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回尚书府衙后,面对自家郎主,有些话,没敢说出口。
可到底夫妻多年,张婴瞧着陈义僵硬不自然的神情,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对着陈义挥手,“你先下去。”
陈义刚转身,又让张婴叫住,“阿苟是不是在瑶光寺?”
“七郎君是在寺里。”陈义忙回道,他替华夫人遮掩,一是因为她曾是张家主母,余威犹在,更为主要的是因为她是七郎君的母亲。
只听张婴道:“派人去和他说一声,让他晚点回和惠坊,我找他有事。”
“唯。”陈义应声领命下去。
张婴伸手捏了捏眉头,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还有杨中侍送过来的一堆奏折,他现在没精力去想其他,叫了霍零等几位令史过来,先把文书按各部各司的,分门别类,然后送给负责相应部司的左仆射杜如和右仆射郭良去处理。
有决择不下的,再来找他。
然后集中精力去看奏折,到了晚上,杨中侍过来拿奏折时,含笑说道:“十六娘念叨了令君一天。”
“我今晚要回和惠坊,就不去宫里了。”
“令君,奴婢这样回宫,可没法向十六娘交待。”
张婴听了这话,心如明镜一般,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中侍,“你是掌管内宫的中常侍,哪需要向一个小女娘交待,你强行带她进宫,下的手可一点都不轻。”
“还记着,你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一页咱们就掀过。”杨中侍打着商量,笑得很无奈,这父女俩都是个记仇,今日他在宫里,给张曦跑腿,差点没把腿跑断。
好不容易躲出宫外来,又让张婴打趣奚落。
“瞧你这出息。”张婴也没闲功夫和他计较,“行了,你先回去,我明日会抽出空,去一趟宫里。”
“好了。”杨中侍得了这准话,才拿起奏折离开。
出宫时,他就和杨太后说过,只要把十六娘留在宫里,张婴定然会常进宫,偏杨太后还让他问一问。
夜色已临,灯烛高燃。
张婴召见顾跋,问了开科取士的进展,又谈了一些具体事项。
直至深夜,才回和惠坊张家。
张婴一下马车,问了门房老杜,“阿苟可回来了?”
“回来了,七郎君下晌就回府了。”
张婴轻嗯了一声,吩咐道:“让他来一趟我书房。”说着直接往南院去。
回了南院,刚了换上便服,就见长子张昕走了进来。
“阿耶。”张昕喊了一声。
张婴点头,示意他坐下来,屋子里没有留人,连着穆行都让他遣了出去,“我给你在大理寺挂了个员外郎的职,你后天去报到。”
一听这话,张昕吃了一惊,忙道:“阿耶,我考虑一下。”
“有什么考虑的,你接下来一年都要待在洛京,总不能一直这么闲着无所事事,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看看傅原和阿宪,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人家在秘书省干得有声有色。”
张婴一想想就来气,当初在集书省待得好好的,他偏要去凉州。
“阿耶,你真让我出仕,还不如把我安排到卫尉寺。”张昕极力想争取一下,他没敢直接说羽林军中。
张婴哪能猜不到长子的小心思,当即就喝斥道:“你快给我打消这个念头,我张家上溯八代,皆从文职,无有武官,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不为兵戎之事。”
“我会让穆行给你准备一下,后天你老老实实给我去大理寺衙报道。”
张昕一见阿耶变了脸,知道说不通,只得答应,“唯。”
张婴听了,放下心,为了减少长子的抵触心理,于是又劝道:“你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就精于律法,我瞧着你喜欢,大理寺掌刑狱,正好是个学习的地方。”
“我已经和少卿赵弘说了,让他亲自带你,他出身酷吏,名声是有些不好,但对律法及案件的分析判决,连你九叔都要退一步。”
张昕惊讶地抬起头来,问道:“阿耶,你不是和他关系很差,你不怕他给儿子穿小鞋?”
“想哪去了。”张婴直接白了儿子一眼,“别胡说八道,大家同朝为官,说到底大义相同,只是小利有异。”
张昕轻哦一声,忽地觉得,若是与赵弘都能化干戈为玉帛,那么阿耶大约没有和谁处不来了,没见前尚书令彭城王宇文浩,都已成为阿耶的座上宾。
俩人常有往来,私交竟还不错。
又听张婴说道:“阿眸今日在宫里手臂受了伤,会在宫里养一段时间,养好伤再回瑶光寺,这段日子,你让八娘多去寺看看你阿娘。”
“怎么受的伤?”张昕急忙问道。
“小孩子间的打闹。“张婴看着惊慌的长子,心头一层喜,又一层忧,“你知道这事就行了,暂时别和你阿娘说,免得她担心。”
他希望长子能关心姐妹,护着家人,但同时也希望长子能沉稳有度,处变不惊。
还是得教。
――*――*――
“阿寄,你比姑母幸运。”
弘德殿内,杨太后望着面前的大侄女儿杨昭容,半是欣慰,半是含酸,亲手给她发间插了支碧玉簪子,又赐了一对玉如意。
“孤已经托了卢王妃,让她去杨府协助你阿娘,比照士族嫁女的规矩送你出嫁,至于嫁妆,宫里会出一份,姑母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进张家。”
不知怎么,杨太后说着说着,突然眼睛里噙着眼泪。
忙地低垂下头,用罗巾擦了下眼睛。
“姑母。”杨昭容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眼中,或者在他们杨家所有人眼中,姑母一向强势无比,她大约从来没想过,姑母会哭,会流眼泪。
“我没事。”杨太后摸了摸侄女儿头上的发簪,强颜笑道:“挺好看的。”
“多谢姑母。”杨昭容俯下身磕了个头。
杨太后伸手扶起侄女,又叮嘱道:“孤知道你性子和软,但你记着,嫁进张府后,你代表着杨家女,可不许让人欺负了去。”
“姑母放心,我不会惹事的。”
杨太后听了,握着杨大娘子的手,呵呵一笑,“这孤相信,再说我家阿寄这么好的性子,自会得夫婿怜爱,何况你有县主的封号,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你。”
这话说得杨昭容一张脸瞬间涨得绯红。
杨太后见了,心里倒越发高兴了,她是希望侄女嫁进张家,但更希望,侄女嫁过去能夫妻恩爱,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她曾打消念头,而后面听说侄女与张七郎有私情,又极力让侄女嫁过去。
甚至不顾张婴的反对。
固然,有为了使张婴和华令仪离心离德的成分,有为了膈应华令仪的成分,但也有为侄女着想,满足侄女的心愿。
侄女有她这个姑母,就比她当初幸运一百倍。
士庶之别,有如天壤。
当初张家仆从的话,犹在耳畔回荡,她当年求一妾室,尚不能尔。
而如今,杨家再不是昔日姑奈山中的樵夫之家。
她侄女,也不是一介贫家女。
送走了侄女,杨太后又转身去翻找了自己的库房,把凡能看上眼的,金玉珠饰,绫罗绸缎,都派宫里的内侍,送去了杨府。
杨中侍瞧着杨太后大有不搬空库房不罢休的心思,不由提醒道:“娘娘,你不是只有临平一个侄女,还有襄阳和新平两人。”
他说的是封号,临平是指大娘杨昭容,襄阳和新平是指二娘和三娘。
尤其是三娘杨昭训,她是自小养在杨太后身边。
“那不一样。”杨太后直接摆手,她明白杨中侍的意思,又说道:“新平还小,不急的,还有十几年可以给她积攒。”
说完,又想起一事,“对了,那两人在光华殿,没吵架吧?”
杨中侍心有灵犀,忙笑道:“没有,娘娘放心,秋桂带着人在那边亲自看着,才几日的功夫,两人已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了。”
“没有就好。”杨太后舒了口气。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三娘和清妃俩人不对付而吵架,“孤怎么说来着,让她们多处处就好了,偏五郎不放心,就他爱操心,小孩子哪有不吵架的,但都是越吵,感情越好。”
这话杨中侍自不会没眼色的去附和,还不得不辩白道:“关心则乱,张令君只是太疼女儿了。”
杨太后轻哼了一声,斜乜了眼杨中侍,“你这么为他着想,孤也没见他饶过你。”
听了这话,杨中侍只觉得脸啪啪的痛。
就为了他带张曦进宫,敲了下张曦的后颈,张婴是见他一次,就打趣他一回。
这么多天来,每次碰面,都没有漏下。
“娘娘,周典御今日来说,华阴县主的伤已经完全康复了。”
杨太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杨中侍见了,却是有几分替杨太后着急,“娘娘,要不,你再想想法子,把华阴县主留在宫里。”
毕竟,之前张婴说过,等张曦养好伤,就带她出宫。
“五郎那边,孤有的是法子,但清妃……”说到这,杨太后语气一顿,她原以为小孩子很好哄,譬如她家三娘,可对清妃,她却有力无处使。
比猴还精。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