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沌沌,昏昏沉沉,又懵懵懂懂。
今夕何夕,今朝何日,叹沧海桑田。
幽幽轮回路上,传言中的碧落黄泉皆茫茫,张曦没有看到,她什么也看不到,自腹部那一阵阵巨烈的绞痛过后,再有意识时,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落入了温泉池中。
比之骊山温泉,犹要舒服几分。
浮浮沉沉,似圆无形,怎么都睁不开眼,偶尔挥动手脚,总能碰到一层软乎乎的隔板。
接着就能听到一串串说话声。
往日,她听不清楚,遂没有在意。
今日的对话声,仔细听去,却很清楚,男音浑厚格外熟悉,女声清脆却很陌生。
“孩子又闹你了?”
“嗯,每天这个时候,都得动一下。”
还是那个清脆却陌生的声音,“瞧着这调皮样,估计是个小郎君,和怀阿苟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郎君也好,小女娘也好,只盼着能顺顺利利出世,平平安安长大。”
话音一落,气氛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突然又听女声叹息道:“阿郎,其实这次调出秦州,我是松了一口气。”
是一对夫妇。
张曦心中猜度着,大约注意力太过集中,意识疲惫得又陷入了昏沉。
再后面,张曦清醒时,听到最多的是车马行驶的辚辚声。
突然一日,张曦觉得格外躁动,似有一股无形的推力,一直推她往下沉,尔后又是一阵的挤压。
正是难受时分,又蓦地一松,似豁然开朗。
“生了,生了……”
耳畔响起一串惊喜声,“夫人,是一位小女娘。”
“好。”声音很细,淹没在一片忙碌声响中。
“陈妪,你好好看看孩子,怎么都不哭?”
啪地一声响,张曦屁股上突然传来的疼痛使她意识到,是她被打了,谁敢打她?她从来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刚开口问是谁?
却听到哇地一声大哭。
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才发觉,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竟然只会哭,而且是孩子的啼哭声。
张曦登时愣住了,也囧住了,忽然更想哭了,因为她不能说话,什么都干不了。
“明府来了。”
“郎君来了”
伴随着通传声响起,道喜声此起彼伏,接着听到那个熟悉男音,发出一串串笑声,夹杂着,张曦从未听到过的欢悦。
“阿郎又一晚没睡?”
“你和孩子在里面,我哪里能睡得着。”说完,又含笑道:“给我抱抱孩子。”
一时间,张曦只觉得自己从一个人手上,被转移到另外一个人手上,怀里有她熟悉的苏合香的味道。
“这孩子也会挑时间,和阿苟一样,折腾一夜,就着晨曦才愿意出来。”
女声不复平常清脆,带着几分嘶哑,语气虽是埋怨,却添了一丝娇气,“不过模样长相,简直神似阿郎。”
“阿华,你瞧瞧她眼睛,眼睛像你一样漂亮,清濯潋滟,似水氤氲,不如小名就叫阿眸,大名为曦,取晨曦之意,你看怎么样?”
眼睛漂亮有什么用,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张曦心里叹息。
“好,张曦,小名唤阿眸,就用这名字。”
“按照族中的排行,这一辈的小娘子比较多,十五娘是年前出生,我们的阿眸应该排十六,让家下的人以后就喊十六娘。”
张曦,小名阿眸,行十六。还差一个表字,字清妃。
一刹那间,张曦让这对夫妇的话给震惊住了,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不好了。
“我已决定,在华阴停留一个月,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上路,阿眸先让傅姆和乳母抱下去带着,你先歇息。”
“嗯,阿郎也去休息,阿明和阿苟姐弟俩……”
“你放心,我已嘱咐阿明,让她看住阿苟那猴崽子,不让他出驿站。”
张曦再认真听这声音,可不就是阿耶的声音,难怪她觉得熟悉,大约还年轻,没了后来的沧桑。
阿苟?
大兄张昕,小名阿苟,字旦之,族中行七,又唤七郎,比她年长十三岁,和她出生的时辰一样,皆是辰正出生。
阿明?姐弟俩?
约莫是她那从未见过面,只在传闻中的大姐,张氏八娘。
至于那陌生的女声,它的主人,应该是她那没有任何记忆的阿娘。
她生而失恃,三岁时认杨太后为义母,得封清河公主,长于杨太后膝上、阿耶手中,万千宠爱,如珠如宝,在七岁以前,她很少下地走路。
直到后来,在长秋寺中,遇到阿顾……
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她在阿顾收集的那些佛经以及杂书上,也只看到鬼魂相催,借尸还魂,没见过从头再来,重回孩提。
阿耶还活着,而且还很年轻。
阿娘也还活着。
这一刻,张曦格外想看清眼前一切,她想看看,她阿娘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大兄张昕收藏的那副画卷,一模一样。
可惜她睁得再大,再用力,也只比之前好那么一些些,不再是漆黑一片,而好像变成了一圈朦胧的光团。
她和阿顾一直没有孩子,但她听过不少妇人的育儿经,也请教过家仆中的产婆和乳母,知道刚出生的奶娃,眼睛看不清东西,要满三个月以后,才可以正常视物。
只要不是瞎子,她就放心了。
她是承和元年,九月十二生于华阴,生于阿耶携妻子儿女回洛京的路上。
阿耶年少时,通过中正铨选,举荐为官,初任著作郎,后到地方上,从安定县令,做到秦郡太守。
在秦地整整待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间,她有两位兄长三位姐姐在秦地出生,又在秦地夭折,没有一个活过周岁,所以阿耶和阿娘接到调任,不顾身怀六甲,也坚持要上路。
阿娘的忌日,是这一年腊八。
她一直以为,阿娘是病死的。
云兴男的话,却一直在她脑海回荡,心中掂量。
云兴男虽然不靠谱,虽然爱慕虚荣,但她有一个优点,就是心直口快,那日说的话,怕全是真话,并且,在她心中郁结了很长一段时间。
之前迫于高压,不敢说出口。
好不容易瞅着张家势倾,可不就要一吐为快。
只是阿娘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她不敢去相信,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偷偷地提醒她,这是真的。
儿时的记忆,还有那么些许残留。
后来,那些当面说她闲话的人,都消失了,全洛京,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