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郭青田回来的时候,蓝荆安正翻着那本韩非子。郭青田暗自叹气,他这一身的本事,既然等不到天下大定的那一天,也只能卖于眼前人了。偏她无称帝之心,倒是可惜了。
蓝荆安不知道青田先生心中何想,还在那里想着《韩非子》的十过和青田先生刚刚说过的五律。青田先生水平高深,她已经领教,但他今日能给她细讲帝王术,却着实出乎她的意料。这样的对话,明显不会存于朋友之间。
青田先生很可能猜出了她的身份,想借由她的口将他的所思所想传递出去。但他坚持不肯入仕,却又不知究竟为何?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一会儿直接亮明身份,倒要逼上一逼,希望青田先生能松口助青云哥哥一臂之力。
两个人再次坐定,郭青田继续着刚才的话头:“咱们刚出说了上者十律中的五个,咱们再来说说其他五个。”
“六曰权大欺主。权欲如饮食男女,人之本欲。君臣一日百战而不殆。但上者面临的最大挑战则来自于储位与权臣。二者皆为国本,必不可少。但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君王权力的威胁,当然他们自身也因此时刻处于危险之中。这种危险状况有时会演变成危机,甚至发生大的动乱。”
“七曰兔死狗烹。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自古患难易共,富贵难同。然何知谋臣未为善,世间皆太平?只是天下汹汹,想要南面为王心怀异心者何其多?这其中的取舍,则全要依照上者的判断了。”
“八曰积累莫返。何为积累莫返?明君减赋变革,但却难以持久,农者之担非但未减,反倒愈益加重。诲圆曾经的一句抱怨之言,曾让老夫久久难忘。他曾说过,村人之所以不信佛,不过是因为上面的经是真经,却叫下面这些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
“赋税徭役之事如此,其他国事亦是如此,上有好计,下不所从。官员胥吏有的是捣鬼之术。若定新策,必要细则相附,督察有序,方能令上下其欢,还利于民。”
“九曰文武相轻。虽言君子六艺,放眼历代朝堂,然集文武双全者,少之又少。同殿为臣,又几人甘望他人持牛耳?上者最忌废一重一,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需知丞相与司马无高低,若文武失和,则内外必有一患。”
“十曰五世而斩。古语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若为臣民,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然上者纵有道可依,却权无所限,基业能传几代,则要看天意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蓝荆安叹了口气,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她又想到司命一族和历任国主的关系。果然司命之姓未改,帝业却轮流不息。
等郭青田阐述完自己关于上者十律的想法,就一如既往的等着蓝荆安发问。蓝荆安发自内心的夸赞:“先生这上者十律,果是不一般!句句是真理。不过,这十律若无上者所聆听,岂不是费了先生的心血?您既有帝师之才,何不辅以明主,创天下大合之势?”
郭青田见她又在劝自己入仕,抚着胡子叹息说:“无闵,你既为老朽之友,想来也应知道老朽是真无入仕之心。老朽不是拿乔,确实是因为年纪过大。现在老朽已经受不起奔波,不能随军而行。再过两年,老朽在不在还两说着,又如何入仕?”
蓝荆安忍不住说:“但您一身才华,万般治世之道,若不教与帝王,岂不可惜?只要您同意,我必会让人安排的妥妥帖帖请您去冀州,绝不让您受累。”
郭青田还是摇摇头:“帝心难测。老朽这辈子活到现在,也不枉此生,不想再折腾了。”
蓝荆安大急,又说:“晚辈可以和您保证,只要您去冀州,肯定会得吾主重用。请您相信晚辈,晚辈以自己身份作保,必会让您在冀州过的如现在一般滋润。晚辈是…”
郭青田突然板起脸厉声打断她:“无闵,你既为吾友,在老朽这里,便只是无闵。老朽既无法辅佐帝王,则身上的些许学识,只会散给朋友,你可明白?”
蓝荆安一愣,后背冷汗都起来了,心里却多了一重暖意。原来青田先生果然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份,他当初和她谈及的天下之主也并非无的放矢。但他见自己无逐权之心,坚持不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意图护她安全。
蓝荆安又有些颓然,自己这般劝说青田先生,他都不为所动,看来他是真的不打算入仕了。
郭青田见她面色变了几变,终不吭声。到底不忍,又对她说:“你也不必沮丧。国策最忌一日三变,老朽若是真入仕,做不了两年就去了,反倒是个麻烦。而若上者能重用子谦,则国策甚稳。毕竟子谦比老朽小上不少,他自然能伴其很长一阵。是时,自清也该长大成人了。这二人都得老朽真传,和老朽在旁辅助也不差什么。”
郭青田看着面前清秀的姑娘,又轻轻的说:“再说了,无闵。你从老朽这里得去的,可不仅仅能供你一人所用,不是么?”
蓝荆安听懂他的话,却有些难办,他等于把希望都转嫁到了师傅、自清和自己身上。师傅本为荆州长史,深得青云哥哥信赖,立国之后毫无疑问会更进一步。而自清还小,又有青田先生亲自教授,想来也不会有差,将来青云哥哥也能指望的上。
只有自己,一直没定下来自身何去何从,若是将来真的隐居江陵,岂不是枉负了青田先生的期望和真心?她犹豫的张了张口,只说了一个:“我…”,却又不知要怎么说下去了。自从跟随青田先生学习处世之大理,她就不好意思再提自己那些小心思了。纵有万般困惑,却依旧无解。
郭青田静待她的下文,却见她满面踟躇,到底也没说出来。他虽隐隐有所察觉,但毕竟他不知蓝荆安西南之事详情,更无从知晓她心底的那些困惑,所以也无法劝解,只是心中暗暗纳罕。
还没等蓝荆安想明白要不要开口,远方就传来嘚嘚的马蹄声,蓝荆安一听便知是冯参等人过来接她去马场了。见时机不对,蓝荆安转了口,只说改日再来请教,遂起身告辞了。
临走前,青田却将自己所写、关于治世的一卷书送与了蓝荆安。蓝荆安知道此书意义重大,小心藏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