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酉时,御花园。
即便已是皇帝,言歆也依旧保持着守时的习惯。她甚至比约定的时刻到得还要早上一些,因为她对这个现任御剑山庄庄主,心中存了几分好奇。方才她听说此人名唤薛菡,只觉有些耳熟。细细一想,不就是当年她和小乔夜访山庄,遭致围堵之时放走她们的那个长师姐么?沐浴时被人窥探,后又被同一人欺骗,仍恩仇分明放走她们,此女应是个清白脱俗之人。
御花园中央的石亭,已有一女子等候于此。
女子背对着她,一袭紫衣。长发以金缎高高束起,清爽利落,颇有些江湖侠士果断决绝的风范。
似是感觉到身后脚步,薛菡转身正对言歆方向,躬身一揖,抱拳道:
“民女薛菡,参见皇上。”
并未行叩拜大礼,而是以武林人士间拜见前辈的礼仪待之,以她现在的庄主身份,此等礼节正是恰到好处。姿态谦逊,神情却不卑不亢。言歆微微颔首道“免礼”,心下却是对薛菡此人多了几分赞许。
此等气节,莫怪能让山庄所有弟子心悦诚服。
“谢皇上。”
言歆打量薛菡的同时,薛菡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自己身前这位女帝。她对女帝不着龙袍只着红衣凤袍的习惯有所耳闻,今日一瞧果真不假。然能将红衣穿出如此超尘威严之气度,全大齐怕是找不出第二人。她虽对沈乔欢怀有些莫名情愫,却不会因此而减少对言歆的欣赏与赞叹。
言歆眼神微侧一扫,身边跟从的侍女太监们立即会意,退至亭外。有人早已备好小食糕点,呈于亭内石桌,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无需多礼。姑娘请坐,”言歆面无波澜,语气却温和,“薛姑娘既是聪明人,便应知今日朕寻你来此,所为何事罢。”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不需要冗长的铺垫与暗号般的隐喻。仅仅方才几眼打量,言歆大抵看出,此女应是个心思剔透,善明事理之人。身为皇帝,她的目的,自然是希望御剑山庄能像一直以来一般,以精妙铸兵之术效忠于朝廷,接受她在庄中安插眼线的要求,并在江湖有所动荡之时,提供对朝廷的便利。
而朝廷的扶持,便是最好的回报。
“薛菡自是知晓,若是没有陛下的扶持,庄子恐怕不止沦落于此,”薛菡微微一笑,忽的变戏法般自袖中摸出两张薄薄的图纸,双手呈至言歆眼前,“薛菡此番,便是来将镇庄之物交予皇上。”
正是御剑山庄百年来,一直藏于庄内,不肯透露予任何人的铸铁秘技。
言歆收过,心下有些惊讶,御剑山庄百年以来一直誓死守卫此物,便是以此为基,获得朝廷扶持与大笔民间收入,庄子才得以迅猛发展。如今薛菡竟轻易交付于她,究竟意欲何为?要知道,一旦此物被她所有,朝廷与其便再无瓜葛,而它也失去了一顶巨大的□□。
“百年前正值战乱,初代庄主偶然发觉此等技艺,便创立山庄,是想着铸出更多更为精良的武器,以助前线将士作战使用,尽快收复失地。后来战争结束,各国觊觎此物,初代庄主怕此物若是被任何一方所有,那国便会再度挑起战火侵占别国国土,遂将其安置于庄内,”薛菡叹道,“薛菡想着,为着生存而以此要挟朝廷,实在太不光彩,也不够磊落。况且如今山庄铸剑之法虽有所进步,仍因着前人遗物而有些骄傲自满、固步自封,民间铸铁术发展迅猛,不用几年大抵便可赶上我们,此物已非百年前那般神奇。我知陛下聪颖恩慈,想着不若交予陛下,也好断了庄子暗里的侥幸念想。”
言歆心中已是赞叹连连。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将这所谓镇庄之宝看得极为通透,虽说总体的意思是打算从此与朝廷分道扬镳再无瓜葛,字里行间体现出的却是满满的的江湖义气和光明磊落,有理有据难以辩驳。话到末尾还不忘奉承两句,以表示自己并非是对朝廷心怀异议。
虽说这下就少了一个江湖上的盟友,但与这相比,身为皇帝她更讨厌被威胁。
“薛姑娘果真是个妙人儿,”言歆终于带上些笑意,看向对方的眼神舒缓不少。她此番对薛菡印象极佳,多年来已经很少有人给她这种感觉,遂出言挽留道,“这天色也不早了,薛姑娘方才匆忙赶来,想必尚未用过晚膳。若是方便,不若与朕一同?”
这女帝的热情让薛菡心中有些纳闷:昨天小乔与她重逢,她应该已经知道,小乔这五年来一直是自己在照顾,纵然她不会晓得自己对小乔的情愫,细细一想便可明了,若要照顾伤员,则替人换衣、帮其沐浴是不可避免的,再怎么大度,面对自己这么一个看过爱人全身的女子,言歆也该有些疙瘩。这怎的,倒像是要与她交好?
薛菡哪里知道,沈乔欢根本就没告诉言歆自己被她救了这个事。昨夜二人闲聊间,沈乔欢想起当年,言歆曾因自己看了薛菡洗澡而吃味,便只道自己漂至海边,被渔村村民所救,想着以后寻个合适的机会,再说明那人是薛菡。
薛菡无意赴宴,遂双手抱拳,扯谎道:“庄内百废待兴,今晚确有会议,薛菡恐怕无法……”
虽直觉另有隐情,但她既这么说了,言歆也不好做挽留。淡淡道了声“无碍”,便转身步出了中心亭。缓步行至御花园小径尽头时,言歆听到了不远处沈乔欢的声音。
然而,沈乔欢喊得却是:
“菡姐姐――!”
言歆的脚步顿了顿。
原来,沈乔欢在宫外带着流火厮混一天,本想将其带回宫内,流火却道薛菡傍晚前便会归来,自己此时乱跑不太礼貌。沈乔欢也想着,没跟言歆打招呼就把女儿带过来不太妥,遂将流火送回客栈后自己回了宫。哪知在路过御花园时,却看到了站在中心亭里的薛菡。
十分凑巧的是,沈乔欢恰是背对言歆,是以言歆在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亭内的二人,而沈乔欢却看不到她。
大齐之礼,低位者需目送高位者离去,自己方可动身离开。薛菡在原地看着言歆缓缓走远,余光看到言歆听到沈乔欢叫喊的表情变化,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好笑之余,不由起了些许恶作剧的坏心思。
原谅她吧,她本来是个没有坏心眼的好人,这五年被沈乔欢影响着,才会偶尔黑化一下。反正她们山庄跟朝廷都没有关系了,应该不用担心皇帝寻仇吧?
“菡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沈乔欢微微喘着气,困惑地问到。刚才她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跑近一看,竟真的是薛菡。
薛菡没有回答问题,却是拿了帕子,替她细细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有些嗔怪道:
“小乔,我说了多少遍了,你身子虚,不可剧烈运动。跑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没了。你这要是出个什么岔子,我五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五年间,薛菡此番替她擦汗的动作重复了许多次,是以很是娴熟。沈乔欢虽觉薛菡此番话说得有些奇怪,也没太往心里去,只道:
“菡姐姐一天都去哪了?流火还在客栈等你呢。”
薛菡应道:“这就回了。”说着,特意压低声音,凑近沈乔欢道:
“小乔,你过来。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沈乔欢疑惑地将脸凑近薛菡,薛菡趁机用手轻轻勾住她的脖子,微微低头伏在沈乔欢右耳边,轻启朱唇。
两人的姿势好生暧昧,薛菡故意凑向了沈乔欢的右脸,这样在左侧,言歆的角度看来,二人此番动作,就像是两人亲昵地搂抱着,而薛菡正在亲吻沈乔欢的脸颊。
苦了待在言歆身侧、不明就里的侍女。她被皇上周围骤然降低的温度冻得有些哆嗦,更不敢去看皇上此时黑如锅底的脸色,只是犹豫地想到:她要不要提醒皇上,站在这里偷窥别人*,有损她天子的尊严呢……
她犹豫之间,言歆已然挪步走向石亭。
沈乔欢聚精会神,只听得薛菡轻轻在耳边说道:
“小乔……你有危险了。”
危险?什么危险?
沈乔欢更加疑惑,还想再问,薛菡哈哈一笑,施展轻功转眼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可怜的沈姑娘满头雾水,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石亭外,对着她笑得格外明媚动人的女皇大人。
“小乔妹妹,你是不是应该跟朕解释一下,”言歆的笑容是沈乔欢从未见过的灿烂,然而她一眼就能发现,那双毫无笑意的幽深眸子里,装满了对方几乎要喷泄而出的滔天怒火,“你跟方才那位‘菡姐姐’,究竟是什么关系?五年间,你们都做了什么,嗯?”
******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御花园人多口杂,实在不是解决妻妻问题的最好场所。言歆虽气愤,也还没气到失去理智。她一路提着沈乔欢带回了自个儿的寝宫,把门一关,开始解决这枝疑似出墙的红杏。
一路过来,沈乔欢心知言歆这是真的生气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不如说,以往那都只是傲娇,而这回却是动怒。
沈乔欢不敢再隐瞒,将这五年来的种种经历都如实告诉了言歆。包括是薛菡将她救起、照料昏迷一年半的她;醒来后,自己身体极差,不时生病,也是薛菡她们悉心照料……
沈乔欢很聪明,在叙述的过程中着重强调了自己当年的惨状,提到薛菡时也只道二人“姐妹”相称,薛菡心仁,于她有救命之恩。当然是不敢提养伤细节的。
就算她刻意未提,以言歆的智商又怎会不知。她听完此番避重就轻的解释之后,心中是又疼又气又酸。疼的是小乔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能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已是奇迹;气的是沈乔欢昨晚竟敢对她有所欺瞒,刻意不提薛菡名字,而她越是不提自己反而越是怀疑;剩下的酸涩,自然是关于薛菡。
如果救下沈乔欢的是个普通村妇,她决计是不会往心里去的。然而今日一见,连自己都对此人赞赏有加,此人竟同样是个优秀磊落的美貌女子;而且,薛菡对沈乔欢,分明有着超越姐妹之情的念想。
毕竟,对于情敌这种生物,女人一向有着敏感的嗅觉。
瞧见沈乔欢仍站在一边手足无措,言歆心中疼惜,上前一步轻轻拥住对方,表情虽还有些冷硬,语气却已柔和不少,埋怨道:
“我五年来为你守身如玉,你可倒好,四处沾花惹草,招蜂引蝶。”
“我们是姐……”
瞧见沈乔欢脸色一变,想要解释什么,言歆抢先堵了回去。
“打住。你把她当姐姐,人家却未必把你当妹妹看,”方才两人亲昵的那一幕,直到现在她都觉得无比刺眼。想到五年来,两人朝夕相对着,看那擦汗的熟稔程度便知已是家常便饭,她就觉得心里越发堵得慌,不自觉竟起了跟薛菡相比的心思,反问沈乔欢道,“那薛菡,今年年岁几何?”
虽不知言歆为何突做此问,沈乔欢仍是实话实说:“她长我三岁,今年应该二十四了。”
果然,比她还要小上三岁。言歆冷哼一声,没注意到语气中带上了浓浓的醋味:
“才二十出头便已是堂堂庄主,薛菡果真是个年轻有为的女子。女人三十便近色衰,我如今已二十有七,想来必是比不过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小乔你说,是不是?”
看似是个反问句,其实是个设问。如果沈乔欢真的不怕死地答了一句“是”,她的下场绝对会很精彩。
再怎么蠢,沈乔欢也该听明白了,言歆这是在吃醋呢。沈乔欢心中狂笑,言歆吃味的这幅别扭模样看起来真是可爱极了,堂堂一个女皇,居然拐着弯儿夸别的女人“年轻有为”,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沈乔欢装出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伸长脖子左嗅嗅,右闻闻,看着言歆疑惑道:
“歆儿,御膳房的十缸醋是不是打翻了?怎么我在这,都能闻到一股子浓重的酸味呢?啊,好酸啊,你闻到没有?”
心事被戳破,言歆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她就是吃醋,就是嫉妒。她和小乔相识十五年,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超过一年;这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薛菡,凭什么却能陪着小乔过了五年?
“如何?小乔可是嫌这酸味难闻?”
态度蛮横,一点也不符合言歆此时尊贵的皇帝身份。
“怎么会呢,”沈乔欢眉开眼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言歆无比在意方才那声“菡姐姐”――她自己都没被叫过姐姐呢――遂出言威胁道:
“你以后,不许再那样唤她。”
想了想,又觉得有些无理了,便接着道,“至少在我面前不行。”
“好。”
“不许让她挨你那么近。不管我在不在,都不行。”
“好。”
“你的身子,只能我一个人看。”
“好,”沈乔欢内心乐开了花,面上依旧言听计从,“还有别的要求么?”
“唔,”言歆思索片刻道,“暂时就这些罢。”
“那么接下来,轮到我了。”沈乔欢笑得无比温婉,贴近这个还在闹着别扭的霸道女皇帝,轻轻说道:
“歆儿,我们去洗澡吧。”
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矛盾不能用做|爱解决呢?
今晚,又是一个漫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