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通桥上,庞雨正督促三团士兵在桥面上布设铁丝网,解席走过来看了一阵,却皱眉道:
「有点单薄了吧?再多拉个几层不好吗?」
庞雨笑笑:
「总的给人留下一线希望不是,否则他们怎么肯舍生忘死冲过来呢。」
解席撇撇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却抬头看向前方正面战场上,那一群一群在炮火中挣扎着依旧向前的满蒙联军,忽然问道:
「庞雨,你还记得我们来到这个时代后,打得第一战吗?」
「你是指抢夺临高县城还是后来的县城保卫战?」
「夺城吧,那会儿我们还带着某种不真实的心态呢……想想也是胆大,一群游客刚来到这个时代,居然直接就跑去攻城了。也亏得对手更弱鸡,我记得那县城里能称得上武装力量的只有区区几个人。」
庞雨回头看了看老解:
「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因为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来了…………真的好像一场梦啊。」
见老解莫名其妙的感慨起来,庞雨无奈摇摇头:
「还没打赢呢。」
不过片刻之后,却又补充道:
「但你说的也不错,这一战打下来,就算皇太极本人没死,还能逃回辽东,后金这一代人的力量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了。接下来十几年内,他们将恢复为一支四处流窜的强盗集团,而不再是能争夺国祚的军政集团了。」
「哦?」
这回反而是解席面带疑惑了:
「我是偶尔文艺一下,你为啥也这么肯定?」
庞雨笑笑,抬头示意前方:
「皇太极把自家本钱都投下来了,他现在已经不可能反悔收手。」
――前方,正面战场,满蒙联军的步兵大队已经越过马千山设置的那块白石标记,完全进入到预设的火力场中。而马千山自然不会客气,在分发完一轮最新的射击诸元后,立即下达了全速炮击的指令。
那一刻,战场上的炮声却忽然停止下来――所有火炮都在调整节奏,准备接下来的爆发。这种诡异的寂静显然不会被敌方将领认为是好事,一时间,所有满蒙将领,包括隐藏在后方人群中的皇太极,都一起将目光投向前方,那片短毛据守着的平坡阵地。
寂静……然后爆发!随着第一道红光闪耀,紧接着,便是更多光芒次第亮起――炮群发射时并不追求齐射,而是刻意分散射击,以免产生共振等意外。不过炮口火光可以看见差别,后面传过来的声音却是连成一片,「轰隆隆」的声音犹如滚雷般持续不绝。
许多满蒙将兵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被那骤然爆发出的威势所惊到,不少人甚至是一屁股坐到地上――腿软得支撑不住了。
但琼海军的炮击可不是单靠声光响动来唬人――半空中大量飞行炮弹所拉出的白烟瞬间将整片天空铺满,很快又随着各自飞行方向的不同而分散开来,看起来倒是挺好看,犹如天女散花一般,但那些「花束」的末端,根植于大地之上的,却是烈火,爆炸,与无数钢铁的碎片。
「轰轰轰轰轰轰……」
这一轮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势远比刚才发射更大,但除了少数在后方还未进入战场的幸运儿,已经很少有人在意了――绝大多数人都在忙着抱头鼠窜呢。
当然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们的移动速度对于从空中飞来的炮弹来说无足轻重。反正是整片区覆盖,绝大部分人再怎么跑也就四五步,根本逃不出火力覆盖圈。也就外围的一些人可能幸存,但这对他们未必是好事――因为后续的第二波,第三波打击已然紧跟着到来。
皇太极倒是不用
跑,他把自己隐藏得不错,混在一堆零散不显眼的蒙古杂兵群中。在前方主力步兵集群被击溃以前,琼海军肯定不会浪费炮弹来炸散兵。
但皇太极此时的状态并不比前线步兵好多少――他死死盯着对面短毛阵地,口唇微微翕动,胸口却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口气憋在那里始终吐不出来的样子。以至于旁边侍卫都很紧张,担心自家大汗会不会一口气噎不上来就此背过去。
看着前方战场中那延绵不绝的爆发火光,皇太极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家乡白山黑水间看到过的夏季山火,好几座山头也是如此喷发着红色光芒,且昼夜不熄。但山火可不会追着人跑,更不会专门挑选人员密集的地方爆发――而短毛的炮火全能做到。
眼睁睁看着一队队精兵强将还没接触到对手,便已经在火光中崩溃消散,皇太极的面色愈发苍白――他之前曾在辽东金州附近领略过短毛的大规模炮击,但那时候对方的火炮全是用巨船装载,顺水而来,在皇太极看来也就是相当于大明朝廷安置在宁远,大凌河等城堡要塞的红衣巨炮,威力巨大不稀奇,但很明显是无法用于野战的。
尽管孔有德曾向他禀报,说对手的陆地火炮同样威力巨大,犀利无比。但当时孔有德的描述重点还是放在了那传说中的「火龙炮」上,将那火龙炮吹得恐怖之极,于是皇太极也将注意力主要放在了那一方面。
而不久之前,他通过某条秘密渠道得到消息――短毛这次出征,把火龙炮留在天津卫了!于是他又不惜伤亡,反复派出探马哨骑远远观察,也确实没发现短毛的行军阵列中有那种大铁架子,这也是促使他决意与对手展开主力会战的原因之一。
对方火炮确实厉害,但己方人数更多,足足数万大军呢,更不用说还有大量蒙古轻骑相助,总有人能冲到敌军阵前的。炮手一旦被逼近必然慌乱,到时候杀人夺炮,一举两得!
――这是皇太极基于之前十多年与大明帝国交战,对付红衣大炮所得来的经验。实际上他始终认为明军习惯于将火炮置于高大城垣上,除了利用城墙高度外增加射程外,另一项主要因素就是惟恐被人冲到近前夺了去。
「若非有城墙隔绝,以我八旗健儿的勇勐剽悍,纵是红衣大炮,又有何惧!」
这是当年在宁远关城之下,皇太极对那些红衣大炮所做出的判断。在他看来,那些声势浩大,但发射缓慢的大家伙并不足畏。短毛的火炮纵然更好些,但既然他们胆敢将火炮布设于平地,那八旗勇士就一定能冲得上去!
之前短毛那缓慢的火炮释放速度也确实让皇太极放松了心情,觉得自己的想法被验证了――比起大明红衣炮,短毛的火炮射程超远,炮子儿落地还会爆炸,但射速总算还是正常的。按照这样的速度,他那几万兵纵然伤亡过半,也应该能冲上去一大批。加上骑兵……这一战能赢!
皇太极对此很有信心,直到此时此刻……看到前方战场化作冲天火场为止。
那帮天杀的短毛竟然是在演戏!在这你死我活,有十万大军汇聚,决定大明帝国生死存亡的战场上,他们竟然还敢玩这种控制火炮射速的小把戏。
而他们的小把戏也确实成功了――当皇太极看到自家军队成批成批在那连环爆炸中奔溃时,第一反应是立刻退兵,自家步兵是无论如何冲不到对方近前的,这一战打不下去了。
但在稍稍思量以后,他却硬生生止住了下令撤退的念头,转而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几位蒙古首领身上:包括科尔沁部的首领巴答礼,台吉吴克善,满珠习礼,洪果尔等数人,都是和后金关系最亲近,联络最紧密的蒙古部落首脑,也是这里大部分蒙古骑兵的主人。
「哈哈哈,安达们,看到了吗,那些绿皮被我们逼出最后的手段了。他们的火炮全用来对付
我们的步卒了!机不可失啊安达们,趁这时候全军压上去!冲过去!杀光他们!」
皇太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头其实在滴着血――满蒙联军,步卒是以八旗兵为主,骑兵主要是蒙古人。如今他的步兵大部分已经投入战场,主力都走到战场中央了,这时候下令撤军,军队同样要在炮击中挣扎许久才能逃回,这回难道还指望短毛会象刚才一样慢悠悠的打吗?
所以步卒是撤不下来了,强行下令只会导致全军总崩溃。他们大金的本钱已经投下,抽不出来。但手头还有一些并不属于他,却能临时动用的蒙古筹码,那还有什么好多想的呢――索性全部推上桌罢。恰如先前所言:「要崩大家一起崩。」
那几位蒙古台吉自然也看到了战场中的不利态势,但被炸的大都是步兵,分散且靠后的蒙古骑兵受损并不严重。而且皇太极在开战之前安排战术的时候,就曾经多次康慨激昂的表示:这一战由步兵集团先冲,我大金勇士将不惜鲜血,为蒙古健儿制造出以骑兵突击,一锤定音的机会!
眼下的局面恰是如此,很明显:对方的火炮齐射过后必然会有一段空窗期,若不能抓住这段时间冲过去,后面又要挨上一轮炸。到时候可没步兵帮他们吸引火力了。
蒙古人么,还是比较实诚的,既然你天聪汗说话算话,那草原汉子当然也不会退缩。哪怕前面刀山火海――这回真的是火海了,但也照样敢冲!
互相看了一眼,那几位蒙古台吉转过头去,向部下发出了指令。片刻之后,苍凉而悠长的号角声从附近传出,即使隆隆炮火也难以遮掩。而在听到这声音后,那些原本以群狼逐猎姿态分散开来,只用中等速度悠闲移动的蒙古骑兵们便开始逐渐增加速度,开始了冲锋的步伐。
「大汗,我们也过去了。」
随着蒙古骑兵的全面出击,几位台吉本人也朝着皇太极弯下腰,屈臂于胸前,行了个草原礼节,随即便各自分散离去。
他们将回到自己的近卫侍从中间,以备随时作出最后的决断――如果胜利在望,或者局势焦灼到加一把劲就可能赢,那便亲自带人冲杀上去,一把定胜负。而若是情况不好,那在一群忠心护卫的簇拥下逃跑也是最便捷,最安全的方式。
看着蒙古人四散而去,皇太极长长吁了一口气――虽然是抱着「要崩大家一起崩」的心思让蒙古人出击,但在皇太极心中,却是真心希望那些蒙古军队能够取得胜利的。哪怕事后将这一战的所有战利品都分给他们,他也心甘情愿。
「长生天保佑……」
皇太极其实一向不信这个的,但此时却也忍不住期望真能有一位长生天保佑他。桌面上形势不太好,但赌注已经全部投下,不可能再反悔了。只能指望手上这副骰子接下来掷出几个好点数,把局面翻转过来……嗯,手头还有另一张王牌,希望能在关键时刻赶到,并发挥出关键作用。
「老十四,全靠你啦,别让哥哥失望啊。」
抬头眺望着通惠河对岸,短毛阵地的背后方向,皇太极默默自语道,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与多尔衮的关系无比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