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沈乔欢就是可以笃定地认为,她口中的,是“她”而不是“他”。
吴绵此人,两眉斜飞入鬓生得恣意,双颊瘦削;双目深黑,却似藏着一团火。必定是向往自由难以安定下来的好强之人,断然不会为了某个男人甘愿留于此地。
“能让你牵挂如斯的女子,一定长得很漂亮吧。”是毋庸置疑的肯定,而不是疑问。
吴绵微怔,侧过头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沈乔欢,眼神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个影子一般轻声感概:“方才看并不觉得有多像,现在看来……你跟那个人真是有几分相似。”
“是像‘她’吗?”
“不是她,是另一位故人。你虽五官与那人不甚肖像,但方才的神态,却是和她有九成相像,”吴绵侧回头,抬眼看向天空中渐渐悬起的圆月,缓缓道,“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向来为人所不齿,你这个小姑娘倒是看得开……倘若当年的我,也能作你现在这般想,便不会……”
这个二十多年前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精通毒术年少时便已名满江湖的毒姑,在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的旅途中,遇见了离家出走的美貌世家小姐。世家小姐初次出家门毫无经验,遇见毒姑时已经身无分文,于是二人便开始结伴而行。毒姑结仇甚多,时常路遇仇人追杀,生活危险却又刺激;就在这样同生共死相互扶持的相处过程中,二人浑然不觉情愫暗生,向来腼腆的世家小姐勇敢地袒露了心意,即便早已知晓对方是女儿身;毒姑自小接受正统教育熏陶,完全无法接受此种有悖常理的感情,一时失言言辞狠厉地拒绝了这番鼓起十分勇气的表白……第二天,心如死灰的世家小姐被家人找到,不辞而别。再然后……
情商低下的毒姑在小姐走之后才明白自己的心意,悔恨之余再度投身江湖,只为寻回那份错过的情。
“十年前,我终于寻得一条线索,告诉我她此时应在宫中。我从万里之外的边疆日夜兼程赶来齐都,然后,齐豫告诉我,她六年前就已经死了。”吴绵说着,表情却并无明显的悲痛之色,指了指自己所坐的这片地,“在这个地方。”
“齐豫告诉我,离开我后不久,她被刚推翻前朝登上皇位的齐豫看中,家人把她送进宫,她成了贵妃,两人恩爱非常,”说到这里的时候,吴绵阿姨的脸上不知是苦笑还是讥讽,“可笑齐豫三十年前不过还是个败军之犬――她在这里住了六年,最后患病而死。”
沈乔欢皱眉:“她若是深爱于你又怎会与皇帝恩爱非常?而且,那皇帝怎会让甚爱之人葬身之地荒凉至斯?莫不是那狗皇帝扯谎骗你吧!”
“是真是假又有何意?她已经死了。”吴绵深黑的眼眸仿若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又似乎带着深深的眷恋,“这里都是她的味道……不会有错。余生,我只愿守在这里,和她一道,腐烂在这块土地。任他朝代更迭江湖汹涌,于我已无任何干系。”
两个月产生的情,却要用女人最珍贵的二十年青春乃至整个下半生来偿还。
看着眼前已经生出不少白发的中年女子,前世今生均未识得如此深情的沈乔欢,只觉得心里某处被她刻意封印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那……你毒术医术盖世,为何要屈尊于不齿的齐豫手下,当一个小小的太医院使?”
“她曾说,我用毒杀人无数,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将其用在正途。”仿若是回忆起她说这话时的神态样貌,吴绵带上了些微笑,“如她所愿,现在我做了御医,又离她如此之近,那么些对齐豫和齐国皇族的恨意,便也不计较了。”
“……”
好生奇怪,吴绵此时略带恍惚的微笑竟然让她想起了言歆惯常挂在嘴边的笑。
“今日是她的生辰,”吴绵说着,站起身,敲碎手中拿着那瓶物什的瓶口,绕着宫墙走了一圈把它尽数洒在地上,又回到沈乔欢的眼前,“她酒量最差,却偏偏喜欢烧刀子这种烈酒。”说着仰头,将瓶中所剩液体倾于口中,对着沈乔欢:
“你要不要来一口?”
她可是有名的三杯倒啊!沈乔欢脸色一青正想婉拒,想到什么眼珠骨溜溜一转,顺势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干!”
暗地里却是往口里塞了颗药丸。
如果一颗价值十两银子的解酒丸能换来这个厉害阿姨的信任,那么……
果然不出沈乔欢所料,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吴绵阿姨仰头豪爽一笑,马上把沈乔欢拉入自己人的阵营――
“喂,小鬼,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吴阿姨明显是喝多了,伪装出来的前辈形象消散殆尽,连“小鬼”这种落魄大叔专用称呼都叫出来了。
……这是什么偶像剧经典狗血烂台词啊我说。
不过沈乔欢倒真的开始在自己有限的记忆中搜寻着这么一个人。
前世?……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
今生?……才活了不到二十年,还在山里头呆了十年,哪来的什么喜欢的人啊。
脑海中突然蹦出某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沈乔欢狠狠怔了下,立马甩甩头把她赶了出去。
“……怎么可能嘛,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把感情当做生活的全部好不好。”拼命掩饰住慌乱,沈乔欢硬着头皮回到。
嘴硬。吴绵心里一声暗笑,却是转开了话题:“小鬼你医术也不赖,却为何要留在宫中?”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沈乔欢突然仿佛悲伤至极一般,轻轻抱住吴绵,吴绵会意也轻轻回搂住她。
沈乔欢头靠近她的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
“我是受贼人监视,软禁于某处,难有逃脱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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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平心而论,言歆的软禁已经做得很仁至义尽了。
给沈乔欢吃好的住好的、专人接送上下班、还有尽职尽责天天挂在树上轮流值班的高手保镖们;甚至对于沈乔欢与外边的飞鸽传书,,也是默许的。
除了将沈乔欢的活动范围严格限制在宫内之外,根本就是来度假的而不是被囚禁的。
许是因着方才与吴绵阿姨的一番深夜情感交流,沈乔欢今晚的心情有些略微低落。
等她回到别院时已近亥时。路过言歆房间时沈乔欢状似无意地探头看了下,貌似不经意地向身边的小惠提了一句:
“言……咳,九公主还没回来么?”
嘛,貌似,好像,确实,是有那么两三天没见过那个把她软禁的可恶罪魁祸首了。
小惠掩口格格地笑了,带着与她幼女外表不相符的揶揄眼神看向沈乔欢:“沈大人,是想我们家公主了吧?”眼见沈乔欢凶狠的眼神瞪了过来,才正经道:“好了啦,公主殿下最近事务繁忙,都是留在公主府过夜的啦,今天可能也……沈大人还真是无趣,开个玩笑都不行啦。”
沈乔欢懒得理她,径自走回自己房间准备洗洗睡了。
窗外鸽声扑棱棱地响起。
沈乔欢不甚在意地取下鸽腿上绑着的信。
陈叔的信还是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又言简意赅。与平日满满的鞭策与门内事务不同,这次的信中,陈叔似乎难得的文艺范发作,居然用半张纸的篇幅展开了一段对十年前林庄生活的回忆:
“……老夫记得,你爹是我们那一群种地的汉子中,生得最为清秀的。说来惭愧,老夫年轻时,也曾对你爹心怀愤懑。既是因为老夫拙荆时常在老夫耳边提起他,也是因着,你娘的缘故。你娘年轻时可是……”
林庄那段此生最为惬意的时光,仿佛已同前世一样掩埋在封印住的记忆里了。
沈乔欢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煽情的吴绵阿姨传染了,要不然,自从传过来就好像智商被吃掉的她,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矫情。
另一边,公主府。
今日终于没有跟在沈乔欢屁股后面跑的何全公公似乎心情也好了许多。他恭谦地立着,默默将一杯温茶放在一边终于批阅完江湖朝廷所有乱七八糟文书公主的手边,看着她举起茶盏呷了一口又放下,方才说道:
“连日来宫里宫外事务繁多,公主还是好好注意休息罢。”
近日江湖上雷门动作连连,公主却仿若视而不见一般,只是下令剿灭了几个极端反齐的乌合小门派;朝堂形式却是渐渐明朗,五皇子齐恒虽手握兵权。但劣势已越发明显,甚至连皇上都已默许九公主随廷上朝……如今只消公主与新科武状元,也就是如今的三品御林将军履行婚约,掌有兵权,那么公主坐上皇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只是,公主对待雷门的态度越发的微妙了,连他都看不透。
言歆“唔”了一声,依旧是客气而疏离的笑着向何全示意自己无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小……沈大人可是回别院了么?”
何全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回道:“方才孙侍卫来报,沈大人已于亥时一刻回到别院。公主,属下有一事……”
“说。”
何全咬咬牙,还是说出了他一直以来的困惑:
“属下觉得,公主对沈大人,似乎……不该……”
“你不懂,”言歆笑意加深,却是带上了些苦涩。她虚扶一把单膝跪着的何全,看着他,视线仿佛渐渐飘远,语气轻柔但笃定:
“本宫欠她的。不仅无法偿还,只会越来越多罢了。”
说完径自步出房门,头也不回地道:
“起驾,本宫要回别院。”
“可是公主,现下已是三更……――属下遵旨。”