸾都明白,这第一道第二道的敕命诏书,那是要平阳自己忖度着授卫央官职了,若这真是个能担当大任的,果如奏折里所说,待战罢,哪怕战事吃紧时候,这第三道真正的诏令,那才是天子认可,朝廷已留下档案的卫央的真正军职。
杜丹鸾又道:“另有长剑,陛下已令善金局督造,然要造就,恐怕非一年不能出。”
“那倒不必着急,未知其能,实授许也还是好久远的事情哩。”阿蛮研磨,平阳快速以密语写成密报,以火腊封住密筒教快马送上长安,回头与杜丹鸾道,“如今我只在想,这个不怕死的跑到了哪里,该不会直奔吴王桥去,要掐出契丹数万精骑的行踪么?”
杜丹鸾叹了口气,那个该死的家伙,怎地这一次竟一反常态,能做出轻兵北上深入数十万敌方军民的腹地中去的事情?
看得出来,平阳是不十分坚信寅火率真能在萧绰那样的女郎手中讨得十分好处的,尽管这一率的率正是个同样奸诈狡猾的家伙。
她自己也不尽信,萧绰是个了不起的对手且不说她,单那契丹的精骑数万,连同仆从之军不下二十万人马,区区两百余人,能在人家手里得甚么便宜?只消是他能活着回来,那便谢天谢地了。
何况,高继嗣的联军也不都是乌合之众,纵是乌合之众,他三国有军民百万,寅火率才几多臂膀几双手?那就算是一群羊立在北地里引颈待戮,百万只也足能将两百余人累死了。
恐怕唯一坚信卫央能成他心中所想之任意大事的人,这世上也只有洪德寨里竟曲起了性子学着绣花描红的小姑娘了。
那么,如今的卫央在哪里?他又在作甚么?
躲藏起来,那可不是杜丹鸾了解的卫央,这个桀骜的家伙,他还是有自己的骨气的。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