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幽没有顺着他们的意思说下去。
他望向四周的参天石柱,慢悠悠的道:“传言,曾经消失在天荒殿的修士们,他们的魂灯未灭。所有人都在想,他们未飞升也未死去,究竟是怎么回事?”
守墓人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下意识的回答:“他们融于天荒殿,便是天荒殿的一部分。天荒殿一日不毁,他们便存在一日。”
“如果魔物诞生之地不再需要外力镇压,他们会苏醒过来吗?”叶九幽看向身侧一根高大石柱,好似透过石柱看见了里面沉睡的修士。
“什么意思!”
守墓人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激动地往前迈进一步,好似从云端的仙人又变回了之前人情味的老者。
叶九幽抬手将三世棺拄在身侧,指尖划过冰凉的棺身,回想起不久前在幻境中的所见――
他旁观了那个时代漫长的衰落与最初的复兴,在以为一切结束时,返回了这个大殿。有宏大的声音在他耳畔喋喋不休,像是无数私语汇成巨大的洪流,朝他碾压过来。
当然,这也是在幻境里。
因为很快,他就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一个在他记忆中越发模糊黯淡,他几乎要将之遗忘的自己。
暴虐,疯狂,混乱,绝望。
该称呼这个人为仇秋罢。
他面对面注视着那双被黑暗浸染的眼睛,就像丧失了理智的行尸,走投无路的困兽。被乱发包裹住苍白瘦削的身躯,在世间跌跌撞撞,差一口气就会倒下,偏偏又怀着一口气的微弱希望。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他想起来了。
他杀尽了仇敌,掀起了腥风血雨,最后的最后,他想……找回自己的家人,找回自己的师父,找回曾经帮助过他却因他而亡的朋友。
他在大陆上如亡魂一般游荡,四处寻找着那不可能的希望。
他大约只能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希望,才能够苟延残喘下去。
在微弱的希望也快熄灭之际,神智混乱的他闯入了这里。
或许应该说,在进入这个空间后,他便被冥冥中引导到了这座大殿之中。
引导他的,就是此时响彻大殿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说:“去九幽罢,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万千的私语汇聚在一起,为濒临疯狂的仇秋在黑暗中点亮一盏明灯。
“九幽?九幽在哪里?”仇秋困兽般的在大殿中横冲直撞,很快就嘶吼起来,“在哪里!在哪里!让我去!”
“跟我来。”那个声音说,“跟我们来罢。”
仇秋跨出一步,进入了黑暗的传承空间,远方是一朵巨大的光晕,其内含着一抹模糊剑影。
“跟我来。”那个声音飘飘渺渺,“跟我们来罢。”
仇秋跨出一步,来到了巨大剑影之下。
剑影是无始剑的投影,恢弘浩大的剑意无比锋锐,灼灼如耀日,将空间切割出无数细小的裂缝。
剑影的下方仿若黑暗空间坍塌,形成缓缓旋转的深邃漩涡,连光也能吞噬。
如同光之下的影。
剑影在破碎的虚空中摇曳扭曲,那个声音响起:“过来,过来……”
仇秋跨出一步,走进了旋转的阴影,来到了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黄泉河畔。
不知从何处起,唯有河水奔流如雷声滚滚,成为死寂空间的唯一生动。不知流往何处,唯有染尽世间悲苦的黄泉河水,成为黑暗世界中的唯一色彩。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块碑,那是三生石。
三生石旁竖着一口黑棺,那是三世棺。
叶九幽跟随在仇秋身后,仇秋每踏出一步,他曾失去的记忆就找回一分。
他记得,无始剑的锋锐没有粉碎他,九幽的极寒没有冻结他,于是他竟以为他异想天开的希望可以得到实现,泪流满面,欣喜若狂,对指引他来此的神秘声音充满了无尽感激。
然而很快,他就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他被困在三生石与三世棺的须臾之地,任他翻遍每一寸他能够踏足的土地,试过每一种他能想到的方法,哪怕是秘法邪法,他也不能找到半点令亡者复生的线索。
那个指引他而来的声音也消失了。任他如何呼唤,喊得喉咙破碎声音嘶哑,也不再出现。
从极致的喜到极致的悲,从希望重塑到再次打碎,陷入更加无望的境地。
最后,他选择了黑棺作为自己的墓地,一同沉入了黄泉河底。
叶九幽看着仇秋站在棺中,漠然的任由黄泉河水淹没自己,忽然想到,或许那个声音并没有欺骗于他。
他如今的确已经得到了当时所想要的东西:家人、师父、朋友……
或许连他自己当时都不知晓的隐秘的愿望――想让自己得到救赎,也都被实现了。
只是实现的方法是他所想象不到的,世界竟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三世棺沉入河底,叶九幽不知为何,竟能透过黄泉河水看见棺盖缓缓合上的样子。
下一刻,这口棺就会带着他,穿越时光长河,去往叶九秋的时间了么?叶九幽这样想着,就看见三世棺化出无数光点,宛如繁星璀璨,往空旷无垠的虚空飞快地四散开去。
有光点撞到了他身上,他就听见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没有我在,也不知道大师兄能不能把师弟师妹们照顾得过来?”
他怔了怔,就有接二连三的光点连续不断的碰到他的身体。
“老七是个出息的,家族交给他,我很放心。”
“走之前忘记把阿苍酿的酒喝完,哎,便宜那群狼崽子了。”
“青君,我心悦你。”
“好想再看一眼师门的九千九百登天阶……”
这是……叶九幽猛地朝三世棺望去,只见黑棺溢出的光芒如同一条条星河流淌,银色的光带在黑暗的空间中纵横交织。每一条星河中有亿万星沙,每一粒星沙是否都是一个生命的低喃?
黑棺在光芒中变得模糊。
叶九幽也在瞬息被星芒所包裹,宛如一枚银色的茧。
他的眼前掠过无数画面,如同时间倒流,场景再现。
有身长玉立的青年笑意盈盈的拉住女子的手:大比回来,我们就举行双修大典吧。
有冷漠的剑客挥出惊艳一剑,挑破对手的丹田:你看不上凡人,屠了百余城池千万凡人,而今,你也是个凡人了。
有身材精壮涂抹着古怪图文的异族男人偷偷摸摸趴在林子后,窥视着不远处的你侬我侬,骂骂咧咧:个贼娘皮的,小白脸又耍贱招勾搭俺心上人!
有一只五尾狐狸,躺在崖边松树的枝干上,懒洋洋的晒月亮,对着不远处抱着大尾巴缩成一团的小松鼠颐指气使:给老子磕一颗松子,虽然老子不喜欢吃。
有一株冰雪般洁白的花朵,在下雨的时候舒展花瓣,遮挡住落叶上的虫茧:等你长出翅膀,要帮我授粉哦。
……
有草丛簌簌,有树林婆娑,有虫鸣鱼跃,有飞鸟啾啾,有走兽低吼,有风生水起、电闪雷鸣……
这是自封于此的历代修士的声音,是花开花落万物生灵的声音。
这是世界的声音。
画面一闪即逝,万千轻喃低语将他包裹其中,叶九幽清晰的感受到身边的时间在飞速的后退,桑田变沧海。
他所见到的人或妖或其他生灵,从近千年到上古时,不断变迁。
直至那个时代――
青涩的少年在战场上冲杀,偶然回首时,掩下眸中不经意的怅然:师兄,我等你回来。
高大的青年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捡回的青年苍白的脸色,皱眉摇了摇头:真是不会照顾自己,以后得给你做点东西补一补。
……
千年若一瞬,叶九幽睁开眼,眼前正是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斜阳暖暖,草长莺飞,万物呼吸,生机盎然。
这大概便是在魔物诞生之前,世界最后的温柔模样。
画面骤然破碎,化作星芒消失。空间再度归为黑暗与空寂,那漫天交织的星河光带也不见了。
叶九幽看向河底,黑棺也不在了。
微微偏头,三生石旁,一口黑棺如他五百年后初见,静静的矗立在那里。
他走过去,将手放在黑棺上,指尖划过冰凉的棺身:“好久不见。”
他背着黑棺,跨出一步,瞬息之间便离开了曾经不得出路的囚笼,回到了天荒殿之中。
此时,他同样拂过棺身,声音平静如波澜不兴的湖面:“我在幻境中,看到了过去与未来,听见了世界的声音。”
“天道难逆,然而这天道,也仅仅是世界的一部分罢了。”他说,“而世界,为这天,铸了一口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