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晌,张曦跟着大兄张昕一道去傅府。
各处行完礼后,大兄去了外院,张曦让七娘傅沅拉着去了她的闺房,一同过去的还有羊艳。
“阿沅,你该找国舅府的杨三娘去下弹棋。”张曦戏笑道,她踏进七娘傅沅闺房暖阁内,一眼就见到棋盘早就摆好了。
不求胜,唯其败。
对于张曦来说,赢杨昭训很容易,但每次要赢傅沅,都要费些脑筋。
但见傅沅一本正经道:“我和她下过棋,只是她不喜欢和我下。”一来,傅沅要是一直赢就觉得意思,二来,她担心赢了杨昭训对方会哭鼻子。
所以只好让杨昭训觉得没意思,不和她下棋。
张曦听了,哪听不出来,傅沅是故意这么做的,心里倒暗生出几分佩服,在一侧跪坐下来,面前的那副棋具,棋盘是独山青玉所制,棋子是象牙雕刻,比往常傅沅带出去的棋具,要精美许多。
想来,大约是她的心爱之物。
“这是我前些日子过生日,我阿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今日第一回拿出来用。”
“我刚觉得漂亮,还想问你从哪得来的,也让我阿娘给我置办一套,听你这么一说,怕是没有第二套了。”羊艳语带惋惜,伸手抓着棋子玩耍了两把。
张曦一听傅沅的话,也同时灭了心思。
傅沅的阿耶傅确,是洛京出了名的玩家,从他手中出来的物什,无一不是技艺精湛,而且大多数还是他亲手所制作。
外面都买不到,只能让家中的作坊去仿制。
仔细一看,那棋子都是有形状的,还是不同形状。
张曦和傅沅厮杀了三盘,虽然连赢了三盘,但最后,张曦已是耗尽了脑汁,丢下最后一枚白色象牙子,“阿沅,你技艺又进步了,下回别找我了,我下不过你。”
“等你下不过我再说。”傅沅喝着蜜水,两眼放光。
相比于张曦的有气无力,傅沅却很兴奋,一向沉稳的她,也只有这个时候,才露出几分孩子气来。
张曦只得哀嚎一声。
她觉得,她和羊艳才是一路人,对于输赢根本不在意,傅沅根本就是个妖孽,要是她的阿顾还在,她绝对让阿顾杀傅沅一个片甲不留。
让她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高手。
输得她害怕输,再不求输了才好。
只是阿顾到底在哪里呢?
一念至此,张曦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以至于后面的晚宴都没怎么动筷箸,整个人蔫蔫的。
“跟阿耶回府,还是回瑶光寺?”
上了马车,张婴发现小女儿抱着隐囊发呆,似完全没有精神,他原本要提,明日带小女儿进宫,可瞧她这般模样,却不好提起。
张曦回过神来,喊了声阿耶,然后回道:“回瑶光寺。”
“行,先送你过去。”张婴说着,吩咐车夫一声,走到张曦身侧的方榻上跪坐下来,“怎么了?不开心?和七娘她们闹脾气了?”
“没有。”张曦摇头,突然想起一桩事,于是对阿耶说道:“阿耶,净空最近在找一些书,我想带他去族里还是家中的藏书楼看看。”
“什么书?阿耶可以让老穆帮忙找。”
“我们想自己找。”张曦忙道,总不能说是找一些杂书,如果是这样,估计会被说不务正业了。
“行,我和穆行交待一声,到时候让他带你们过去。”
好在张婴没深究,净空是竺法师的徒弟,凭着竺法师和张家几十年的交情,这一条就是通行证,张曦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和净空说,也才敢和阿耶提。
――*――*――
张昕发现,小妹自从上回在书房见过顾二郎后。
如今,与顾家二郎的关系越发好了,不仅三天两头碰面,每回顾二郎一来寺里,两人在起居室的里间,一待就是大半天。
还在一起制作灯笼。
不过那小子挺灵活的,设计的花灯,一些图案和形状从来没有见过,不仅张曦觉得有趣,连他都认为新奇。
譬如此刻,他下衙来瑶光寺请安,就听到阿娘说,顾家二郎来了,小妹和顾二郎在起居室,并且,他过去时,还碰了个闭门羹。
岑傅姆和胡月俩人,竟壮着胆子阻拦在门口,更为胆小的胡月,先开了口,“小娘子叮嘱过,她和顾家二郎在里面说话,让奴婢守在这里,不让任何人进去。”
张昕原本想硬闯进去,可瞧着胡月战战兢兢的样子,倒是没有为难她们,转身离开,他晚上也约了方意几人。
他转过身,大约没料到,眼下屋子里的气氛,远没有想像中的和睦。
相比于张曦的两眼冒火,顾青云却是一脸赖皮。
“顾青云,你再这样,我就请道长、高僧,把你这只孤魂野鬼收了。”
“要收,大家一起收。”
“……”张曦气结,尤其对上那张涎皮的笑脸,恨不得伸手抓花,她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劝说自己,那是阿顾的脸,是她阿顾的脸。
顾青云瞧着张曦气得一张脸铁青,却浑不在意,早没了一开始被张曦发现时的惊恐,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也发现了,张曦就是一只纸老虎。
狠话说了一大箩筐,却不会真行动。
况且,他顶着顾云卿的皮,在张曦面前,就是一道保命符。
不过他也不能把她气得太狠,要是露出形迹来,张曦不能拿他怎么样,却有人能收拾他,无论是现在的张婴,还是将来的张昕,他都得罪不起。
“你以为,我想待在你们这里,我也想回去,可回不去呀。”
顾青云摊了摊手,又道:“况且,我真死了,你的阿顾没回来,这具漂亮的身体就毁了,你舍得呀。”说到这,顾青云还特意掐了掐自己的脸蛋。
听了这话,张曦竟无言以对。
顾青云又是满脸得意。
张曦生生撇开眼,不去看,“你走。”在她想不到办法前,只能让他待在阿顾的身体里。
顾青云听了,如同得到大赧一般,“好了,我这就走。”起身后,又说道:“我今日又给你带来了几个样式和图案,一定比你画的有新颖。”
“雕虫小技,”
张曦眼里明显带着嫌弃,不愿意给他好脸色,“对了,你要好好练字,下次再让我看到你那笔狗趴的字,我就告诉顾家阿叔,你偷吃小娘子的胭脂。”
顾青云听到最后一句,惊得脚下一个趑趔,堪堪扶住身前的高几才没有摔倒,不甘心回头望了眼张曦,促狭道:“你不担心败坏你家阿顾名声,再说挨了打,打的也是你家阿顾的身体。”
果不其然。
张曦脸上的一丝玩笑立即僵硬。
顾青云登时如同吃了人参果似的,通体舒畅,推门出去,从耳畔后传来一声可恶,那咬牙切齿的味道,不用去看,顾青云脑海中就立即闪过张曦恨得他牙根痒痒、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整个人心情竟是出奇的好。
只觉得如今的日子,却越发得有趣了。
却说顾青云走后,张曦在屋子里生了好一会子闷气。
她打从出娘胎以来,两辈子加在一起,也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论口才,她敌不过他,论拳头,她又舍不得。
――*――*――
正月初七,人胜日。
一大清早起来,华令仪亲自给小女儿张曦梳了头,戴上丝帛所制的人胜,用过汤饼朝食后,母女俩一起在屋子里剪彩花,把屋子里的屏风以及院子里的所有窗户上都贴上了彩花。
应了节日的景致。
外面太阳升起,哪怕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却仍旧照暖了人的心。
人胜日的天晴,象征着新的一年里,人口平安,出入顺利。
这是一个好兆头。
因此,张曦站在廊下,望着那轮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很是高兴,连积雪消融所带来的阵阵寒意,都让她直接忽视掉了。
有希望,总是好的。
阿顾也说过,万事皆有转机。
直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连枝灯燃,张曦听到阿耶过来了,整个人的神经,几乎一下子绷紧了起来。
她记得,自从上回因为赐婚的事,阿耶和阿娘吵过一架后,哪怕阿耶偶尔住在别院里,或是几次送她来瑶光寺,却再没有进来过。
今日怎么过来了?
张曦皱了皱眉头,心头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因此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而是坐在阿娘身边,阿耶由慎妪领着进入起居室,一阵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张曦的预感越发强烈。
今日是人胜日,宫里举办了大宴。
阿耶定是喝了酒过来的,张曦抬头瞧着阿耶穿了厚厚的大氅,又微微松了口气,幸好只是喝酒,没吃药石。
“阿耶。”张曦喊了一声,忙起身走至玄关处,想去接阿耶脱下的大氅。
张婴哪能让小女儿接,直接递给了慎妪,然后摸了摸小女儿的头顶,笑了笑,刚想让小女儿下去,偷眼瞧了眼阿华不辩喜怒的脸色,想着等会儿要说的事,于是把话咽在了喉咙里,只对慎妪吩咐道:“下去吧,这里不用服侍。”
“醒酒汤,去端碗醒酒汤过来。”张曦说道。
张婴听了,心头微微一动,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们院子里备有醒酒汤?”
张曦还没来及回答,却听华令仪淡淡说道:“阿苟常过来,所以我让慎妪准备着。”语气微凉。
屋子里的气氛,跟着有一丝嗖嗖凉意。
张婴却似完全不受影响,问了小女儿今日做了什么,还出言夸赞小女儿头顶上的华胜剪得好看,直到慎妪端了醒酒汤进来,才停下来。
张曦瞧着阿娘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她是做不来彩衣娱亲,只得乖觉地重新跪坐到阿娘身侧去。
“阿眸,你先下去。”华令仪的语气,有些僵硬。
“我不下去。”
张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种情况下,她哪能下去,她能够肯定,只要她一走,这屋子里下一息,就会战火燎原,“阿耶阿娘难得在一起,我要陪着阿耶阿娘。”
这话一出,华令仪的眼神微微暗了暗,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小女儿的头顶。
对面跪坐下来的张婴,端着醒酒汤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一气喝完,把碗放到了几面,心里斟酌着,怎么开口。
哪怕开场白,他已经想过好几遍了。
此刻,却依旧有些艰难。
“有什么话直接说,这尼院不是你长待的。”
语气竟是难得的平和,不带一丝情绪,引得张婴为之侧目。
张婴心中了然,知道她向来耐心不足,没敢耽搁,从袖中取出两张庚帖,起身走过去,递给华令仪。
华令仪没接,张婴只好放在几面上。
“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张婴重新回到坐榻上。
华令仪依旧没有动手,满脸狐疑地望着张婴。
张曦瞧着几面上两张厚实的红纸,瞧着阿耶没有解释,瞧着阿娘没有动,心里隐隐有猜测,“我来看看。”
刚伸手,就让阿娘抢了过去,“小孩子别乱看。”
“不是小孩子看的,那就你看,看完收起来。”张婴若有所指道。
华令仪被激得打开了一张红纸,果然是一份庚帖,儿子的庚帖。
旁边还有一行道长元守子批的命格,只看了一眼,华令仪急忙打开另外一张红纸。
瞬间就沉下了脸,连手都在发抖。
“阿华,你先别急着生气。”
张婴开口的第一句话,先安抚住华令仪的情绪波动,“七郎是你儿子,但也是我儿子,就算在你眼里我再没良心,也不会去害自己的儿子。”
“有些事,我们宁可信有,也不可信其无。”
“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华令仪听到这,原本阴沉的脸却突然笑着点头,“张子平,你永远都是说的好听,你永远都是有理有据,义正言辞。”夫妻十余年,她再熟悉不过。
“我只问你一句,要是我不同意呢?”
“又或者,你下定决心前,根本不需要我的同意,是不?”
张婴未置可以否,只直白道:“阿华,一年后,我可以让法护回洛京。“法护是华家二舅嫡长子,华家出事那年,刚满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