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宫中,弘德殿西阁内。
午食过后,圣上宇文赞对张曦提起,“十六儿,教坊司那儿,新进来一批俳优,有几个人会演傀儡戏,朕带你过去瞧瞧,扮的郭秃可诙谐有趣了。”
张曦望着面前的宇文赞,与记忆中的印象,的确有了很大的不同。
言笑宴宴,性格开朗,远没有那一辈子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使得她恨不得避着走才好。
点头应了声好。
只要不和杨昭训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何况,还是她一直以来最喜欢看的傀儡戏。
又听宇文赞说道:“我们把小七带上,她也喜欢看。”
张曦嗯了一声,盼着离开这弘德殿才好,不然,还不知道杨昭训看到她会发什么疯。
因稍后要午歇,张曦让宫人带去了光华殿,宇文赞没能带走张曦,“我下午再来找你。”临离开前,宇文赞叮嘱了一句。
还特意伸手捏了捏张曦圆圆的脸颊。
张曦躲之不及,瞪了他一眼,跟着宫人给杨太后请了安,就前往光华殿。
屋子要人住,才会有人气。
这光华殿,如同记忆中一般精美华伦,终归少了份人气。
――*――*――
香客如云,香火鼎盛。
高大的榆树,遮天蔽日,郁郁葱葱,沿着熟悉的小径,她看到了钟楼、大雄宝殿,禅房、讲堂,藏经阁、碑台,四周的景物,她感觉到很熟悉,却又夹带着一丝陌生的气息。
不知怎么,走到经幢前。
一阵青烟袅袅,张曦顺着烟雾的方向走去,竟不什么时候起,长秋寺经幢旁还有一座这么精致小巧的佛殿。
看着小巧,里面却五脏俱全。
有佛像,有幢幡,有香炉,有璎珞……香却不是寺院常用的檀香,而是苏合香,张曦心中暗笑,长秋寺里最多的是檀香,怎么可能用苏合香,总不能因为她喜欢苏合香,而臆想出寺中会出现苏合香。
只是很快,张曦就笑不出来了。
当她看到供奉塔,还有供奉塔旁的牌位时,顿时瞪圆了眼,因为牌位上的字:顾门张氏十六娘曦之位。
张曦心头一阵翻江倒海,耳边却传来朗朗的木鱼声,还有厚重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一个圆溜的光头,逆光走了进来。
带着她所熟悉的面容,却没有她熟悉的气息。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眉目如画,肌肤胜雪,面容未改,却再也没有她所熟悉的红尘气息,这不是她的阿顾。
张曦瞧着人越走越近,越不敢相信。
“你不是……走开……”话在舌尖上打滚,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待到终于冲破阻拦,喊了出来,耳边却响起一阵急促的关切声,“阿眸,你醒醒,醒醒。”
张曦睁开眼,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
她被阿耶抱在怀里。
“不怕,阿耶在你身边,刚才你只是坐噩梦了。”张婴抚着女儿汗湿的后背说道,他一进宫,听说小女儿在光华殿,就直接往这儿来了。
不想,进屋没多久,就瞧着睡梦中的女儿面容狰狞,情绪激烈,一看就是做了噩梦,赶紧把女儿唤醒。
“阿耶。”张曦唤了一声,瞧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阿耶,再看着周遭的陈设,分明是光华殿的内寝。
原来,刚才那个真的是梦。
只是她怎么会梦到,阿顾做了和尚,阿顾明明答应过她的,不会出家。
难道是因为她日有所思,才会睡有所梦。
她才想起,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去长秋寺了,她想去看看那株桑树,想去看到,经幛旁,有没有她梦中的那座小佛殿。
“阿耶,我想去长秋寺。”
张婴听了,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好,你先跟你乳母下去换身衣裳,阿耶这就带你出宫。”瞧着女儿微白的脸色,还有眼里的恐惊,心疼不已。
乳母胡月接过张曦,由宫人领着,抱着张曦去了净室。
之后,却见另有一名宫人从外面走进来,“尚书,娘娘请尚书去大殿。”
“稍等一下,等阿眸出来,我会带她一起去弘德殿拜见娘娘。”
一听这话,那位宫人立即明白过来,张婴这是理解错了,忙地解释,“娘娘已经来了光华殿,人就在外面的大殿。”
张婴心里顿时错愕,片刻间,又释然,“我这就过去。”
转身举步往外走。
穿过珠帘与屏风,果见杨太后站在大殿上,旁边一个宫人都没有,连着刚才通报的宫人都没有跟过来,“你怎么来了?”
张婴问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阿眸刚做了噩梦,惊了心魂,我稍后带她去长秋寺,让竺法师给她看看。”
随着这句话说出来,杨太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许多,“五郎,你这趟进宫,就只是为了接清妃?”
“如果是这样,那孤把清妃长留宫中,你以后是不是也能长留宫中了?”走近前来,对着张婴,微微扬了扬下巴。
“你先问问你那宝贝侄女,同不同意阿眸留在宫中。”张婴淡淡回了一句。
“看来这宫里,有人给你做了耳报神,那你更该知道,清妃没有吃亏。”杨太后脸色好了许多,嘴角微勾,伸手抱住张婴的腰,靠在张婴怀里,仰了仰头,“我好久没见你了,今日留下来好不好?”
“再说,下午的时候,圣上约了清妃一道看傀儡戏。”
张婴刚要拒绝,可听到傀儡戏三个字,却是顿了顿,小女儿喜欢看傀儡戏,他是知道,为此,长子阿苟,还特意去金市买了几个傀儡戏演得极好的俳优回来养着。
“等阿眸出来,看阿眸的意思。”
张婴说完,想着这次进宫来的目的,“珍娘,茶楼的事,你到底想怎么处理?”
“没想好。”
“你……”张婴低头望去,正迎上了杨太后带着慎怒的目光。
接着,就听杨太后诉说,“我就知道,你进宫不是为了女儿就是为了儿子,要是没有这两桩,这宫里就像有东西螫你似的,你半步都不会踏进来,是不是?”
也不等张婴回答,又道:“不错,张昕是你儿子,你关心是应该的,但继宗是我亲侄子,他被人害了性命,难道要我坐视不理。”
“我没有这么说,而且二郎的死只是意外……”
“意外?”杨太后一把推开张婴,“如果当日死的是你儿子,你还会说是意外吗?”
“你别胡说。”张婴急忙低喝一声,根本不敢想像。
杨太后冷冷道:“你看,我还只说说,你就受不住,那你怎么就不能替我想想,替我阿兄想想,盛年丧子,要是我轻轻揭过,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杨家。”
“张子平,你就是个没心肝的。”说着豆大粒的眼泪,从眼角流出,融化了脸上精致的妆容,丹凤眼中没有平日里的媚意,却多了一份清亮湿漉而显得楚楚动人。
张婴瞧着百味杂陈,耳畔听着抽气声,良久,上前伸手拭去杨太后眼角的泪水,“别哭了,既已发生的事,孰是孰非,我们都不追究了。”
“快别哭了,我以后常来宫里陪你。”
初一听这话,杨太后满心惊喜,犹不敢相信,“真的?”
张婴点点头,“我应了你,自会遵守承诺。”
得到明确的回复,杨太后情绪激动,高兴得眼泪又流了出来,这两三年水磨的功夫,终于得了一句让她安心的准话。
守得云开见月明。
杨太后一时心里高兴,近日的事,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和张婴说了。
张婴瞧着面前的人儿毫无心防,一片赤子之心,一如当年,若说,没有触动是不可能,有些话,既然已经说了出来,那或许,也代表着他心底的意思。
这世上,最难的,莫过于一颗赤子之心。
伸手摩挲着杨太后的脸颊。
“你的手怎么了?”
杨太后抱住张婴的手臂,张婴一时避之不及,手掌心一片指甲的抠痕,伤口处还结了痂,原本修长的指甲,齐根剪断了,这是自己抠的。
张婴手撑着脑袋靠在案几上,懒洋洋道:“被你新招来的赵少卿给气的。”
难得见到张婴这副模样,杨太后不由噗嗤笑了出来,“你想公报私仇可不成,这个人,我正用得顺手,难得有这么个合我意的,我还想着让他帮我多干点事情。”
“我还真想公报私仇。”张婴直接抽回手,站起了身,“这么久了,阿眸还没出来,我进去看看。”
说着,转身往里走了。
杨太后有些失落地站起身,毕竟眼下的气氛,难得的好。
没有一会儿,张婴冲了出来,神色有些着急,“阿眸不见了,里面的人说,阿眸早出来了,可刚刚我们都没瞧见。”
“你别急,宫里丢不了,我们让人找找就是了。”
杨太后一边安抚张婴,一边忙召了守门的内侍进来问话,就听到那位内侍说道:“华阴县主跟着圣上一起离开了,奴婢听圣上说,要带华阴县主去看傀儡戏。”
听了这话,两人齐齐松了口气。
不料,那内侍接着道:“新平县主也跟过去了。”
一听新平县主也过去,别说张婴,就是杨太后自己都不放心自己的侄女,唤了身边的大宫女秋桂过去瞧瞧。
――*――*――
前往教坊司的路上,三人同行,不,是四人同行。
张曦才想起,宇文赞口中的小七,是指他妹妹七公主,现在还没名封号,跟着秦婕妤住在重华殿的七公主。
胆小如鼠软包子似的七公主。
原本是个隐形人,宇文赞这一把她提溜出来,正好就撞进杨昭训的眼里,送上门来给杨昭训欺负。
耳边传来宇文赞的轻斥声,杨昭训的蛮横声,还伴随着七公主隐忍的哭泣声。
跟着宫人内侍,都离得远远的,没有上前。
张曦浑不在意,心不在焉地想着,刚才出来时,看到光华殿正殿内的一幕,两人偎依在一起,阿耶脸上的轻松,在那一辈子里,他没见,而这一辈子里,她到的人也不多。
原来,能令阿耶轻松的,不独阿娘一人。
那么她的阿顾呢,在那一辈子里,她死之后,阿顾是如梦里那般成了和尚,还是另外身旁有人,再娶他人。
她此刻才发现,这两个结局,她都不愿意接受。
头一回,对自己在那一辈子里,最后的选择,有了怀疑与否定,她从来,只想着和阿顾长长久久,又怎能先舍他而去。
留他一人……
“张十六,你怎么回事,问你话你都不答?”
张曦回过神来,就看到杨昭训站在她右边手,两手插腰,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她素知杨昭训的性子,只好问道:“你说什么了?”
杨昭训啊了一声,却立即反应过来,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七公主,颐指气使地道:“你是要和我玩,还是和她玩?如果和我玩,就不许和她玩。”
“你和她玩,我以后就不和你玩了。”
这一连串小孩子的话,让张曦突然意识到,相比于她,杨昭训才是真正的小孩子,再看到那边在乳母怀里哭成一团,还有红着脸,一脸尴尬的宇文赞。
大约是见张曦久久没有回话,杨昭训着急了,毕竟她上午还推了张曦一把,于是忙地给自己增加份量,“你和我玩,最多我答应你,我以后嫁给表兄,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我不把你赶出宫去。”
张曦轻哼一声,要是可以,她现在就想出宫,想去长秋寺,然后回瑶光寺。
不过,她倒也明白,宇文赞为什么会红脸,相比于杨昭训没羞没耻的年纪,宇文赞到底快到了慕少艾的年华。
看着面前的小豆丁,未来的皇后。
张曦倒没料到,杨昭训这么早,就已经开始有了这份雄心壮心,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我自己和自己玩。”张曦回了一句,看向已经停下来的众人,扬头问道:“到底还要不要去教坊司,不去我就出宫了。”
“去去,当然去。”宇文赞忙地走了过来。
杨昭训却有些不甘心,不过她却不敢对张曦动手,没见刚刚她才朝张曦靠近,秋桂姑姑就一脸戒备地看着她,于是转头,往七公主所在的方向跑去。
片刻,就传来七公主哇啦的哭声。
还有乳母的求告声,“县主,求您快停住,七公主还小,又身体弱,会受不住的。”
宇文赞听了,又忙不迭地转身去喝斥,“三娘,你给朕住手。”
“我就不住手。”杨昭训朝着七公主的脸颊又使劲拧了一下。
宇文赞见了顿时火冒三丈,直接上前拉开杨昭训,“你怎么老喜欢欺负人,你这样,以后谁还和你玩。”
“我自己和自己玩。”杨昭训脱口回了一句,又忙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这是张曦刚说的一句,她可不愿意让张曦笑她,学她张曦说话,“我不要和别人玩,我自己玩。”
“谁让她总是哭,哭得让人烦。”
宇文赞听得鼻子都气歪了,要不是担心母后责罚,他都想打杨昭训一顿,“你不打小七,不欺负小七,她怎么会哭。”
“我不喜欢她,就要打她。”杨昭训扬着脖子道。
“那我也不喜欢你,是不是就可以打你。”张曦实在不耐烦听这无用的说教,对付杨昭训最好的法子,就直接打回去。
瞧着张曦手中抛掷的三颗白色小石子,杨昭训很是害怕,张曦手中的小石子,曾打晕过她阿娘,所以她每每欺负张曦时,都要看看她手中有没有石子。
见到石子,她就不敢动。
眼看着张曦朝她走来,杨昭训不得不故作凶巴巴地吼道:“你要干嘛,你不许过来。”
明显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
底气不足。
“张十六,我告诉你,你敢打我,我就告诉姑母,秋桂姑姑你得帮我。”说着往后退,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曦和宇文赞不厚道地大笑了起来。
秋桂很有涵养地憋住了。
七公主惊得都停住了哭泣,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还有脸上青红相交的拧痕与指印。
好似又回到了那一辈子,张曦都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伸手。
在那一辈子里,她常住宫里,都没能护住七公主,何况这辈子,她不住宫里。
“不许笑,不许笑。”
杨昭训恼羞成怒地捶着地面,可惜,宇文赞和张曦完全不受影响,尤其宇文赞,还幸灾乐祸地道:“三娘,这叫恶人自有天收,看你以后还总欺负人。”
秋桂走过去扶起杨昭训。
幸而地上尽是落叶,不然就摔痛了。
杨昭训起身后,气吼吼地看了眼宇文赞和张曦,“我以后都不和你们玩了,我要告诉姑母,你们欺负我。”
扔下一句话,似一阵风,跑开了。
“怎么回事?三娘怎么这么害怕你手中的石头。”宇文赞回头,从张曦手中摸出一颗,仔细瞧了一眼,就是普通的小石头,没什么可怕之处。
“你没听到传闻,你要不要试试?”张曦举起一颗,作势就要朝宇文赞掷去。
宇文赞连连摆手,“可别打,你要试,朕可以叫宫人内侍过来给你练手。”
“我不需要练手。”张曦随手就扔掉手中的小石头。
这些她刚捡的小石头,只是为了吓吓杨昭训,至于她防身用的小石头,放在腰间挂着的荷包里,里面装着三颗石英石,磨得滚圆,是大兄张昕特意给她寻来的。
“她走了。”七公主从乳母怀里探出头来,声音似小奶猫一般轻细。
张曦回过头去,但见七公主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公主过成她这样,也是独有一份了,她记得,七公主应该比她还大半岁,看个头,至少比她矮了半个耳朵。
再看那细条似的身子,壮实的程度,就更没法比了。
“你别挨了打就哭,谁打你,你就打回去。”张曦没忍住,到底劝说了一句。
七公主听了很震惊,一直以来,她阿娘教她的,都是忍让,让她别在外面惹事,让她躲着新平县主杨三娘。
旁边的宇文赞诧异过后,却是摇了摇头,“你别教坏小七,她的情况和你不一样。”虽没有明说,但张曦听懂了。
宇文赞这暗暗提醒她,要是七公主真敢朝着杨昭训打回去,就杨昭训那告状的本事,七公主必定会受杨太后的责罚。
没见到宇文赞自己也只敢喝斥,不敢对杨昭训动手。
好吧,果然是她站着说话不腰酸。
还记得,在那一辈子里,她刚和阿顾认识后不久,阿顾也刚回顾府不久,总让二房的大郎欺负,第一回发现顾大郎在欺负阿顾时,阿顾只一味的闪躲。
当时她就问过阿顾,为什么他不打回去。
当时还得意洋洋地说教过:我阿耶说了,谁打我,我就直接打回去。
当时阿顾回了一句:你有个好阿耶。
当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阿顾没有阿耶了,他母亲的出身,不为顾府所承认,他母亲性子又懦弱,没法护住他。
所以,自那以后,每次看到阿顾身上有淤青,或是看到阿顾受欺负时,她就直接把顾大郎揍一顿,打得顾家大郎,后来不但见到她,连见到阿顾,都会主动闪躲……
杨昭训一走,四周变得清静许多,很快就到了教坊司。
内侍小冯早就过来,安排了场地。
一进来,安了座位后,台上的傀儡戏就开场了。
人偶与俳优的配音,都比府里养的那几个好上许多,人偶更精致,俳优的声音更绝妙生动,每到诙谐滑稽处,张曦都被逗得捧腹大笑。
看三场大戏,张曦犹觉不足。
还是内侍小冯提醒,“天快黑了,弘德殿要摆晚食了。”
三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张曦想到马上就要见阿耶和杨太后,心里顿时有些尴尬,之前在光华殿内,看到的那一幕,怎么都挥之不去。
还有身边的宇文赞。
再过上两三年,要是发现自己尊敬的母亲和别的男人,还是他崇拜的人,他是不是也没法子接受。
在那一辈子里,宇文赞后来的乖张暴戾,喜怒无常,与眼前性子温润的宇文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曦似一下子被打通了七筋八脉,全部贯通了。
“我不去弘德殿,我要出宫,我要去长秋寺。”张曦直接说道。
“吃了晚食,张尚书会带你出宫的。”
“我要吃瑶光寺的素包子。”张曦对宫里很熟悉,直接往左掖门方向走去。
秋桂和周边的内侍宫人见了,忙地上前来拦。
这就是年纪小的坏处,支使不动人,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张曦只能退而求其次,“圣上,不回弘德殿,我去你的宣政殿。”顿了顿,怕人起疑心,微微遮掩了一下,“我不想见到杨三。”
果然,宇文赞秋桂都一脸释然,倒没有再劝人。
秋桂打发了两个宫人回弘德殿传话,宇文赞带着张曦去宣政殿,不过在路上的时候,还不忘记叮嘱一句,“十六儿,上次杜太傅和朕说,藏珍阁是皇家的家私,不能往外拿,杜太傅把钥匙都拿走了。”
“所以这次,不能带你去藏珍阁了。”说着,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我不去藏珍阁。”张曦回道,王真和谢微的书画,又不是大白菜,她手上的几本,就足以作压箱之宝了。
海纳百川,方能成其大。
阿顾喜欢王真书法,但他在书法上所取得成就,可不单单只习了王真的字帖,他是汲取百家之长,然后自成体系。
有了张曦的话,宇文赞明显自在起来。
回到宣政殿,弘德殿那边倒是没人来催他们过去,反而还有内侍送了两道菜过来,都是张曦和宇文赞喜欢的肉糜。
晚食过后,迟迟不见阿耶过来接她。
张曦都有点怀疑,他们是不是今晚不出宫了。
她没有勇气跑去弘德殿,于是翻起书案上的奏疏,大约是杨太后和杜太傅选了,送过来给对上宇文赞练手的,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或是小官的任命。
张曦翻了几本,却突然在一本奏疏上停了下来。
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功夫。
说的就是她现在的这种心情。
看着末尾那几个字:江南道东安县令顾跋,诚惶诚恐叩首。
于是张曦拿起奏疏,仔细去看上面写的内容。
“十六儿,你认识字?”
宇文赞的声音响起,张曦心跳都差点漏了一拍,她忘记了,她虚龄才三岁,只得含含糊糊道:“刚开始学,只认识简单的几个。”
说着,眼珠子一转,递到宇文赞的手中,“你念给我听。”
宇文赞伸手接过,看了一眼,“这是东安县令顾跋提到了一个捕蛇的法子,说可以在其他地方推广。”
“只是杜太傅说,每个地方的气候不一样,地形不一样,蛇的种类不样,他说的法子,只适合零陵郡。”
“杜太傅还说,上任零陵太守,离任前,也举荐了这个顾跋做零陵太守,只是后来,却有顾家人告他不孝,朝廷才没有任命他。”
“顾家人告他不孝?”张曦疑惑,要真是这样,她想让阿公平调入京都不可能,更不要说,还升调入京。
要不是东安那地方,环境恶劣没人去,又离得远,怕是顾家都不愿意他待在那里。
不孝,那就是重罪,夺官还是轻的了。
顾家人还真敢做,做得真够绝的。
难怪她和阿顾的婚事,他们死命不同意。
竟是不留余地打压阿公一脉,不给一丝机会。
若真如此,只怕阿耶都不会愿意出手。
难道她只能傻傻地等着阿公死后,等着四年后,阿顾扶柩回京。
张曦皱了皱眉头,“顾家人告他不孝,有证据吗?”
“听杜太傅说,顾家状告的理由,就是顾跋不告而娶,不顺父母,这件案子,是十年前的一件大案,具体得去大理寺翻卷宗才知道。”
这案子当年是由廷尉署审判的,而如今,廷尉署被拆销,并入大理寺,卷宗自然也并入了大理寺。
十年前的案子,要翻案本属不易,更何况,如今顾家还有几人在朝为官,从善坊里还住着一大家子,他们也不会坐视翻案。
而阿耶这里,除非她现在已经嫁给了阿顾,要不然,阿耶不可能插手。
张曦伸手揪了揪头发,想不出法子。
“怎么,十六儿,你对这个人感兴趣?”宇文赞一问完,也不等张曦回答,就说教道:“太傅说,不孝父母者,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共愤,朝廷还让他为官,已是天大的恩德了。”
张曦点点头,对于这话,她是极为赞同的,但对于顾家那群人,她却不敢苟同,“万一有冤情,万一顾家那些人害他呢。”
“不可能。”
张曦理直气壮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宇文赞答不上来,满心疑惑,他明明是让张曦不要在意顾跋这个人,怎么反而让张曦给问住了。
又听张曦道:“你能把这个人调入洛京吗?”
宇文赞直摇头,“朕的中旨,出不了洛京,唯有通过中书省草拟,尚书台审阅,然后由门下省发出去的诏书,才能抵到全国各地。”
这个她也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通过宇文赞这么一说,就更绝望,也更烦躁了。
她此刻,都恨不得跑去从善坊,把顾家的那些人,全部大卸八块。
瞧着张曦快要暴走的模样,宇文赞弱弱说了一句,“不过,也不是说他就不能入京。”
“怎么做?”
张曦似绝处逢生,一把抓住宇文赞的衣袖,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宇文赞,“快说。”
宇文赞一见,都快要被张曦这副样子吓着了,他还真怕,他说晚了一步,张曦会吃掉他,“一个方法就是他辞官,另一个方法,就是有府里要他,征辟为掾。”
说完,又提醒一句,“但像他这样,有案卷在身的人,是没有府里会要他的。”
“多谢。”张曦似没有听到一般,诚挚地向宇文赞道了声谢,其他府里不要顾跋,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们张府要就行。
阿耶在那一辈子里,很早就开了府,任尚书令、开府仪同三司,累加刑国公、镇国大将军、遥领豫州刺史。
如今,阿耶已是左仆射兼任吏部尚书。
照着彭城王宇文浩只是虚领尚书令,已经不大管事,相信阿耶很快就能够出任尚书令,然后开府。
到那时节,不惊动阿耶,只假借大兄的名义,再通过府中长史征辟顾跋为掾属,就会容易很多。
两辈子里,张曦头一回,盼望着阿耶早日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