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见过大学士!”
现在大清的内院一共是三个大学士,就是以范文程居首,周钟索性含糊其词,等范文程一过来,趴在地上就是一叩首。
适才那个满洲公爵过来,他一则是反应不及,二来也没有想到,居然就是没有行礼就同人说话,现在想起来,也是好生害怕和后悔。
此时范文程来了,他当然不敢挺腰子,早早儿就跪了下去。
“贵官是谁,老夫怎么……”
每天进宫见摄政王,然后到内院办事见人说话处理公务,范文程年纪不小,早年在辽东也是吃过大苦头的人,当年在辽东时,他就差点被杀。
努儿哈赤发疯时不知道杀害了多少辽东汉民,范文程不过是刀下游魂,运气十分之好。
老奴下令杀掉破产汉人,理由是太穷收不到赋税,留之何益?
又下令杀掉汉人中的读书人,秀才,因为他不需要有智识的汉人。
在那个时代,辽东汉人不知道被屠杀了多少,整个努儿哈赤统治时期,辽东汉人从六七百万人急速降到了六七十万人,有十之八九的汉人就这么倒在了老奴的屠刀之下。
范文程十分幸运,他并没有因为秀才的身份被杀,他身材高大,被留下当了包衣,后来被皇太极发现,从此平步青云,一步步走到了后金贵族的小圈子里,虽是汉人,亲王贝勒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
人生如此,足矣。
眼前虽有人跪拜,范文程一扫过去,见是一个低品小官,虽是做满官打扮,说的倒是汉话,所以必定不是正经满洲,想来是汉军八旗的哪个官员了。
不知道对方来拜有什么事,范文程一大早起来,精神实在有点不济,此时懒洋洋道:“老夫怎么瞧着面生?若有什么建言条陈,可以同你的上官说,若是私事,等老夫下了值回府再说吧,如何?”
“老先生,是下官,是下官啊!”
周钟当然不肯立刻便走,趴在轿前,只顾叩头。
“咦……”
声音倒确实是透着耳熟,范文程打起精神,眯眼细看,这一看倒真的是吃了一惊。他猛然站起身,走到周钟跟前,半响过后,才把周钟扶起,打量着道:“这,这不是周介生,你怎么做这种打扮!”
周钟今天是戴的暖帽,宽袍大袖换了青布箭袍和马蹄袖,头顶是素金顶子,十足的东人满囘洲打扮。
京囘城之中,汉guān仍然从旧制,几品汉guān就穿几品的袍服,朝服公服常服,样样俱全,不要说明guān自己,就是范文程等辽东来的guān囘员,见着明guān打扮,也是十分羡慕。
但这种羡慕只能深zàng心底,绝不能透露囘出半点。
从皇太极开始就极力提倡满囘洲旧俗,而现在的八旗贵胃又因为对明朝的屡战屡胜而轻视汉囘人,压根就瞧不上明朝衣冠。
他们这些人,守旧鱼昧,一切均以满囘洲为美。
对多尔衮对汉囘人和入关后对明guān和明将的任用,这些满囘洲贵胃们也是十分不满,认为是摄zhèng王偏向汉囘人,薄待满囘洲。
尽管多尔衮已经够偏帮他们满人了!
所以有关衣冠的一些话,不但绝不能说,甚至连想一想,也是十分危险,需要自己jǐng惕,一定要加以杜绝的事。
洪承畴在入关前多受信任,若不是因为数月前九王想叫城中jun民尽改衣冠,洪亨九极力劝阻,虽然多尔衮自己都觉得洪某说的对,但心中仍然是有了极深的芥蒂!
从山海囘关一进关内,多尔衮就几次下剃发令,而辽东的三顺王也好,平西王也bà,投降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剃发易服!
过不了这么一关,满囘洲人怎么相信你是真的投降?
心里所有jǐng惕是一回事,不过眼看着原本明guān打扮的人突然做满囘洲模样,这心底里的别扭劲是怎么也消弥不掉的。
当下脸上神sè就是十分冷漠,声音也很冷峻的向周钟道:“介山,你糊涂了。摄zhèng王yé再三再四的下令,jun民人等依从旧制不需剃发,有擅自剃发者要重重治zuì!”
“学囘生有下情要上陈,还请老先生代奏给摄zhèng王。”
周钟神sè平静,叩首向范文程道:“方今之世,诚为我大清,liúzéi,南明三足鼎立,今四方用bīng,何以昭显天命在我大清?”
“昏话。”范文程斥责道:“天命就是在我大清,天下咸之,何必再劳足下质疑?适才数语,足以葬送你一条性命,介山,你要好自为之!”
“老先生没有理解下官的意思。”周钟虽趴在地下,抬头之时,却是一脸的志得意满:“大军西讨南征,我满洲兵与流贼,明军发式相异,与明朝降官相异,满洲兵伺身其中,犹如扁舟行之于大海,虽足以震慑宵小之辈,但仍有异样之感,若是叫有心人播弄,徒然多事,平定地方,需更费功夫。”
“这何消足下多说。”
范文程仍然是一脸冷漠,周钟所说,其实满洲上层当然是想过的。要不然的话,多尔衮入关之初,也不会沿途下令军民人等递发了。
在北京城,也不会有叫官兵百姓剃发的尝试了。
满洲一共才多少人?六万丁。!
加上汉军和蒙古也就十几二十万男丁,能上阵的还不足此数,其余老弱妇孺就不必提了。这么点人,洒在汉人堆里就跟几点胡椒面一样,是少数的异样。
比如一州,汉人数十万,汉军数万人,满洲兵才驻防百人。
一旦有事,岂不就是板上之肉,鲜明昭然,立刻就叫人给包了饺子?
想改变这种态式就不能和蒙古人学,蒙古人huā百年功夫也没有同化汉人衣冠,自己人肯改的只是少数,百年功夫,只是叫汉人在一些礼仪上受了点胡化,等红巾一起,到处杀鞑龘子,蒙古人除了少数外,几乎被一扫而空。
这个教训不可谓不深刻,满洲上下,自然也是牢记在心。
解决这种局面无非是要么汉人改衣冠服饰,要么就是满人改衣冠服饰。前者并无先例可循,后者倒是有不少故事。
假称是刘汉后人的匈奴人刘渊,沙陀人李克用,唐朝的关陇贵族就有不少是鲜卑人的杂胡血脉,不过改汉姓,着汉服,那是魏孝文帝的大手笔,整个鲜卑后来都大半溶入汉族之中,成为汉人的一份子了。
这种例子太多,别的不说,明代蒙元之时,并没有对那些蒙古人赶尽杀绝,只要投降的,一律可以安居乐业,甚至保有富贵。
明初鞑官之中,蒙古人太多,就算朝中大员,甚至是侯爵之中,都有相当部份的蒙古人或是回回。
汉人胸襟,向来就是这般博大!
而胡人,因为对华夏文明的向往和尊敬,也是很少有强令汉人改衣冠服饰的习惯,只有一个女真人建立的金国,在立国之初曾经有这种设想,不过,也是很快就放弃了。
金也是敬服汉民族创造的文明,很快就成了一个汉化的胡人国家。
对这一点,皇太极深恶痛绝,并认为金国失去战斗力被蒙元灭族灭国,就是因为汉化的结果。对这一点,在天聪年间的宴会,朝会,皇太极曾经多次提及。
这些话,自然而然的就是深值于满洲上层的心中。
现在这个时候,谁和满洲谈全面汉化,那就是自寻死路!
“是,既然如此,下官就直说了吧。”周钟咬牙切齿的道:“何谓天命在我大清?何必要对汉官退让?心向国朝,自然就遵循国朝风俗,是谓‘国人’,不然的话,就是非我同族,势必成仇。现在的时候,就是征伐天下,扫平不服,既然我大清武力为最强,底下就需收服人心。人心畏强,用兵之时,也正是叫天下人宾服,剃发易服的良机!此时都不改,将来再改,岂不是给人可乘之机?到时候,多费一番手脚罢了!”
这番话,没有矫饰,赤裸裸的不要脸皮。
范文程长叹口气,用复杂的眼神盯了周钟半响,然后才叹道:“周介山啊周介山,你十分不智啊。你的话,就算摄政王听进去了,如你所献议般的行事,不过你将来史书上的名声……还有,只怕你很难善终啊。”
汉官们没有几个愿剃发的,就算是吴三桂那样的武夫也是如此。
周钟的奏议一上去,只要多尔衮同意,这一下子,周钟就将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他降顺其实没有什么,只是有点难堪,做的有点过了,成了小人的代表人物。不过,顺军入京城时,大小官员俱是降了,咱们大哥不说二哥,彼此彼此。
就是降清,也是如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提倡剃发,那是致人不孝的大仇!汉人重衣冠,那可不是说说玩的,时人对头发衣冠的讲究,可不是后世人能理解的。
只要此议一定,周钟下半辈子就只能跟着唾沫星子混了。
死了之后,也必定留下臭名。
毕竟统治者也需要一个替罪羊,周钟就算被人玩死,满洲上层也只当看不到,这一点,不需多说,以周钟之智,应该能看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