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瑶光寺的山门前,张曦下了马车,没让傅姆和兄长抱,接过胡月递过来的暖炉,跟着兄长走进了山门。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今日早上外面的积雪都有没膝深。
入眼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寒风吹过,脸蛋似刀割一般生痛,树枝上压着的积雪簌簌落下,发出呯呯似重物落地的声响,小径上的积雪,一早就被寺里的比丘尼给清扫过了。
张曦脚下的小皮靴,踩在青石板上,伴随着一阵哒哒的清脆声。
偶尔踏在雪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鞋底印,是牡丹花盛开的图案。
平时不关注鞋底没发现,如今发现了,张曦似得了童趣了一般,使劲往路两旁的白雪上踩,张昕见了,只好放慢脚步等着,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
一刻钟的路,直接让他们走了两刻钟。
“阿姆,扶我一把。”张曦突然喊道。
众人望去时,但见张曦一条小短腿完全被雪淹没,她使劲拨,也拨不出来,岑傅姆和胡月刚要上前去帮忙,张昕走过来,双手夹住张曦的下腋,把她提溜了起来,放到小道上,“不许再玩了,再玩就让你傅姆抱你。”
“好。”张曦点头,又指着她印下的一路雪痕,“阿兄,你看,牡丹花开。”
张昕瞧着小妹蹦蹦跳跳留下的杰作,一眼望去,还真是雪上留痕景,“你要是喜欢,等会儿到了尼院,让人铺一地的浅雪,你上去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太刻意,就没意思了。”张曦摆了摆手,雅趣是偶然兴致所至,随意而为,才显得有趣,凡事刻意,反而落了个下乘,也没了趣味。
兄妹俩抵达尼院,轻叩了下门板,开门的是一位比丘尼。
“你是谁?”
“你在这里。”
前一声是张昕发出来的,后一声是张曦发出来的。
“阿眸,你认识她,她是谁?”张昕问向小妹张曦,他回京的这一个多月里,常来阿娘的尼院,但从来没见过眼前的这位比丘尼。
“她是……”张曦刚要开口,忽地想起什么,忙地一顿,清亮的杏眼望着那位比丘尼,“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比丘尼摇了摇头。
张曦心中暗道不好,抬头,见阿兄望向自己的目光满是疑问,急中生智,忙伸手拍了拍额头,“阿兄,阿耶托我带给阿娘的那枚厌胜钱,让我落在了车上,你帮我去拿一下。”
“阿耶什么时候给阿娘准备了厌胜钱,我怎么不知道?”张昕有些怀疑。
“阿耶是私下和我说的,托我带过来,所以没告诉你。”说着,把暖炉扔给胡月,顾不上冷,伸手去推兄长,“快去快去,我记得上车时,就放在车厢的第一个壁柜里,下车的时候忘了,你快去拿过来。”
张昕皱了皱眉头,“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不放在身上。”
“身上没地方放,阿兄,拜托你了,快去。”
“好好,别推了,我这就去。”
瞧着大兄转身,张曦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只是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倒吸了口冷气,灌入喉咙里,一阵透心的凉。
“婶娘留步,外面冷,你就别出来了。”
女郎的声音清灵通透,在这院子里响起,根本令人无法忽视。
张昕已踏出门槛的右脚,收了回来,扭转身,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渐渐走近,他神情凝滞,抬眼望去时,对方没有回避,目光平和安宁。
似看到了他,又似没有看到他。
直至擦肩而过。
他嚅动了下嘴角,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张曦忽然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与紧张。
使得她都受到了感染,明明要打招呼,却在对方已走出了尼院,才恍过神来,忙地追了出去,喊道:“阿莹姐姐,新年好。”
“新年好。”郑莹回了一句,笑看了她一眼。
再无多余的话,转身离去。
之前的那位比丘尼,忙匆匆跟了出来。
简简单单三个字,张曦却听出语气中的慌乱,以及那背影的寥落,及至背影不见了,张曦才回转身,只是一抬头,就瞧见了倚站在门口处的大兄张昕。
脸色有些苍白。
“阿兄。”张曦喊了一声,看着有些感伤,有些触动,大兄和阿莹姐,明明很熟悉,如今,却形同陌路。
张昕望过来,问道:“还需要我去取那枚厌胜钱吗?”
谎话被识破,张曦不好意思地低垂下脑袋,“不用了。”
“进去吧,别让阿娘久等。”
“阿兄。”张曦抬头,却见大兄张昕已转过身,往院子里走去。
一同走进阿娘的起居室,张曦自己都还没有缓过劲来,便见大兄已完全收拾好了情绪,规矩得体地朝着阿娘行礼。
“阿苟又长了一岁了。”
华令仪叫起跪在下首给她拜年的长子张昕,望着模样清俊、仪表堂堂的儿子,想起他不如意的婚事,心中一层愁又一层忧。
“阿娘会为你另择名门淑女为新妇,昨晚阿娘已在佛前许愿,祈求你今年成亲,来年儿女成双。”
一听这话,张曦所有的感伤与触动,登时去了七八分,含笑道:“阿娘,原来你昨晚偷偷和佛祖说的是这个呀!”
瞧着大兄张昕不自地瞪了她一眼,张曦轻声嘟囔道:“可哪有这么快?再说了,佛祖又不管生孩子,真要求,阿娘也该求送子观音。”
其实,她更想说,送子观音好像也不管用,在那一辈子里,她和阿顾求神拜佛那么多年,最终,依然未得一儿半女。
“小孩子不懂别乱说话。”华令仪忙伸手捂了捂小女儿的嘴,让她闭嘴。
张昕尽量神情自然地聆听阿娘的话。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午在族里祭祖时,无论长辈还是同辈,送给他的新年祝福都是希望他早日成婚,早生贵子。
几可预见,接下来到各处拜年。
他大约收到的,都是这之类的话。
尤其比他小半岁的八弟张宪,年底刚得了个儿子。
这一对比,他现在尚未成亲,就彻底成了另类,也成了所有人关心的对象,甚至对宫里的赐婚,因为两家迟迟没有动静,更没有请媒人。
众人的认可度都不高。
有那胆子大的,还拉着阿耶,说要给他说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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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大姐张昑和大姐夫崔阳带着儿子阿摔来拜年,上午到和惠坊张府,下午去了瑶光寺,当晚,张曦被阿耶留在和惠坊。
到了次日,跟着阿耶进了一趟宫。
杨昭训只有除夕那晚回了杨府住一晚,正旦那日清晨,就回到了宫里。
“今日不留下来?”
杨太后看了眼不远处凑在一起说话的杨昭训和张曦俩人,她如今算是发现,只要她不对张曦表现出偏爱,小侄女便不会闹腾。
“不留了,”
跪坐在下首的张婴刚一说完,就瞧见杨太后拉下了脸,只得解释道:“下午我得去长秋寺拜见竺法师,晚上我答应带阿眸去鸿池那边看灯会,听彭城王说,今年还准备了火焰,我想着小孩子会喜欢,就打算带阿眸过去看看。”
“鸿池在城外,你这回倒不怕冻着清妃了。”杨太后呵呵了两声。
“阿眸想去。”张婴只说这一句,便没有再多说。
杨太后觉得气闷,却又有气无处使。
“我昨日看了黄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是个好日子,到时候,我会派托冰人上杨府提亲,把七郎和临平的婚事,先订下来,但婚期订在腊月里,腊月十二的日子也不错。”
杨太后听了这话,睁圆了眼,不敢相信地望着张婴。
她还以为,哪怕用水磨的功夫,她都还有的磨,刚才她就想提,又担心吵起来,正月里,她实在不想和他为了这事起争吵。
要是正月里有争吵,代表这一年都不会顺利。
别的事上,她从来不信,但唯独在这件事上,或是张婴身上,她宁可信其有。
没想到,她一翻欲言又止,还未开口,竟然直接给了她这么一个大饼,大约喜悦来得太突然了,杨太后半晌没有说话。
脸上带着笑,那丝气恼,早已飞跑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真傻了?”
“才没有呢,只是太高兴了。”杨太后笑颜大开,明艳夺目,抬头望着不远处玩闹的张曦和杨昭训,突然有些懊恼,怎么没让杨中侍把这两个孩子带进东暖阁。
杨太后保证道:“杨府那边,五郎你放心,我叮嘱好的。”说完,喜不自禁,朝着杨中侍使了个眼色。
杨中侍点头,朝着张曦和杨昭训走去。
两个孩子一离开,杨太后几乎整人就往张婴怀里扑,“这算不算是你今年送给我的拜年礼?”
“你说呢?”
“我说是。”杨太后仰头笑道,“我不管,反正我当是了,问你要了几年,这回你终于给了,我心里高兴。”
“行了,你以为你是阿眸或是新平,高兴成这样,跟个孩子似的。”张婴扶着杨太后坐正。
“我当然高兴。”杨太后突然亲了一下张婴的嘴,“五郎,这于我是件大礼。”
张婴怔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杨太后话里的意思,伸手摸了摸杨太后的鬓角,明艳绝丽,热情如火,一如当年,骨子里却更添了成熟与风韵。
他之前隐隐有猜到,而如今却得到了证实。
“珍娘,你是你,新平是新平,从前的事让它过去,我们都得往前看。”
“听你的。”杨太后伸手抱住张婴的脖子,趴在他肩头,“五郎,只要新平顺利嫁入张府,我再不求其他,除了这件事,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件事,成了她的执念。
年少时痴望,影响了她的一生。
若没有眼前人,就没有现在的杨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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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得一人欢喜,一人喜欢,这是他一早就权衡过的。
只是杨太后的欢喜,也太过巨大,巨大得令张婴都觉得有些诧异,更让他觉得值的。
至于一人喜欢,张婴觉得,对于他的决定,长子应该会喜欢。
阿华那边,他只能想着从其它地方补偿。
若是华家活着的人能赦免回来,也许她能高兴。
张婴如此想。
“今天心情很好?”竺法师笃定的语气响起,张婴才回过神来,未置可否。
又听竺法师说道:“许久没见到你笑得这样轻松了,碰到什么喜事,还是解决了什么难题?”
“都有。”张婴落下一白子,“不过还得请竺法师帮忙?”
竺法师看了眼张婴没有开口问,能求到他这儿来的,肯定没什么好事。
“我想请法师替小儿算一下姻缘。”
“不行,贫僧不干这个。”
“法师,你德高望重,侄儿想借你金口一用,况且,七郎好歹也是你孙辈,你也不忍心他一直这么婚姻不顺遂,是不是?”
“我阿耶要是泉下有知,也该着急了。”
“混账。”竺法师朝着张婴吹胡子瞪眼睛,没料到,他这么无赖把仙逝的父亲都搬了出来,待要不答应,又想起好友就眼前这么一个儿子。
张家数代单传,他是知道的。
尤其是好友,以及眼前的张婴,别说兄弟,连姐妹都没有,所以,七郎还算好,至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卜算之事,贫僧帮不了你。”竺法师拒绝得很干脆,但到底不忍心,于是又道:“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
张婴一听有戏,便来了精神。
“三清观的观主元守子,贫僧可以把他推荐给你,具体要怎么卜算,你可以和他商量,他喜欢钱财,只要钱财给足了,他什么都愿意说。”
“那他的话还有人信?”张婴很是怀疑。
“十回里只要有一两回准的,就会有人替他传扬,而且他所得钱财都用来建造三清观,说是为了供奉道祖,如今城外三清观的道场,已经越来越壮观了。”
“每日去那求神问卦的人很多。”
“那要准备多少钱?”
竺法师下了一子,然后竖了一根手指头。
“一千贯?”
竺法师摇头,“十万贯。”
“他怎么不去抢呀。”张婴笑岔了,他虽不在乎这点钱财,但也知道如今的物价,十万贯钱,他一年的俸禄,钱粮帛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