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戈见兵士回报时表情很急的样子,当下加快脚步,穿过了大院,不一会来到户部大堂。胡戈走上台阶,只见大门紧闭,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欢愉的笑声,听声音好像不止戴胄与段纶二位,胡戈整理了一下衣衫,方才敲门,只听里面传出戴胄的声音:“瞧瞧,来了!呵呵,归唐进来吧!”
胡戈推开门进去,见大厅里面坐了三位身着紫袍的朝廷大员,都是满面春风的样子,见胡戈进来,也没人收敛笑容故做威严,只是都面色和蔼地望向他,胡戈一瞧座中诸公都不陌生,正是他两位现任上官,和一位前任上官。
现任的两位自然是工部尚书段纶和太子左庶子戴胄,而那位前任上官却是在青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只见他坐在首位,看上去已年过五旬,长髯捶胸,目光如炬,此人正是前不久才从尚书省调到秘书省为官的魏征魏玄成。
魏征在尚书省任尚书右丞时,正好协助尚书右仆射处理兵、刑、工三部政务(就如现世国务院中专职协助第一副总理的常务副秘书长),那时胡戈才进了工部当差,只是两人还没怎么打照面,这位名垂千古的“人镜”便升官了,调到秘书省担当一把手,不过胡戈要是脸皮够厚,上去套关系叫人家一声“老领导”也不算无的放矢。
既然是前领导,又是一位千百年间叫妇孺皆知的正面人物,胡戈自然不会在他面前失了礼数,尽管他在心中纳闷,这魏征自升官了很少回尚书省故地重游,为何今天会出现在户部,还和戴胄、段纶谈笑风生。
魏征的新工作单位秘书省监掌经籍图书之事,下面领着一个著作局,平时政务不忙,比较清闲,不过李世民给他特别加个了头衔,叫做“参豫朝政”,这四个字可就厉害了,这就相当于给如今一个冷僻部委的领导加了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头衔,其实应该说叫政治局候补常委确切些,只是现在没有这么个叫法,总之魏征算是成功挤入了贞观初期的政治核心集团里去了。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个从三品的职事官坐在首座,而两位正三品的尚书大人在他下首陪坐的原因。
这次他来户部是找戴胄有事,发现段纶也在这里,大家客套一番后,听两位尚书说起土窑一事,他来了兴趣,便留下听二人谈论起来。土窑的事情一开始因为只是试行,所以没有上政事堂讨论(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讨论国事的会议,乃唐初最高议政会议),只是在李世民的点头下,尚书省和雍州府一合计,便埋头搞了起来。等现在声势渐渐大了起来,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因为是候补宰相,所以他要闻之土窑之事名正言顺,所以戴胄和段纶议事也不瞒他,魏征渐渐听得兴起,反倒不提来意了,只是边听边和,说到后来听两位尚书大人异口同声的说起胡戈的好来,慢慢对这个人留了心。
三人话到中途只见卫卒来报,太子司议郎胡戈有要事求见,戴胄便笑道:“正主儿到了,且听听他怎么说!”不到一会儿,便听有人敲门,就出现了刚才那一幕。
在胡戈给三位重臣见了礼后,戴胄请他坐了,待胡戈坐定,戴胄才问道:“归唐,东宫那边有何事?可是进不来,才报了东宫的名号?”他知道胡戈这几天下县里去了,不可能一回来就找自己汇报东宫的事情。
胡戈拱手道:“下官刚从京畿各县巡视归来,想找段大人汇报一下其间情形,可是在部里左等右等没等到段大人回衙,后来听说到尚书大人在戴大人此处,我便特地寻来了!”
段纶呵呵一笑,对胡戈道:“归唐,你可算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明天要躲到陛下的太极殿里不出来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只听戴胄笑道:“段大人你可躲不得,总不能陛下跟前,也派你工部的兵守着拦人吧!明天归唐再要找你,得报什么字号?呵呵……”
戴胄是极少开玩笑,现在听他这么说,户部大堂内的气氛更加轻松,段纶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面带笑意的用手虚点了点他,待大家笑了一会,段纶低头喝了口茶,才道:“归唐,有什么事情就在这儿说吧,魏大人对土窑的事情也很上心!”
胡戈听段纶的话里特意提了魏征,便起身对着魏征行了个礼,没办法,级别隔得太远而你和领导又不熟的话,为不失礼,就算别人只是提了一下他的名字,你也不能无动于衷,得再次站起来行礼,表示尊重。
魏征面露微笑,左手抚着长髯,右手向下压了压,示意胡戈坐下,刚才他一直观察着胡戈,见现场有一个户部尚书和一位工部尚书,两人可以说性格决然不同,一个刚直坚毅,一个圆滑世故,可他们话里行间透出的细节,却都显出他们对这个年轻人的看重,魏征自不免在心中暗暗称奇。这胡戈最近一段时间里也算是朝中的热门人物了,对他的一些事情魏征也有所耳闻。其间既有尚书省的大人们夸他人才难得,也有东宫里的老君子对他颇有微词,认为他在误导太子,很是看不过眼。总之这些截然相反的说法,反叫魏征对胡戈留起心来。他不是人云亦云之人,凡事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胡戈掏出了昨晚写就的公文,双手递给本部段大人,段纶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去接,只道:“归唐,既然魏大人在此,先送于他过目吧!”
胡戈点点头,将公文交到魏征手上,只听魏征道了声:“你且坐吧!”便细细察看起来。魏征察看公文的时候厅中无人说话,而剩下三人又手上都没具体事做,胡戈心中便微感有些尴尬,他便偷眼观察着自己得两位上官是如何应对这种情形的,只见段纶面带微笑,目光飘忽,什么都没做,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而他再看戴胄,却见他双目微闭,神色肃穆,一副威严不可冒犯的仪容,望着这两位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将,胡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是严正似戴胄,还是世故如段纶?也许,只有时间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不到一会儿,魏征看完了胡戈递上的公文,却没发一言,只是将它交给身边的戴胄,戴胄“哦”了一声,低头看了起来,首先映入戴胄眼帘的便是胡戈的书法,他感觉这字要比一个月前在东宫第一次看到胡戈写奏章时要强了许多,心想他这段时间定是下了苦工的。
其实方才魏征乍一看到这公文,目光也在胡戈的书法上停留了一下,这字看上去也还周正,只是在他这样的行家里手面前,那新习不久的架势就露出马脚,不过魏征也不在意,他知道胡戈出身江湖,虽遇名师指教,却从小没拿过毛笔写字,当下也不纠缠书法好坏,只是就着内容往下仔细看去,等他越看到后来,越是动容,心中生出一种惊讶,只觉得此人的年龄和他心中的丘壑完全无法对等。
所以他看完之后一言不发的将公文交予戴胄,双眼朝胡戈的所在看了过来,胡戈见魏征朝自己望来,端正了身子,他早已习惯了被人如此注视,所以此时他已经不再紧张。他内心里那比古人多出千百年的阅历,被加在自己这个年轻的身体里,他知道这种不对称总会引起别人的惊奇。
戴胄看了一会也合上公文,把它递给本该最先观看的正主段纶,段纶笑着接了,低头观看。趁这空当,戴胄起身开门,招呼部里书吏给胡戈上茶,见胡戈站起相谢,又叫他坐了,不一会书吏泡茶进来,递与胡戈,胡戈点头回礼。
最后等段纶看完了,将公文放下,魏征才发话道:“胡司议,根我们说说,你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
“从目前京畿地区的试营状况来看,下官认为土窑在全国铺开的时机已经成熟,各位大人已经看到了,市场上已经完全对这种新式砖头认可了。新砖不但价格低廉,而且质量也有保障,所以很快便取代了青砖目前在京畿市场的位置,既有京畿的例子,那么,我们在全国范围内以新砖取代青砖的想法是可行的。我们之前一直担心的问题也在试营中得出了很好的解决办法,经过下官这些天的走访调查发现,或者在新砖进入市场前还会有人因此物触犯了他们原有的利益进而抵制,但是在现在市场这么火爆的情况下,等他们发现那些先行一步的商家因为贩卖这种新鲜事物所得的利润比他们从前自己烧窑还要丰厚时,他们是一定坐不住的,从这两天户部和工部门前说情人数只多不少便可见一斑。至于旧有砖匠,我们现在要考虑得不是他们人数过多,而是担心其总数不够而影响我们新式土窑在全国范围内的施展大计,因我们将作监的匠人原本都有自己职事,可以说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他们是迟早要回原位的,将来全国土窑,还是要靠这些旧窑匠人来支撑!”胡戈详细的介绍道。
魏征听得点头不已,但他是持重之人,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又问道:“胡司议,你说在京畿地区再加开一百座土窑,是不是有点多了?”
就在胡戈准备开言解释前,段纶却在心中打起自己的小算盘,要是胡戈的计划成行,京畿将多出来一百座土窑啊!又可以安排多少关系户啊……这几天他就一直在为求他的人多,而他手中的资源却有限而发愁,他自己也曾多次动了这个脑筋,正好今天胡戈这个土窑创始人自己提出在京畿地区追加土窑,对他而言就像瞌睡遇到枕头,舒服至极。只是当下他也不说话,想听听胡戈是怎么回答的。
只听胡戈道:“原本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提出建设一百座土窑,不是无根无据的,那时我们便是根据京畿地区原有的每月产砖总产量再翻倍而确定的砖窑总数量,可是现在却发现这些产量根本无法满足因为降价而吸引的消费群体,有很多以前从未购买过砖头的消费群体现在看来已经加入了选购,所以我们才提出了土窑数量的追加计划,魏大人不必担忧,就算再建一百座土窑,总共这二百座砖窑一月的产量,对于长安大户来说,仅仅只够数百户大户人家所需之量,且不说城内城外的小康之家,便是将来政府扩建皇城重修所需的砖头,需求量都会是一个天文数字的!所以再加开一百座下官认为只是保底的数字而言,最终到底要加到多少,怎么个加法,还得按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听胡戈娓娓道来,魏征和戴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段纶则是心中大喜,他决定再加一把火,便道:“嗯,归唐所言不差,我在这里再补充一点,既然当初定下的方略是把所有旧窑的商家纳入到新式砖块的售卖中来,可这几天的情形大家也都看到了,找我和戴大人的人是烦不胜烦,搞得我现在都无法正常在部里办公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还有许多以前贩卖砖石的商家被挡在了销售渠道之外,这些人被我们夺了饭碗,又没找到新的出路,是会积累矛盾的!如果我们不能妥善处理,将来板子可是要加在我们工部头上的!”
魏征和戴胄对视了一眼,段纶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夺人饭碗总要给条出路的,两人沉思了一会,只听戴胄道:“段大人和归唐说得也有道理,玄成,你没算过吧,一个土窑一个月产三十万块砖,发给百姓的工钱是三百贯文,一百座土窑每月就将发出三万贯文工钱,如果京畿地区修建二百座土窑,那就是六万贯啊!你想想,这些钱可以让多少农户受益啊?现在又是农闲季节,土窑这个让百姓们挣钱的法子,比看天吃饭可踏实多了!”
戴胄和段纶虽然都是赞成胡戈的建议,但是出发点却不尽然相同,魏征早知道这俩人看重的东西各不相同,当下也不惊异,只是细想他们所说的话,胡戈看出魏征的顾虑,又给他继续解释道:“魏大人,我们这土窑和以前砖窑大不一样,建一个土窑所需成本极低,几窑砖头的利润便回转了,而砖头这个东西放着又不会变质,就算一时生产量过剩,慢慢我们也能消化掉的!”京城里面皇城重修,城墙加固,道路铺修,这都是极耗砖头的大工程,所以胡戈说这话时很有底气。
听到胡戈说到这里,戴胄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问胡戈道:“归唐,这烧砖的燃料可以保障得了吗?”
胡戈心道还是戴胄考虑得细,答道:“嗯,前些日,尚书省里专门负责煤石一事的袁主事曾有书信回报,这些煤石在我华夏沃土并不少见,就他这些日子的四处勘探,在京畿之地就找出十几处较大的露天煤矿,现在已经派人在初步开采,储量完全够京畿之需,隐隐还有外运之势。”说完他又替段纶表功道:“前段日子土窑试营时,段大人曾下文全国各州,让他们上报各州境内此类矿藏的储量,因为时日尚短,有许多州县公文估计还在路上,不过综合已汇报上来的情况看,还是很乐观的!”后世的山西、河南、陕西都是煤炭资源大省,这还是开采上千年后的数据,据胡戈所知,我国最早在先秦时期便有使用煤炭的记录,所以他对燃料之事,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戴胄和魏征听完胡戈的话,都望了望段纶,心道这位驸马心思虽多,才干还是有的,段纶见他们看过来,均还以微笑。自在心中夸胡戈会讲话。
戴胄冲段纶点点头,又对胡戈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先在煤石丰富的地区先行把土窑建起来?”
“嗯,下官认为现下里要紧之事,便是尽量的培养出足够多的熟练砖匠,在燃料不缺的州县先把土窑铺开,其实有的州县境内肯定没有这种煤石,不过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着手解决这个难题:一是看能不能从周边州县运送煤石过来,二是就地取材,用以前的老办法,用木柴或者木炭烧砖,这事具体还需要做个对比,根据各地的具体情况来分析是运送煤石的成本高,还是用旧式燃料的费用高,不过无论选择哪个法子,这些地区烧制砖石的成本肯定要比京畿地区高,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段纶见胡戈考虑得细致,心中高兴,毕竟他是工部的人,他做出的成绩也是自己这个工部尚书的成绩,便随口附和道:“既然如此,某些偏远难至,又或者资源不丰富的地方,我看是不是干脆就放弃呢,反正这些无碍大局!”
胡戈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想法,但好歹在官场上走了一遭,知道段纶是自己上司,不好直接驳他,正好在座有两位正人,他便按住舌头,暂时不说话,静候他们反应,若是他们也不说话,那自己再在最后说出意见吧。
胡戈的猜测没有错,果然戴胄听了段纶的话,沉思片刻,道:“我想在这些地方,只要朝廷不亏本,还是尽量开起来吧,毕竟这也是为百姓生财的一个法子,哪怕不进不出,起码百姓能够有收益啊!且不说烧砖的百姓得了报酬,就是那些砍柴的,炼制木炭的百姓,不也可以通过劳动获益吗?”
胡戈听得心中激动,刚想说点什么,只听这时魏征道:“玄胤果然深谋远虑啊,是啊,哪怕我们朝廷没有收益,可是工钱进入了百姓口袋之中啊,这些小钱对于大户人家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于小门小户,那是不可忽略的一笔收入啊!我们为政之人不可如商家般,只斤斤计较自己的得失!各位大人,万民百姓才是我们的根本啊!”
魏征的话对段纶来说有点不中听,不过他是出了名的会做人,这事本来对自己说来干系不大,他们要开便开吧,犯不着为这事得罪人,当下便附和着点点头,笑着投了赞成票。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来报,殿中监宇文大人到,胡戈知道这殿中省是负责皇帝衣食住行的部门,殿中监便是宫中宦官的头头(他可不是宦官,这时还没出现太监的叫法),不知他来有何要事,不过这户部是管钱的衙门,和朝廷的哪个部门都是有业务往来的。
戴胄道了声请,片刻间一位紫袍大臣走了进来,见魏征也在这里,微微的皱了下眉头,但还是笑容可掬的跟各人见了礼。
段纶笑着把胡戈引荐给宇文大人认识,那人也不摆架子,只是说:“胡司议少年英才,在段尚书和戴尚书两位大人手下,定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啊!”
胡戈笑着谦谢了,便站在一旁听他和段纶叙话。
他对这人大名是早有耳闻,此人名叫做宇文士及,正是逼死隋炀帝的那位宇文化及的亲弟弟,虽然他那位亲哥哥的名声太过糟糕,但是他自己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此人极其擅长拉关系,肯在人未显之前与其结交。当年李渊在称帝成功后,对着亲信大臣道:“此人(宇文士及)和我讨论夺取天下的事情,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你们大家都比他晚!”可见他是第一个劝李渊谋反之人,比裴寂、刘文静都要早得多。
此人不但在李渊未显之前与其交好,更是在李世民羽翼未丰时投靠到他的麾下,于是在李世民成功登基后,为酬其功,授了他右卫大将军一职,后来因其人善观察细节,性子又会逢迎,李世民便让他做了殿中省得一把手(从三品),负责自己的衣食住行。只不过因为他拍马屁的行为太过露痕迹,所以很为时人不齿。
不过李世民对他还是很优待的,这也跟李世民身处的环境有关。此时朝中人人都以骨鲠之臣为荣,所以平时大家跟皇帝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喜欢拿大道理压他。可李世民终究也是个人,肯定也有被人顶得受不了的时候,所以正好需要一个宇文士及这样的人,让自己心情平复平复。史书上记载宇文士及常常回家很晚,他的妻子问他,皇帝总把你留下说什么啊,他总是笑笑不语。所以要论起与李世民的亲密程度来,宇文士及真可以排得上前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