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有林如海揭竿而起,除却帝都西京所在的益州之外,其它七州的牧守皆是各怀鬼胎,一时还没有具体音讯传出。
能混到一州之长的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乱世枭雄,人人歆羡不已。
自命不凡、心思玲珑的牧守们各有班底,实力不容小觑,他们对于韬光养晦和有恃无恐,中正平和与气焰嚣张,实在是各有一番心得。
扶龙之臣还是阶下之囚?
仅一念之差,有天壤之别。
再者,此时首鼠两端,必定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难逃秋后算账。可也不是没有那么一丝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利的微小可能。
必须孤注一掷,动辄株连九族。
绕是雄踞一方,文韬武略又久在宦海沉浮的牧守,面对如此诡谲的局面,也是如常人一般寝食难安,心有踟蹰。
可时迫岁催啊,由不得你不选择。
益州虽然土地贫瘠,且位于大夏国西陲,但是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敌国决不会由此破关而入,因为得不偿失。而且,定都此地之后,年年由内地输送大批粮草,加之兵多将广,足以应对最坏的时局。
而富饶的扬州位于大夏国的最东边,与南涧国辖地隔江相望。
中间那条千丈宽的沧澜江是大辽与它的辖地分界线,所以等若处于腹地的扬州也是相对安逸的。
如今这两方势力一东一西,临近它们的州郡即便是有二心也要先看中间州郡怎么选,不然万一被孤立隔绝了,怕是都等不到会师之日。
要是人都嗝屁了,还妄论其他什么?
如此一来,唯有东北角的幽州牧和最南边的荆州牧相对自在,拥有优先的自主选择权。
就在众人翘首静观其变时,两边大佬同时发话施压了。
三天以后,局势终于明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都不太喜欢太监掌权,除了雍州、冀州外,另外五州都归附了林如海。理所当然的没有出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尴尬局面,依然是东西两边对峙。
值得一提的是,最穷的青州牧李光居然是“诈降”,被上谷郡昌邑县县令王贤一举识破揭发。
事后有不少人进言,说牧守非他王贤莫属,但林如海居然力排众议,点名大肆褒奖一番之后丢给他一个并无多少实权的郡守就不了了之了。
这事自然也传到了毛九阊的耳朵里,少年觉得王贤这厮真是阴险啊,一个小小的县令居然能连越两大级扳倒牧守,并且折服众人为他摇旗呐喊助威造势。若非先前儒衫男子说过他们父子并无大背景,少年必然因此而顾虑重重,但这也从侧面进一步说明了此人的可怕。
好在同样不是什么好鸟的林如海是老而黠的难缠角色,后续一定还有相应的打压手段。
少年不知道这个王贤迁任郡守之后,是否在昌邑县留有什么后手,但是他已经决定要回去看看了。他在两天前成功迈入了洗髓二重天,但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特意买了两坛“闷倒驴”去找那个算命的酸老头,想着卜一卦,讨个吉兆也好。
三大碗酒下肚之后,两人都还红光满面谈笑自如,可是等到一坛见底,酒劲上来,一老一少就都倒在了那杆上书“乐天知命故不忧”的破布幡下的小木桌上,一左一右,一内一外,不久鼾声大作,此起彼伏。
等到少年悠悠醒转,蓦然惊觉暮色已至,耳边唯有几只蚊子嗡嗡作响,神秘兮兮的老人早已不知去向,而且除了他所趴着的小木桌之外,其它大小物件一样不剩,摆明是自个偷偷跑路了。
“啪!”
“你大爷的,不是说好免费算命的吗?下次再让我瞄到你,这只蚊子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就在少年满腔怒火愤懑难平之时,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位挎着菜篮的农妇,随便瞟一眼就知道她是刚下地回来,裤脚上还粘着不少新鲜的泥点。
“大婶,您有什么事吗?”少年平心静气,温声问道。
“这桌子是俺的。”这位大婶是个实在人,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指着小木桌道:“先前一直租给一位老人家,昨个他过来说不租了,让俺今个晚上过来搬回去。”
少年一阵晕眩,妈的,当真是雁过拔毛的尖酸刻薄!够狠的!
“其实,俺也觉得租桌子有些麻烦,可他非要租......”大婶见少年脸色不太好,问道:“他是不是把桌子私下里卖给你了?娃子你别生气,这桌子......俺也不要了,本来俺收的租都够再买十个了,再要桌子实在说不过去。”
“没有......不是,我......大婶,您家在哪?我帮您送回去吧。”
少年对其貌不扬的大婶本来观感不大好,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些许善意让他有些感动,尤其他知道小镇上一般还在务农的人家都是非常清贫的,一张小木桌对他们而言委实也算件小家当了。
但是,这位大婶最终也没有接受少年的好意,说俺一看娃子你就是个有出息的读书郎,哪能让你干这些粗活,这活都应该俺们干,甭说就这一张小桌,就是再来两个俺自个也能一口气扛回家不喘一下。
毛九阊目送这位朴实善良的大婶远去,良久之后,低声叹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上上品大概就是那些相对更加凤毛麟角的修士了吧?”
这时突然毫无征兆的刮了阵怪风,一张颜色泛黄样式熟悉的方纸“啪”的一下贴在了少年的额头上,他伸手一揭,刚要破口大骂,陡然一呆。
那个算卦老头常放手边的纸上写着八个大字——天罗地网,慎之慎之。
少年莞尔,看来还是有机可乘的嘛。
不要你撒网,就怕没窟窿。不过,这老家伙可真不厚道,明明说好免费两次的。
“哎,不是还一坛没开封的酒吗?”老人在少年心中原本刚刚建立起来的堪比稚童身高的形象再次轰然倒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一条泥泞土路上,一个蜷缩着身子窝在一辆驴拉的板车上的稻草堆中的老人突然小声自语,“真是小气!咋就不能学学贫道乐善好施呢?”
赶车的是个长相憨厚的中年汉子,他竟然没有上车,而是一直跟着毛驴在土路上跋涉,此时见老人似乎醒了,就赶忙开口问道:“道长您到底是在哪下车啊?平常俺都舍不得让大壮拉什么重物。道长,道长?”
老道士似乎被吵到了,面朝里翻了个身,顿时鼾声如雷。中年汉子无可奈何,只得扶着驴儿继续赶路,只是,他有些奇怪,走了这么久自己五大三粗不觉得累也就算了,怎么娇弱的大壮也不嚷着歇歇了?
自从那天第一次进陈府之后,毛九阊就感觉自己不仅不像个下人,反而有点像座上宾。
陈家安排他打扫那座看守森严的藏书楼,作为报酬,可以随意翻阅除顶层之外的任何书籍。少年知道这个待遇何其优厚,因为里面有些古籍非同小可,价值连城,就连陈家的几个少爷、小姐都来求他帮忙借书看。
而藏书楼几乎纤尘不染,以致于少年每天除了在陈家藏书楼随意进出,基本属于无所事事的大闲人。陈家私塾中的那些家族子弟没有哪个不羡慕他的,但是也只能徒然叹息,谁让人家毛“阊”呢!
而毛鸿翙那小子则跟陈家掌上明珠陈蕊珠玩的不亦乐乎,天天腻在一块读书写字说话,感情好的不得了。
少年心里明白,这一切优渥待遇自然要归功于那个站着没事总喜欢拢着袖子的儒衫男子。
现如今乱世将至,真正吃苦受难的还是城外那些穷苦老百姓。退一步说,即便城池被人攻破,这些有钱有势的人也是最后受灾。所以,毛九阊打算离去前将毛家姐弟托付给陈家。这样,他才能放心离去。
“小友有何事?但说无妨。”
陈家家主陈景明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每次毛九阊一见到他就能把原本有些难以启齿的话理直气壮的说出来,他最开始还曾暗笑老人长了一副天生吃亏的倒霉相,但是后来他就有些佩服老人了。
这种本事常人恐怕求之不得。既要先天禀赋,也需后天打磨,不是一般的难得。
安排好毛家姐弟的后路,他打算一个人悄悄的离去。
少年出了陈府直奔清河郡城的南门,打哪来自然打哪回。
穿过桥头镇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去远远的看了毛家姐弟俩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毅然转身离去。他看着头顶的那轮异乡皓月轻声自语,“从今往后,我就是叶小川了。”
毛鸿翙早就不和毛九阊一块回家了,因为后者每天都是神出鬼没的,所以今天毛九阊迟迟未归,他也没在意。直到月上柳梢,少年终于开始慌了,他刚欲开口询问姐姐,却愕然发现少女已是满脸泪水。
“姐,你没事吧?”
少女轻轻摇头,任由脸上泪水滚落,“睡觉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他走了?”少年显然不是真的傻。
此时,少女亲耳听到那个刺痛心脏的“走”字时,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而他那个一向顽皮的弟弟仿若突然长大,并不宽厚的肩膀竟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
姐弟俩都知道,今后,再也没有一个喜欢坏笑的少年叫毛九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